Chap 27:?clipse(陰蝕道場)
一個離異獨居女人,喝得酩酊大醉早早爬上床,卻於深更半夜出了門,悄無聲息驅車上高速,經過兩小時不到,跑去了離家一百多英裡外的南卡小城格林維爾。此女手提一隻古色古香的黑色大包,手挑著一根竹竿般的長物在滂沱大雨中走走停停,就這樣轉去了拆得七零八落的社區廢墟,站在一棟磚石結構的破敗銀行跟前。
沖著招牌上的手寫字體,不啻在說明,它也許是上世紀的產物,矗立在此已有上百年了。范胖蹙緊眉頭仰視著這棟被閃電不斷划亮的建築說,老屋建得十分穩固,許多設計是參考棱形地堡的概念去修建的,也許是當初的一個駐金點,可見是南北戰爭這一期間的產物。以往我們的概念里,北軍勝利后,南北兩地重歸一統,萬民歡騰雀躍。而真實的歷史卻大相徑庭。從內戰後直至二戰結束,南方諸州難以由農業向工業過渡,許多地方依舊維持著田園牧歌的生活。這場內戰導致的隔閡與對立情緒,歷經很長時間才最終慢慢平撫下來。
這一點,你從而今南方諸州依舊打著邦聯旗可見一斑,過去在柳條鎮不論加油站還是辦案條子,手裡捧著的杯子都印著圖案。而所謂的沙洲銀行,不僅我這種外國人不知,連土著范胖也不識,他只能推斷,沒準是戰後開設的無計其數本地私人銀行中的一間。
美國有大量廢而不拆的老舊建築,大致原因歸納起來是幾點。一種是因官方文件限制,未到期限哪怕人走樓空也無法動;還有一種,這塊地皮屬於私有,哪怕荒了也只能留置;再有一種,原因很無奈,若不是寸金寸土的市區,沒錢請人來動工。
為何像迪姐這種媒界之花,會跑來燈火稀少的破落之地?誰都不知道。而且此女夜行途中身手矯健,能攀擅爬,更像是名受過訓練的彌利耶,總之很難與柔弱聯繫在一起。難道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她故意藏了一手?我正在胡思亂想,肩頭被輕拍了一下,再回頭去看遠處雨幕,大屋前已不見了人影。
「伴隨一道閃電,她眨眼間失了蹤跡,許是已進了老宅。」帕科與好事者並肩,遲遲疑疑摸到走階下,向老戴嘆了一聲。偵探點點頭,示意先進兩人探風,其餘人等均保持在原地。
魂鐮則認為,若Dixie當真深藏不露,起先我們的尾隨理應已被識破,除卻小心謹慎外,更該提防的是被她暗中偷襲,因此讓打頭陣的公羊,各自端起短刃。並說此女身高馬大,雖外形窈窕但不可小覷,以適才走得像陣風,行跡詭秘,倘若狹路相逢,不一定能斗得贏她。總之,不論老戴還是尤比西奧,先將她假定為身懷絕技在心裡備個份。
帕科和其餘兩人撬門入室,在裡頭嘁嘁嗦嗦開始忙碌,約莫隔了半分鐘,一個個爬將出來,跪倒在灌木叢中劇烈嘔吐,青青白白的污物順著雨柱一同被沖入溝渠,隔開很遠也能嗅到酸臭味。莫不是裡頭有什麼特別噁心的玩意兒,當場駭住這三個久經考驗之人?老戴撓了撓頭,上前一把扶起墨西哥人,詳問起來。
「不,裡頭就是尋常擺設,空空蕩蕩布滿灰塵,未見任何怪異之物。但不知為何,人進去后就天旋地轉,喉頭犯噁心。」帕科站起身,擺手表示無恙。他的說辭與好事者皆相同。
「難道是被投了某種無色無味的有害氣體?照這架勢只可能是這樣。」偵探打包內取出面巾兜頭,朝我們指了指,示意暫別輕動,將身一側翻進破屋,在裡頭摸索起來。結果不到半分鐘,也同樣面色發灰,蓬頭垢面地倒爬出來,禁不住連連噁心,趴地狂吐。
魂鐮見狀,不由生疑,忙推開范胖飛竄上前,問他在裡頭究竟見到了什麼。
