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雲濤生變(上)
這江湖已然死了!
「劍仙」林鳶飛去過俠王府後,狠狠地如是說。
此語一出,不脛而走,石破天驚。不平怒罵比比皆是,可摩拳擦掌多,默然而應卻也是不少。一時間鬧得江湖蠢蠢欲動,人心惶惶。
但一段時間后,這些騷動一下子如泥入大海,全沒了動靜。
原因很簡單。
林鳶飛被殺了。握劍的右手臂被人用內力震成整齊的碎塊,五臟俱傷,從肩胛骨到腿部的骨頭被人齊齊斷開,全身關節都被人打碎。
在這腥風血雨的江湖上,這種死法並不算得如何離譜出奇。可是,問題是,這些結論都解剖屍體之後才得出來的,從外表上來看,林鳶飛全身沒有一絲傷痕——除了脖子上有一圈細小如線的紅痕之外。而且,即使全身創傷如此之多,使林鳶飛真正死亡的卻是脖子上的那道傷——死因是氣管破裂造成的窒息以及失血過多。
要有多高的武功,才能這樣殺死堪稱用劍第一高手的林鳶飛?
答案本來很明顯,林鳶飛脖子上的紅痕明顯便是魔剎女冷羽珏的「紅袖添香」所致。
但俠王府幾天後便張貼公告,施施然擔下殺人之名,惹得江湖一片嘩然,不平之聲不時響起,但在那些多嘴的人全都與林鳶飛同一死法之後,那些不平之聲也就輕下去,再輕下去,漸漸變成繞在嘴邊吐不出來的嘟囔,沒了聲息。
俠王府的陰影如黑雲般漸漸延伸,籠罩住整個江湖,壓得人人喘不過氣來,誰也不知自己醒來后是否就變成一個脖子上有著一圈紅痕的屍體——最諷刺的是,造成這一切的始作俑,卻堂而皇之頂著一個「俠」字。
這本該喧鬧的江湖,真箇兒如林鳶飛所說,死了一般,如此渾渾噩噩地慢慢沉寂下去。
可是如今,江湖還未真正「死」絕,俠王府掌權的老爺子卻先死了。
這消息像一聲驚雷,驚醒了如酣睡的巨龍般沉寂的江湖,驟然翻起千層浪,那些從前緘口不言的俠士們突然如雨後的竹筍般一個個冒了出來,擺出一張伸張正義的臉,指著俠王府的金字招牌或譴責或議論或譏諷。
這俠王府竟也不管不顧,只是暗地裡下了張追殺令,追殺的還是一個名不經傳的少年蕭清山。這消息極是隱秘,但仍是被一些有秘密渠道的人知道了,一時間也不知道俠王府肚子里藏了什麼葯——莫不是剛接任俠王府的蕭大少爺瘋了么?
但是不管怎麼說,沉寂過後的江湖,還是熱鬧起來了。
「這江湖,畢竟還是熱鬧些好啊。」
在江陵客棧里,這句話驟然響起,惹人側目。
說這話的人是個人高馬大的壯漢,看到眾人向自己看來,方知自己聲音過大,聳了聳肩膀。
坐在壯漢一旁的玄衣人掩面苦笑:「算了,風行勝,這輩子不指望你小聲說話……」繼而正色,「記住莫師兄說的話……」
「張坪,老子天生這樣。」風行勝大大咧咧道,一腳跨坐在凳子上,腳晃晃悠悠地,「莫師兄也太低調了,我們蜀山派好歹也是江湖上數一數二的大門派,他整天穿著個寒酸青衣……」
風行勝話還沒說完,張坪卻走了神。
這裡只是坐落在江陵的小客棧,由於附近有江湖盛事,來往人潮極多,而且多是投宿打尖的江湖人,攀談起來毫無顧忌,顯得嘈雜又喧鬧。
但是二樓卻有一個很安靜的角落裡坐著一個丰神俊朗的少年。張坪方才只是瞥過幾眼,此時眼神卻不由得向他飄去。
少年一身華貴,舉止緩慢優雅,烏木一般的長略略曲卷,膚色是幾近透明的白。
白衣白龍,氣定神閑,俊美無雙。
張坪心下思忖,白衣少年的外貌極似《墨骨江湖筆錄》中喜穿白衣的亂雪堡護法喬瞬游,可傳說中的喬瞬游本是王爺之子,加入亂雪堡后,排場比堡主還大,進出都有十數名高手隨同,穿的是綾羅綢緞,用的是錦衣玉食,騎的是御馬,喝的是最清的雪水,怎麼會在這裡?
