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零九章 仁恕
深秋夜雨,蕭瑟寒冷。
缽池山茶園居處,燈光之下,三歲的李弘正在握筆寫字。長長的毛筆在他小小的手中攥著,顯得頗為不相稱,但他還是努力的握著筆,一字一畫的寫著字。
李徽在旁坐著,微笑看著李弘認真寫字的樣子,心中滿是憐愛。
莫看李弘才三歲,在謝道韞的教導之下頗有一些尋常孩童身上沒有的風度。說話一板一眼,行事板板正正。其他孩童三歲還頑劣不羈,不受拘束,但李弘已經認字讀書學琴下棋,頗有些名士的風度了。
他的母親本就是滿腹才學的才女,但有時候和李弘說起話來,還是被李弘問的一時回答不出來。比如夜晚李弘看著天上的星星會問,星星何意掛在天上而不會掉下來?若是掛在天幕之上,那天幕之後又是什麼?若天幕之後是九霄,則九霄之後又有什麼?
又問,月亮和太陽一個升一個落,像是在互相追趕。有沒有一天,他們會追上對方。那麼到那時,到底是白天還是晚上呢?
謝道韞哭笑不得,這些問題她可回答不出來。只能說,小兒所思所想,超出了她能力的範圍之內。
李徽倒是可以回答他的問題,只不過這些問題不能回答。倘若告訴他宇宙的事情,則不免驚世駭俗。自己可不希望給李弘灌輸這些和這個時代格格不入的知識,那會讓他成為另類。當然,有朝一日,或許是自己臨死之前,自己會將一些秘密告訴自己的兒女們,將一些他們所不知的科學知識和基本概念留下來給他們,讓他們明白。但現在顯然不可以。
李弘寫完了一張紙,紙上的字雖不能稱之為書法,但也算端正。小小孩童能夠寫出端正的字來,便已經很好了。
「弘兒,寫好了?」李徽微笑問道。
「是的,阿爺。」李弘將筆架在筆架上道。
「寫的什麼?讀給阿爺聽聽。」李徽道。
李弘指著字奶聲奶氣的琅琅讀道:「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寒來暑往,秋收冬藏。閏余成歲,律呂調陽。雲騰致雨,露結為霜。金生麗水,玉出昆岡。……」
李徽撫掌大讚。這是徐州學堂啟蒙推廣的《干字文》,李徽在後世小時候正趕上國學復興啟蒙的流行,幼兒園教了三字經干字文,所以背的滾瓜爛熟。
李徽認為,三字經的內容過於迂腐,有些道理是不適合的。干字文倒是沒有太多價值觀的誘導,適合啟蒙教育。
所以徐州學堂興起,編纂教材的時候,李徽便默寫出來交給趙墨林讓他斟酌使用。趙墨林也認為很好,這干字文中包含了許多基本的道理,淺顯易懂,適合小兒啟蒙,於是便作為教授的學本。李弘自然也不例外,學的正是這干字文。
李弘笑著溜下椅子,爬到李徽的膝蓋上。李徽呵呵而笑,摸了摸李弘的頭道:「我兒會的不少。可知其意?」
李弘道:「不太懂。阿爺給講講。」
李徽拿過紙來,正欲一字一句的解說。謝道韞從內房出來,柔聲道:「弘兒,天晚了,該去歇息了。晚上熬夜,明早便起不了床了。睡懶覺會被人笑話的。」
李弘道:「我起得來。」
謝道韞道:「可是爹爹累了,要歇息了。你不是最喜歡阿爺的么?你總不能讓阿爺累了卻不管吧。」
李弘搖頭道:「那不能。阿爺累了,那便明日再說。我去睡覺了。」
謝道韞微笑道:「我兒明理,去吧,奶娘在外邊等你。」
李弘答應一聲,向李徽和謝道韞行禮,一溜煙跑到外間,外邊兩個侍奉的奶娘早已在那裡等候,一邊一個拉著李弘去了。
謝道韞看著兒子的背影,眼中閃爍著喜悅愛憐的光芒。回過身來,慢慢的收拾桌上的筆墨和紙張,將它們放進一個小木箱里。
李徽笑道:「裡邊都是弘兒寫的字?」
謝道韞道:「還有他畫的畫兒。我給他收著。他長大了,拿出來瞧,定然很有趣。」
李徽輕聲道:「阿姐是個好娘親。而我,不是個好爹爹。」
謝道韞轉頭看向李徽,緩步走來,輕聲道:「李郎不必這麼說。你的事情太繁忙了,也太辛苦了。弘兒的事,你不必操心。我定會教好他的。」
李徽點點頭,輕輕嘆息了一聲。
謝道韞伸手輕撫李徽的臉頰,柔聲道:「李郎是遇到了什麼難事了么?你可從來不嘆息連聲。今日,你已經嘆息好幾次了。不知可否說出來,道蘊或可為你開解開解。」
李徽伸手抓住謝道韞柔軟的手掌,在臉上輕輕摩挲,苦笑道:「你知道的,我並不想讓你們煩惱,還是不必說了吧。」
謝道韞坐在一旁的凳子上,輕聲道:「你不說,煩惱便不在了么?你的情緒都寫在臉上呢。適才弘兒都問我,阿爺怎麼不開心的樣子。孩兒那麼小都能感受到,你豈不是自欺欺人?道蘊未必能幫得上你,但你找個人傾訴傾訴,或許心裡會好些。」