「不是見著了什麼,這座銀行,被人布了個下九陰的縛屍局,而成了妖魂們的旅籠,活人擅闖,抵不住陰氣侵襲,只能遠遠趨避。」老戴站起身,向自己大車回去,打開行李蓋。
我與范胖皆不明所以,便借著幫他倒騰,問他這指的是什麼。偵探說,下九陰是除陰九局外更邪門的左道,它既對付遊魂又針對活人。妖人們將整間銀行化為了墳塋,流動的風口,傢具的擺設角度都十分有講究。人雖不會受傷但難以靠近,只要進入其中便會極度不適。其原理就像你闖進鬼魅盤踞的領地,它們不將你驅逐誓不罷休。這種陰局要成型,少則三、五年,多則十幾年方可奏效。言下之意便是,此地已荒棄了很久,做下這件事的人沒準早都死了,除非你是遊魂能隨便出入,活人是根本踏不進的。
但這種異端邪說難不倒老戴,他招呼我等圍攏,從工具箱背後又取出個包,打開后掏出布袋,將裡頭漆黑髮亮的珠子腕套分發,又提來薄荷糖大小的麵餅,要人們含在口中。因不曾料到夜奔至此會遭上這種事,他準備不夠充分,只夠四人份。尤比西奧面無表情地站在一旁,讓他只顧我們幾人就好,他另有自己的打算。
「不必解釋得那麼費勁,換言之有人設了個局,將這銀行改成了一間陰蝕道場,不更來得通俗易懂些么?」魂鐮乾笑了幾聲,讓公羊們坐回車內,在裡頭開起小會,分派完畢便再度下來。他們紛紛戴上一種鐵面飾,口罩大小能遮擋半扇臉,卻鑄得血盆大口,開口說話時活像陰蜮的惡鬼,外形尤為可怖。而到了大門前,魂鐮要求眾人將擰亮的手電筒綁到各自腳踝處,拖行在地而行,就這樣,一行八人由他打頭,闖進了破銀行中。
「嘿嘿,老小子是怕我等偷去他們的影技,故作高深罷了。」老戴樂得由他開路,走在人群尾端,對我們低語道:「這種面罩叫獠牙鬼濁,會令素魂們誤以為是獄卒巡視,瞧見后便遠遠趨避。與咱們這種譫妄手環不同,但效果類似,這是個行家。而且人人都斜背著手袋,裡頭沒準裝的是各種毗盧丸和河澤雲蚺血,早就做好了搏殺的準備。」
「我們既要戴這戴那,又要步步為營,九頻道的播報娘們又是怎麼輕鬆通過的?」范胖惶恐地環顧四周,用手在長條櫃檯上輕撫一把,粘得滿手蛛網,說:「這樣的積灰和塵垢,恐怕好幾十年間都沒人進來過,她一個女人家颳風打雷夜跑來這裡,究竟想幹嘛?」
「你說到問題的根源上了,既然此地是個生人迴避的陰蜮,那她又是怎麼輕鬆踏破的?只能說這名女子不是個活人。」走在前方的好事者回頭做了個噤聲,低語道:「如果你們真想幫忙,那就閉嘴吧。以免攪了氣流失去她的蹤跡,直到魂鐮允許你們開口為止。」
穿過空曠的廳室,我們走進了狹窄的樓道,當轉過幾個轉角,Dixie的身影出現在前方二十米開外。她揮舞著手中長物,走走停停,既像在找路,又像在感應著什麼。就這般尾隨,我們被她越帶越深,逐漸步入一片毀敗的屋企群中。
斜眼去看四周,我很難將之與辦公室聯繫起來,樓廊的兩側密布著各種破屋,有些大門緊閉有些門板歪倒在地,沖裡頭的傢具擺放,更像是供人歇息的客房,床榻書桌井然有序,只是都很陳舊,積灰太深,活像張素色黑白照。迪姐在樓廊盡頭往某扇破門內一竄便不見了蹤影,我們快步趕上,僅僅只是間隔不到數秒,她便消失在了密室之中。
「牆頭有洞。」另一名好事者目光炯炯,忽然指著頭頂上方的黑暗盡頭說道。
這個窟窿與其叫洞,不如叫做豁口更確切些,那是地震導致的牆體開裂,架高在天花板一側,顯得十分逼仄狹窄,若不仔細看很容易忽略過去。然而它距地約兩米,四周也不見可攀爬的桌椅,在短短數秒內想要將身擠入,實在是難以登天。這隻公羊說完,走到牆下掬起一捧白灰給魂鐮看,整間屋子除窟窿外嚴絲合縫,她要想往他處去,唯有此地。