對喬瞬游的奢侈行徑,當時還是窮人的墨骨尤為憤憤,在《墨骨江湖筆錄》提到此人時說:「五陵弟子,身為富貴,本應自惜,卻好大喜功,不濟貧,不扶弱。若余遇,當仗劍為我輩除之。余泣立。」
換句話就是:「這個敗家子有錢到處花,還四處炫耀,最重要的是還不給老子錢。別碰到老子,否則不宰死你,我枉叫江湖一扒皮的蹲地蘑菇!」
順便墨骨還猶不解氣一樣,在翻頁寫上碩大而龍飛鳳舞的大字「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可惡!可惱!可怒!可笑!可憐!可恥!可悲!可嘆!」頓時傳為笑談。據說,喬瞬游本人閱過此段后,大笑一天,還派人送了墨骨五百兩,被墨骨操著四川腔正氣凜然地拒絕了:「我是有骨氣的蘑菇!」后,他又派人轉送金毛筆一支,墨骨鼻孔朝天罵了半天,然後作默默流淚狀乖乖接受,還強調:「有罪的是你,不是金子。蘑菇我接受金子,並不代表我不鄙視你!」
也正是因為這段逸聞,張坪對書中的這段印象特別深刻,才會一眼覺得這個少年與喬瞬游極為相似。可是……不可能吧?他怎麼會來如此簡陋的客棧!
白衣少年的風華,與這簡陋客棧格格不入,但他卻好似怡然自得,慢悠悠地品茶,目光似有若無地瞥向樓下的某個角落。
順著白衣少年的目光,張坪轉頭看到坐在最破落的角落裡的青衣書生。
青衣書生背對著他們,正在收拾攤在桌上的書。他的衣著樸素,舉止和動作卻如行雲流水,很是悅目。
張坪心中一動,這背影和衣服……
風行勝直接驚叫了出來:「莫師兄!」
青衣書生埋於書中,並未抬頭。
風行勝凝神細看,方才嘟嚕:「切,只是身形像而已。我們大師兄雖然愣是喜歡穿青衣,但他再寒酸也沒到這個地步。」
莫師兄的青衣充其量不過是看起來樸素,但質地絕佳,這青衣書生穿得卻是低劣粗布所作,樸素簡陋,哪裡可能是一向講究衣著的莫淵楓。
此時客棧人滿為患,青衣書生的書卻佔滿了整個桌子,讓人根本無法在他四周就座,不少人已經開始大聲起牢騷來了。
似乎是聽到別人的抱怨,青衣書生終於從書堆裡面抬起了頭,似乎抱歉地微笑起來,但由於背對著張坪,所以張坪看不到青衣書生的臉,只聽得到他的聲音猶如擊玉般悅耳清朗,帶著歉意:「這位兄台,煩擾了。在下馬上收拾書冊,請再多等片刻,可以么?」
他說起話來倒是沒有讀書人的半文不白的酸腐之氣,異常誠懇溫和。
抱怨的那位江湖人臉微微一紅,嘴上惡聲惡氣道:「下次別這樣!」人倒是自己走開了。
青衣書生輕輕一笑,低聲道謝,溫和得宛如春風,舒緩清醉:「多謝這位兄台。在下記住了。」
有一種人,你不需要看到他的臉,不需要注意他的衣著,他的言行舉止中自然有一種氣度風華,讓人折服,心生好感。
一瞬間張坪就幾乎看不到青衣書生窘迫的衣著,便是彷彿就只是簡單的那幾聲低笑,那幾句話,便有幾分不遜於樓上一身華貴的白衣少年的風華。
青衣書生把所有的書一口氣全部堆在書筐里,放得橫七豎八,超出書筐的部分堆成一個小小的山錐,尖尖地突起,搖搖晃晃隨時要倒塌的樣子。