李徽感激的看著謝道韞。這兩年,謝道韞過的也不容易。好不容易從謝玄的去世之中掙脫出來,這幾個月才恢復了之前的淡定,內心裡必是經歷煎熬。李徽來的也少,兩人其實交流的不多。今日李徽心情煩躁,便來茶園清凈清凈。其實也是渴望和謝道韞聊聊天,緩和一下心情的。
「告訴你也無妨。」李徽笑道。
當下李徽將劉裕叛逃的事情告訴了謝道韞,謝道韞聽后沉吟了片刻,微笑道:「確實有些棘手。這個劉裕叛逃之後,火器的秘密恐怕已經泄露。但我覺得,郎君其實不是為了這件事煩惱。郎君是不知道該如何處置相關人員,又怕亂了法紀,姑息了罪責。卻也怕傷了人情。」
李徽笑道:「知我者,阿姐也。」
謝道韞微微一笑道:「我怎會不知你?郎君的糾結,在於郎君是謙謙君子。倘若郎君是暴虐不羈之人,反而沒有這麼多煩惱了。豈不聞當今天下,暴虐殘酷者根本毫無負擔,想怎麼做便怎麼做,根本不必考慮後果。隨心所欲,任意而為,自然不必考慮情理法的權衡了。郎君不同,故而躊躇。」
李徽苦笑道:「阿姐覺得我該怎麼做?」
謝道韞道:「從治理的角度而言,賞罰分明,明肅法紀自然是必須得。有功則賞,有罪便罰,似乎沒什麼好說的。荀太守和堂兄都有瀆職之嫌,造成了重大的損失,罰他們也無話可說。他們自己想必也是心服口服的。不過……若是從大局考慮,卻有另外一種說法。」
李徽道:「怎麼說?」
謝道韞站起身來,緩緩走到窗前,推開窗戶,外邊秋雨淅瀝,屋檐上滴下的雨滴在燈光照耀下像是一滴滴的珍珠閃耀。清冷的空氣吹進來,燭火跳動不休。
「郎君,當今天下,最不缺的便是嚴刑峻法,冷酷無情。最缺少的便是仁恕和寬宏。那些人殺人如麻,對待他人嚴苛無情,卻又如何?到頭來,還不是被他人同樣的對待?李郎在徐州寬宏待人,為生靈所想,正是和那些人反其道而行之,所以才得人心。道蘊不懂治理天下之事,但在道蘊看來,能做到仁恕才是成大事的關鍵。郎君此刻需要的是寬宏待人。除非是罪大惡極之徒,故意為惡之徒,否則都應該寬以待之。將來或許需要嚴峻法度,但不是現在。」謝道韞輕聲道。
李徽皺眉道:「照你這麼說,苻堅寬宏仁義,何以秦國分崩離析,臣下背叛者眾?此作何解釋?」
謝道韞微笑道:「四叔曾說過這件事,他說,苻堅的寬宏仁義叫做婦人之仁。真正的仁恕絕非是他那樣的沽名釣譽之舉。他明知異族是隱患,卻要行所謂仁恕之道,是極為不明智的舉動。就像他滅了燕國,卻不剷除後患,反重用其族。明知有二心之徒,卻為了『仁恕』之名而表現的大度寬容,這不是仁恕,這是養虎為患,這是婦人之仁。仁恕的對象,是值得寬恕之人,而非當濫好人。我不知道四叔說的對不對,郎君可自己斟酌。」
李徽緩緩點頭道:「寬恕那些無心之失的人,不但不會破壞法度,反而會讓他人心中安寧。寬恕那些不可饒恕之人,不但不能帶來好的名聲,反而是養虎為患。確實如此。過猶不及,這個度最重要。」
謝道韞微笑道:「郎君說的極是。四叔想說的也是這個意思。可恕者恕之,不損法度。不可恕者恕之,反亂人心。賞罰有度,過猶不及。」
李徽大笑站起身來,拱手道:「受教了。聽阿姐一言,頓時茅塞頓開。阿姐,看來我得經常來請教你才是。」
謝道韞笑道:「郎君可莫要來請教我,我可什麼都不懂。不過是說一些自己的看法罷了。我可不願去聽這些事情。」
李徽嘿嘿笑道:「阿姐就是不肯讓我來是么?我偏要來。你能趕我走么?」
謝道韞嗔道:「你耍無賴,我有什麼辦法?」
李徽上前,將窗戶關上。伸手攬住謝道韞的腰肢低聲道:「歇息吧。很久沒和阿姐在一起了。今晚,好好伺候阿姐,定教阿姐欲生欲死。」
謝道韞紅了臉,嗔道:「亂說什麼話?找你的阿寶阿錦去。怎麼了?那姐妹二人侍奉的不舒坦么?」
李徽老臉一紅道:「阿姐是吃醋了么?」
謝道韞笑了一聲道:「吃醋?這世上有我謝道韞吃醋的人么?我無欲無求,可不在乎這些。倒是你,該平息平息彤雲的醋意才是。」
李徽一把摟住謝道韞,對著她的紅唇親了一口道:「別人的事莫操心,今晚是咱們的事。弘兒被你教養的這麼好,不如阿姐再替我生一個孩兒。擇日不如撞日,就今晚讓阿姐藍田種玉,明年再生個兒子,如何?」
謝道韞嬌嗔聲中,李徽抄著她的腿彎一把抱起,進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