偵探也不言語,打褲袋抓起一把細碎粉末,照頭撲去,當飛灰飄散,果然如此人所說,現出個微紅的手掌印。不過它出現的位置,著實叫人瞠目,這說明迪姐沒有藉助任何工具,將身一躍直接鑽將進去的,這種身手恐怕只在偷雞摸狗的獍行之上,而不居其下。我等紛紛效仿,皆做不到身輕如燕,不得已疊起羅漢。然而牆體豁口太窄,只夠我、魂鐮和老戴這種瘦小體格之人通過,其他五人不得不停在陋室之中。尤比西奧讓他們別閑著,都往四處走走,但需切記結伴而行,並且要保持在視線之內,以防被Dixie暗中拖走。
而當真正踏到地面,滿目漆黑,不打手電筒根本找不到北,空氣中飄蕩著一股苦味。魂鐮示意可以解下腳踝上的手電筒,當慘白光柱照出去,我等三人正置身在一間無窗無門的真正密室之中,天曉得那些辦公桌椅還有床榻,究竟是怎麼搬進來的。
「原先的門在那。」偵探手指牆角一處,是片與周圍蘋果綠牆體區別較大的塗粉,證明曾有個正常出入口被重新填充,可見這個鬼地方已塵封了許多年。除此之外,再也尋不到任何可活動的暗道,總之迪姐爬入進來,無端消失在空氣之中。
「可這樣人分隔兩頭,萬一出了意外,彼此都顧不到,這卻如何是好?」我在櫥櫃床腿底下亂翻,企圖找尋重物,想要砸破這堵封牆。老戴讓我閃到一旁,翻出個紅匣來,啟開后是一組火柴盒大小的乳白軟物。尤比西奧探頭掃了一眼,問那是什麼。偵探並不細說,只是讓我們後退再後退,藏到皮沙發背後,然後將它們沿著塗粉貼在牆上,擺弄著電線,打了幾個側滾翻到我們身旁,在機匣上一擰,伏下腦袋。
只見得眼前噼啪作響,聲音不大卻異常刺目,餘光散瞳中火花一片,不久鼻息間便傳來陣陣焦味。當抬起頭,那堵牆已被燒穿個大洞,露出內里的板材和石棉絮。誰能想到這傢伙竟隨身帶著塑性炸藥,自稱是可以控制烈度和份量,不至於造成太大波盪。
「沒辦法,我的大部分家當都背在帕克身上,沒它們我要怎麼幹活?也是不得不為之。」偵探撐了個懶腰,故作風輕雲淡地笑笑,朝我踢了一腳道:「開工了,丫別趁機躲懶。」
這兩個歲數相當的老傢伙,此番追蹤百多十英里,名義上說是為拯救別人三十多歲的婦女,想搞清何人背地搞鬼,實際是特地賭氣鬥法,比比誰的手段更高一籌。屋外眾人聽聞嘈雜,便紛至沓來,尤比西奧盤腿往屋中央一坐,分派手下在各處翻抽屜,合上了雙目。
這間密室,儼然就是個客戶檔案資料庫,擺放著各類文件。我不願參雜人堆礙手礙腳,便獨自去看高懸的舊照。滿牆是各種中古時期的人物,既有單人的也有集體的,還有一幀猶如畢業照般密密麻麻的人梯站在銀行前的大合影,有個日期是1867年。
就這麼看著看著,我被底下一列照片所吸引,不由嘴裡嘖嘖有聲。范胖聞聽端著手電筒上前,擠在邊上細觀。時隔不久他也瞧出端倪,便將偵探喚來,引指讓他去看。
照片拍攝的都是同一片空地,從背後山脊可辨析清楚。頭一張是個簡陋的教堂,山崗上是密密麻麻的墳塋;而第二張這些垃圾被剷平,出現了一棟大板樓,外牆像被火烤過,黝黑一片;而到了第三張也是最後一張,這棟破樓又被拆了,再度變為光禿禿的山崗。
「這算什麼意思呢?時代變遷?抑或是行為藝術?」死胖子撫著肥頭喃喃自語。
老戴抓起這些鏡框,搗碎玻璃從中取出照片,將它們擺上案頭。然後從懷中掏出夜燈籠,讓我由背後打光,戴起老花鏡查看起來。就這樣擺弄了一陣,他忽然說:「果然有玄妙。」