青衣書生卻微笑起來,似乎對此戰果非常滿意,小心翼翼地背上背帶,試著撐起書筐,現自己居然能背得起來,一高興便背起書筐向前走去,沒走幾步,就聽「嘩啦」一聲,書筐簍子底破了,裡面的書如流水般從書筐下流瀉,再次在地上堆出一個小山錐。
聲音之大,不僅白衣人和蜀山派二人,連對桌的斗笠人和其他客人都轉過目光來,露出不耐煩的神色來。
青衣書生一愣,放下書筐,對周圍的人作揖致歉。
謙雅的態度讓人如沐春風,使其他人臉色稍緩。
青衣書生似乎已經習慣這種事情了,也不著惱,只是從懷中拿出布帶纏緊筐底,再次把書裝入書筐,然後自己用手抱著其中一部分書。
他低頭用下巴卡住懷裡的書,奮力維持這個姿勢,慢慢蹲下身想用腳把掉下的書勾起,結果頭一低,懷中剩餘的書卻「嘩啦」一聲全部滑在地上。
……第三次。
周圍一片靜默。
……真是和其言談舉止完全不匹配的笨手笨腳……
風行勝順著張坪的目光也看到了青衣少年,看了幾眼就覺得實在看得難受,想上前幫忙又自持身份,幾乎想要衝上去卡住青衣書生的脖子來回搖晃一百遍,狂吼:「你腦子裡裝的究竟是什麼啊!」
張坪哭笑不得,風行勝直接嘀咕出來:「除了青衣和身形,其他全和莫師兄不一樣。」
青衣書生也不惱,只是自嘲地摸摸頭,捲起長袖,彎腰把書一本一本撿了起來。
張坪忍不住離座去幫青衣書生的忙。
青衣書生抬起頭對他一笑:「多謝。」
書香滿懷,隨著這一笑的風華撲面而來。
瞧見青衣書生的容貌,張坪一愣,失聲剛要喊,卻卡在了嘴邊。
青衣書生微笑著作揖,轉身便往門口走。
張坪望向門口,下意識地要叫出來,卻有另一個聲音搶在了他前頭:「站住!蕭清山!」
青衣書生沒有停頓,徑直往門外走去。
一道黑影閃電般帶著風聲朝著青衣書生的背影疾刺而去,熱烈而鋒利,勢如奔雷,似乎連空氣都一瞬間被其刺破。
剎那之間,空中彷彿一輪明月閃過,恰恰截斷鋒利的黑影,那彎白影彷彿是深藏在鞘中的寒冰,劃破虛空的那一刻都凝著夜的寒氣與露水,逼退了黑影的濃烈殺氣。
一切不過是瞬息之間,兩道影子交錯,轉瞬便分開。
黑影倒退幾步,卻是一個帶著斗笠的黑衣男子。
彎刀插入其鞘中,持刀轉過身來,卻是樓上雅座的白衣少年。
他負手而立,迎風展袖,不理會斗笠人,轉頭只對在門外駐足的青衣書生禮貌一笑。
青衣書生茫然不知,只當是剛才叫錯了人,便對白衣少年也笑了笑,繼續向前走去。
白衣少年轉過頭,對著面色鐵青的斗笠人笑了,優雅而閑適:「這位兄台,未免太粗魯了一些,何必為難他一個讀書人呢。」
斗笠人打量了他一眼,冷笑:「你是何人?」
白衣少年聞言頓時笑了起來,本是冷傲高貴的容顏,他一笑,眉眼間卻似乎有花,細細的開。
「在下亂雪堡喬瞬游。幸會了。」
張坪眯起眼睛,果然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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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叨一萬遍,不能把小喬寫太帥不能把小喬寫太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