「什麼意思?」幾名好事者聽他沉吟,不由圍攏過來問:「難道是用了特殊墨水了吧?」
「你們自己看看吧。」偵探將眼鏡提來,要我們分別戴上詳端。這付眼鏡從外觀看很普通,琺琅質鏡架和兩塊鏡片。但將它側過來看,鏡片表面就像被切割的鑽石,滿是大小不一的切面,似乎是通過光線折射能窺透許多隱藏細節。好事者見我抓在手中只是一味研究,便奪了過去戴起,很快便叫了起來:「有字,底下用密文烙下數字,那是年代。」
三張照片的時間分別為1900年,1933年和1966年,果然是同一處地方不同時期的攝影。然而我等到此不是為了翻閱他人隱私,而是為搞清Dixie竄入密室后又去了哪裡。因此照片以及部分文件資料讓帕科收入背囊,以待往後有時間再來研究。
」好了,別再計較這些沒用的,現如今是來不及找氈毯圍起來了,我只得入定墮魂出竅,設法抓幾隻遊盪附近的素魂問個明白。「尤比西奧讓眾人保持絕對安靜,掏出盞牛油屍燈點燃,然後指示我們蹲坐牆角,說:「切記不要發聲,這是個被詛咒之地,不同於以往的審屍,因此你們可能會瞧見妖魂們的實體,哪怕害怕也給我憋住。倘若衝撞了它們,我就被拖走回不來了。如果再沒有想說的,那我要開始了。」
坐在身後的范胖兩隻青色眸子在黑暗中眨巴著,他正津津有味地等待,我朝他掃了一眼,驚出渾身冷汗。魂鐮恐怕忘了,這個死胖子是個人臼,倘若周遭漫遊著素魂,豈不是又該大鳴大放了?且慢兩字還未喊出口,尤比西奧早已閉上雙目,面前的牛油屍燈就像被誰挑了一下,火苗一下子竄得老高,倒映在牆頭的黑色身影,漸漸變得巨大。
邊上的好事者見我呼之欲出,忙一把擒下,對我搖搖頭示意照做,然後抬頭看了眼破牆上的人影,也開始入定。極遠處傳來一陣陣似有似無的鏈子拖地聲,越過那空蕩蕩的廳堂,又走入樓廊,逐漸向著密室過來。四下泠泠作響,颳起好幾個小龍捲,席捲滿屋散落的廢紙上了天,又紛紛落下。小屋的光芒彷彿都被那盞屍燈所吸走,四周變得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我有種感覺,屋子變得越發清冷,似乎無端多出了好幾個人影來。身邊像風劃過樹梢般響起呢喃,如漣漪在耳道中擴散開去。牆頭上猛然又升起幾條黑影,似乎與我正並排貼著,令人毛骨悚然。我只得緊閉雙眼,放空頭腦,什麼都不去聽不去想。
我感覺有人在對我脖頸吹氣,又有指甲劃過發梢,滿身臭汗就像爬了幾百隻螞蟻般難受,經不住好奇側目望去,便見得起先爬入的陋室門前,站滿了一群群霧氣般的暗紅影子。它們形態各異,有的抱著自己的腦袋,有的缺胳臂少腿,還有的似乎被裝在屍袋裡。其情其景,仿若置身鬼蜮。這些東西似乎注意到有人正在看它們,便開始徐徐向我過來。
我眼珠一翻幾近暈倒,就聽得耳旁掠過一聲銳音,瞬間從昏沉中清醒回來。再去看時,見魂鐮自肩膀到左臉,噴出片殷紅薄霧,矮男人睜著吃驚的大眼,已是轟然倒下!在他觸及地面之時,黑暗中有一片粉末般的血珠快速散去!
「糟了,捕魂不成反受其害,被對方測了!」老戴暗暗叫苦,忙一把站起身,對身邊幾隻公羊踹了幾腳,喝道:「你倆是瞎了還是聾了?自己老闆倒下,還不快去?」
這幾人方才大夢初醒,不顧屍燈仍在閃爍,扯住尤比西奧的衣領往牆根下拖。偵探見他脫險,忙從懷中掏出個巴掌大的燒瓷公雞,狠狠往地上砸去,然後將手一指,大叫道給我追!
一陣疾風劃破沉寂,朝著暗霧褪去的方向襲去,沿途滴滴答答淌落蠟燭的碎點,氣味像是豬油。於是這兩團虛霧般的東西相互糾纏,扭打著上了房梁,伴隨一聲雷鳴,竟兀自炸開,隨後噴濺出稠厚的焦油,順著破牆潑了下來。
「我沒事,那東西襲來前我已開始閃避!」矮男人一個鯉魚打挺起了身,手腳並用爬到污穢處詳端,不由失聲驚叫:「真是咄咄怪事,這竟然是燧石雲翳!」
幾名好事者一聽,忙拔出短刃,護在魂鐮四周嚴密戒備,如臨大敵。我不知他們在提防什麼,卻聽背後的范胖高叫起來,他說擅使燧石雲翳的是聖維塔萊,過去曾聽呂庫古小姐描述過,那種怪人會刺破身子讓體內鮮血沸騰,化為乾涸的血霧噴濺出去,是一種索敵!
「到底怎麼回事?那娘們行徑如此像獍行,卻又耍出聖維塔萊的絕學,究竟什麼來路?」面目猙獰的好事者們竊竊私語,道:「別是故意將咱們引來此地做掉,到底劍該指向誰?」
「都別亂,聽我說!」尤比西奧將手一揮,壓制住眾人議論紛紛,指著范胖說:「我故意不封住吸毒胖子的牙燎癍,目的就是為了辨敵。而很顯然,人臼沒爆,則說明對付咱們的是個活人。現在有一點能夠辨明了,那個女流之所以成為活著的污鬼,是被某種更高深的東西操控著。適才墮魂出竅時,我捕到一隻素魂,據它交待此女正在搜尋金庫!」
是啊,這裡本就是銀行,自然就有金庫,而它會在哪?答案也許在地上被化開的焦油之中。不過到了這一步,老戴也說不上什麼了,正因他不熟暗世界,對聖維塔萊沒有太多概念。可就善良公羊而言,就如數家珍般變得從容。幾人紛紛打斜挎的布袋內,掏出透著綠色光芒的珠子,照準這面牆角擲去,隨著幾聲木器被轟爛的雜音,一隻被妖術化影掩蓋的衣櫥裂成碎片歪倒在地,在其背後,現出了一條冗長走徑,正通向破建築的地底。
當辨識了對方的手段,魂鐮開始變得輕鬆起來,他打包里取出藥罐,往傷處塗抹,頓時眾人鼻息間飄過陣陣米飯的香味。此物便是河澤雲蚺血,是婆羅洲某類大型水蟒身上提取的精油,能快速收攏傷口,比起外科手術還管用。見我和范胖兩手空空,矮男人遞來一罐,並說要做好流血搏戰的準備。因為我等即將要遭遇的,將會是難以想象的強敵。
起初他墮魂套屍時,已被對方察覺,眾人均佩戴著譫妄手環和獠牙鬼濁,令這傢伙找不出蹤跡。故而此人也採用相同之法,將我等視作鬼魂,使出燧石雲翳想破開影技。當血幕拆穿偽裝,便一劍封喉。若是尤比西奧未作任何提防,此刻早已伏屍漂櫓。而當明晰對方是人而不是污鬼,一切皆變得容易起來。我等紛紛躥進走徑,扶著塔花牆皮開始下地窖,走不多時踏上實地,這是一片被潑過煤粒的干泥地,人走在其上沙沙作響。
遠處是幾座酒窖般的圓形石屋,其中一扇鐵門前插著桿長物,它起先挑在迪姐的手中。這亦表示,此刻人就在穴內。隨著步步靠近,那頭傳來粗魯的倒騰聲,她正在翻找東西。
「小滑頭,現在到你派用場的時候了。」尤比西奧推了我一把,道:「我們的手段已被摸得一清二楚,貿然上前她就會發難。而你與此女爛熟,她被人寄走一半魂,剩餘的一半也許會認識你。所以只能是你去,悄悄靠近別引她注意,一定要看清在找什麼,這十分重要。」
「那萬一她不吃這一套,非要宰了我可咋辦?」雖說是熟人,但迪姐貌似被串了魂。那樣的話她將身堅如鐵,非殺死對方才肯罷休。我倒不是惜命,而是擔心抵擋中誤傷了她。
「老實說我也不知道,但驍鷙不正是寄魂的行家嗎?你在擅闖幻日前也沒人教你,又是怎麼拖她逃跑的?」矮男人將手一背,陰陰怪笑道:「靠自己慢慢領悟吧,總之別叫我失望。一定要看清她在找什麼,去吧。」
我稍微凝了凝神,開始向前過去,不久后便來到鐵門前。靠得近了,那桿竹竿般的東西變得清晰,原來是條鐵管上掛著只既像琥珀又像水晶般的怪燈。而在這盞燈的對角線,也就是石屋牆根,迪姐彎著腰在鐵櫃前倒騰,抽屜被她甩在一旁,散落著許多的首飾和珠寶。我意識到面前之人不太像她,模糊記憶里Dixie似乎對閃閃發光之物有種天性上的貪婪,之前交到我手中的鏈子,就曾戴在柔嫩脖子上,取下時顯得依依不捨。
可她在這鬼地方,究竟翻什麼呢?只見迪姐身子一震,似乎查覺到什麼,整個人僵立原地一動不動,我慌忙掩身暗處,捂住鼻息不敢出聲。她就這麼站了一會兒,又彎腰下去忙碌,時隔不久便掏著個拳頭大小的東西,握在掌心,雙肩顫抖似乎正喜不自矜。然而卻又顯得狐疑,便抖開那物,將裡頭東西傾倒在鐵柜上分辨起來。
我躡手躡腳靠前,逐漸轉到迪姐身後,透過肩胛望去。她沒有打燈,黑漆漆一片難以辨清形狀,但聽得手指撥弄時發出的碎音,可能是籌子般細小之物。迪姐顯得十分專註,正慢慢數著,手肘不經意觸碰邊角,便掉落一片滾到泥地上。藉由石穴外微光打量,那是枚三角形的古錢幣,生鐵鑄成,似乎還刻著些字。我一時忘了此迪姐非彼迪姐,將它抓起就打算還回去,人還沒起身便瞧見一隻蒼白無血的手伸在面前,不僅暗暗叫苦。
此刻我的頭頂,該不會懸著把利劍劈降下來吧?我不敢正眼看她,只得將視線逐寸逐寸上移,想給自己一個適應過程。但這麼詳端,我不由蹙緊劍眉,這果真是Dixie嗎?之前隔著雨幕,分明見她穿了身運動衣褲,可眼下怎麼就成了件寬大的袍子了?而且迪姐灑著香水,靠得這麼近理應妖香襲人,怎麼我感覺面前這物,渾身上下沒有半點人味?並且還能將我的體溫一點點抽走?當視線移到她脖頸前,便出現了一截垂下的黑紗。
「你是誰?」我終於直面著它想看清面容。但覆著的薄紗猶如黑洞,竟一絲一毫看不透背面那張臉。此人猛地從我手中奪過古錢幣,呼嘯著撲來。兩顆像烙鐵般橙黃眼珠一輪輪眨巴,與我四目相對。體內有股怪力強行撐開我的嘴,舌尖如蛇信般開裂,噴出幕布般的黑霧,這東西尤避不及,撞了個正著,被猛砸在牆頭,同時將我轟了出去!
「誒?快潑水,撒尿也行!」朦朧中我聽得耳旁騷亂起來,緊跟著一條熱辣的水柱噴在臉上,頓時被騷臭味驚覺。環顧四周,見范胖正在抖褲襠,其餘幾人紛紛打身邊竄過。我惱怒地支起身,狠推了死胖子一把。
「看清那是什麼了嗎?」魂鐮的大臉填進視線,他迫不及待地發問。
「我似乎到過某個場所,一下子發生了許多事,那應該是個雕梁畫壁的地方,還有一排排椅凳,出現了大洞,有個看著令人極度不舒服的褐色影子。我全記不起來。」
「那你能記得的,又是什麼?」老戴擠開尤比西奧,滿面焦慮地說:「你被一片黑煙,強橫地推了出來,隨後Dixie慌慌張張抓起竹竿躥走了。」
「你確定那是她嗎?我怎麼感覺像另一個人?」
「千真萬確就是她,奔跑時她還朝我們這頭掃了幾眼,可能是打算確認人數,美女的臉我豈會不認得?」偵探見我面無人色,叫道:「別他媽廢話,就說見到了什麼!」
「我瞧見她翻出袋古錢幣,約莫十數枚左右。」我朝人群奔涌方向望去,問:「她人呢?」
誰也沒再回答,將我晾在一旁自顧自跑了,我只能扶著昏暈的腦袋,緊追他們而去。可不知是中了什麼妖法,眼前這條地窖似乎永無止盡,不論怎麼趕都追不上他們,而且越是狂奔人影就離得越遠,最終視野變得一片通紅,不論人與物,都被紅光吞沒。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明明記得發生過許多,為何卻一件都記不起來?」我感到無比睏乏,好像再次陷在夢境中,渾身感覺輕飄飄的。待到回過神來,見自己不知何時正側靠在一扇厚實木門前,坐在某間殿堂之中。記憶中那模糊的場所,雕梁畫壁的地方就在眼前。
這是間幽暗的石屋,猶如供人祈禱所用的明堂,兩邊分列著六排長凳,端坐著四個人。位居前方中央的是個覆著紫色緞子的祭台,亮著兩盞飄忽不定的燈,隱約顯出個黑漆漆披著白色薄紗的人影。整間宅子就那裡有光亮,其餘都沉浸在漆黑之中。莊嚴又肅穆的吟唱此起彼伏,聲音洪亮完全不是單單這幾人所能發出的,儼然就是個聚眾中心。
「我到過這裡嗎?怎麼頭腦中會有印象?」見他們紋絲不動,不在意有陌生人走在邊上,我逐漸壯起膽來,開始向著祭台步步靠近。適才還跑在前方的他們,此刻都去了哪?怎麼反而我成了孤身一人,又是怎麼到的這鬼地方?
腳步輕移,那個模糊人影也開始透出輪廓,好像是個瘦削的女人,穿戴著某種儀式的紗袍,但為何灰得離奇?這世間不太可能會有那麼怪異的人。當距離祭台三、五米外,我終於看清原貌,不由怪叫一聲,忍不住就想往外逃竄。
這哪是個人,分明就是具殭屍般的骷髏,薑黃的皮膚包裹著骨頭,只是連著頭皮垂下縷縷花白長發,外加披著件聖母般的雪白袍子,被擺出個造型擱在椅子上罷了。為什麼人們要去祭拜一具皮囊?那些掩身在黑暗中的又是什麼人?我搓揉著臉,想要快速釐清謎團。
當視線掃過這些巋然不動的人,再度令我幾乎喊出了聲,所謂的徒眾也不是活的,全是同樣的骷髏,各自被浸滿血污的裹屍布包著,擺成坐態靠在條凳上!難道這是個曾經的兇殺現場?有人在這裡大行殺戮,然後覺得不解氣還將受害人製成木乃伊當玩具么?
猛然間,我有些記不得起先是幾具,扶著椅背過來好像是四個,之前我還在想那種肅穆的頌歌,怎可能靠這些人能哼唱起來?但揉過幾遍眼后,我發覺角落裡多出了一個黑影來,難道是適才沒留意?
這個鬼地方絕不是我願意來的,而且搞清原委這種事也不該由我去做,既然此地如此弔詭,還是速走為妙。想著我朝前撲去,剛踏出五步,就覺得角落裡那具好似動了一下。
是的,它確實在動,而且慢慢挺屍了起來,隨著身軀站直,披著的床單滑落掉地,此物朝我獰笑了一下。這東西不是骷髏,而是失蹤已久的Dixie!
她渾身上下讓人用血畫著各種圖案,手中反握著一把寒光耀目的短劍。見我嚇癱在地,她開始步步逼近,不論要不要迎擊,我都得找件武器壯膽。方才抓過把鐵燭台,這個陰慘慘的女人居然與我擦肩而過。我就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扼住咽喉,竟動不得分毫,甚至連眼帘也無法眨巴。
這個古怪的迪姐,跟著做出的舉動,令我再也控制不了全身,一下子尿濕了褲頭,渾身戰慄不已。只見她走向其中一具乾屍,撕破床單,高舉短劍照著骷髏張開的嘴刺下,利刃隨即割開死者牙床,刀鋒順著皮囊遊走,一直切到腹下。甭飛的爛牙撞在臉頰上生疼!
這股能將屍骸像豬肉般破開的怪力,起碼我做不到,更別提是印象中的她。但迪姐要刨開乾屍幹嘛呢?我很快就見到了答案。她得意洋洋地將短劍往椅背上一磕,探手伸入死屍體內亂掏,時隔不久,從中曲曲折折挖出個沾滿糞便的物件,那也是枚古錢幣。
「一、二、三、四,」她嘴裡念念有詞,獃滯地清點石室內的人頭,當數到我時咧嘴發出陣陣陰笑,道:「五,這下數字就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