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夏天無墨麟:小狗不會說話
夏天無一直都知道,自己生來淡漠無趣,或許是自幼時起,她的母親就選擇閉關補足誕育自己導致的境界後退,父親也忙於在外歷練尋找補養的草藥,她過早地選擇了成熟,也極少傾訴自己的感情,於是父母覺得她生來如此,天性內斂。
內斂也沒什麼不好,她乖巧地自己學習父親留下的入門修鍊手冊,順利入道,一直被誇讚天賦好又聰慧懂事,不需要父母操心。
直到十五歲,父母送她去中州大選。
這是中州所有沒有門路和背景的修士能夠進入大宗門的唯一一個途徑。
尤其三宗六派十門這等大宗門,有人一輩子或許就只能碰上一次機會。
夏天無運氣好,這一次,無上宗來了,而她意外成了那個唯一的人選。
她性子安靜,天賦又高,還是火靈根,被那風風火火的掌門牽走的時候只來得及說一句好。
鳳朝對她極為熱情,她雖然感激,卻不知道如何回應和表達。
到了宗門,她被掌門帶到一個山下,一片靈田中,她見到了自己未來的師父。
「老五!我給你找了個好苗子!純火靈根!小姑娘安靜!話不多!特別懂事!已經入道,能夠自理了!一定合你的脾氣!快點兒的,別刨你那地了!!」
一個明顯尚年輕,卻留著鬍子的修士挽著褲腳,拎著拂塵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一腳深一腳淺蹚到田埂邊,目光掃了一眼,看上去嚴肅極了。
夏天無不敢看他,低著頭看腳尖,後來她才知道,她師父也不敢看他,也就裝模作樣掃了一眼,根本沒看清楚,所以第二日她換了衣服再見他,嚇了他一大跳。
後來她聽比自己小很多的小師叔說,這叫重度社恐,社會恐懼。
夏天無懂了,就是恐懼一群人的集會,這詞兒造得合理。
她也社恐。
但也不完全社恐。
無上宗人很少,她待得很安逸。
鳳朝掌門似乎一直很忙,所以帶她的熟悉宗門的,是她唯一的同輩,她的師兄墨麟。
那時候墨麟意氣風發出現在她面前,飛過來的時候莫名讓她想到了鎮上一直格外熱情的大狗,見人就撲,常常會把小孩兒撲一個趔趄,眼睛總是濕漉漉的,黑得發亮,沖她笑的時候就更像了,要是這人有尾巴,現在尾巴應當翹得老高,還在甩。
夏天無想,這樣熱烈的人,真好啊。
大約從小就在熱鬧里長大。
可墨麟告訴她,他是從小在宗里長大的,他生下來之後,日夜啼哭,路過的修士說他生來不凡,可惜在普通家庭,普通的小鎮,家裡沒有條件養得起,沒有背景和實力也保不住。
果不其然,在那個修士走了之後,就有陸續有修士路過,有的說看資質好想要收走,有的直接問賣不賣孩子。
墨家夫婦雖然只是普通的鳳初境修士,自知見識淺薄,根本不知道這孩子究竟有多不凡,卻不想自己尚在襁褓中的孩子落到目的不明的人手中,於是收拾了細軟,既然沒有背景和實力保不住他,那就請求中州最強大的宗門保護。
走到無上宗的屬地就走不動了,還在山野之間偶遇想要吞吃孩子的惡妖,卻意外遇上了歸來順便巡視屬地的雎淵真人。
雎淵一槍解決了那惡妖,聽著墨麟啼哭的動靜,嚯了一聲,說了一句,「這小子嗓門兒還挺大,中氣挺足啊,就是好像快餓厥過去了。」
墨家夫婦大驚,慌忙想要磕頭求雎淵相助。
雎淵趕緊把人撈起來,「這小子天生靈骨,靈氣吸不住,自己又不知道,就是覺得餓,餓了就哭嘛,我也不是什麼醫修,也說不準,但這小子,餓的真是……白白胖胖哈。」
墨家夫婦說明了緣由,雎淵想了想,墨麟放他們手上確實養不活,就此將小孩兒帶進了無上宗。
雎淵也是頭一回養孩子,求了宗門上下好多人,從此宗門內蓄養了許多牲畜,為的就是讓墨麟吃飽喝足。
「你來得可正好,剛好他們做的飯現在也不那麼生疏奇怪了。」
墨麟說完,轉頭看向了夏天無,目光依舊灼灼,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摸頭笑起來,「我是不是說太多了?我話太多,你別介意。」
夏天無搖搖頭,只覺得輕鬆。
她很喜歡聽人講話,「沒有打擾你的談性就好。」
「不打擾不打擾,我在宗內也沒別的人能說話,就天天喂獸園裡的靈畜的時候和他們講,你不嫌棄我煩就太好啦。」
墨麟一面帶著她逛整個無上宗,一面說著宗門內的各種趣事,諸如他的早課和晚課還有一項就是喂獸園裡的獸,後山有隻熊,總會想辦法逃獄吃獸園的牲畜,身上還背著幾條人命,被抓來給他對打,不管多麼小的事情,從他口中說出,也總聽起來很有趣。
他帶著人轉而問道,「看我,好不容易有個師妹來了,太興奮了,光顧著說我和無上宗了,那你呢?」
夏天無愣了一下,「我?」
墨麟點頭,「對啊,我說了那麼多我的事,你不講講你嗎?你從前的家在哪,都過著什麼樣的日子?菜的口味偏咸偏淡還是偏甜?愛吃肉還是愛吃菜?吃靈米還是面?」
他絮絮叨叨說完,轉頭認真看向她。
夏天無沒敢在他看向自己的時候對視,她避開他殷切的目光,小聲道,「我吃什麼都可以,不用那麼麻煩的。」
「什麼是麻煩?你來無上宗了,無上宗以後就是你的家啊,在家裡你更喜歡什麼,想要什麼口味,什麼偏好,不用管和旁人合不合,就放心大膽說,別怕,就咱們兩個人,我也學會了做菜,能做得開的!」
墨麟見夏天無還是不說話,只當她還沒有放開,乾脆打聽起她的家鄉,也好判斷她習慣的生活方式。
「我的家鄉嗎?在雲泉鎮,不算繁華,也沒有什麼趣事。」
夏天無想了想,努力想一些趣事,從一條狗,說到院子里各樣的花,她從小就愛折騰那些花花草草和樹木,想象自己是治病救人的藥師,無師自通學會了萃取術。
夏日日頭大,狗好像中暑了,倒在她家院門口,喝了她研製出來的葯汁,興奮過度,一頭撞在了樹上,蹭破了頭,她趕緊摸上藥汁包紮上,第二日鎮上的人都傳出來,那平平無奇的狗開智了,還覺醒了什麼天賦,每天都看著橫衝直撞,勁頭滿滿的。
夏天無生怕自己闖了禍,關門不出了半個月,生怕再看到那隻狗。
好在半個月之後那隻狗除了練出來了一身的腱子肉,見了她照樣甩著尾巴過來了。
她說完,生怕自己說得太多,耽誤了墨麟的時間,小心翼翼轉頭看向了他,發現他正專註地看著自己,眼裡是滿滿的興奮,「然後呢,然後呢,你有沒有試過記下那個配方,再試一次?人能喝嗎?」
夏天無搖頭,「我怕再出事,就沒再試過了。」
她說完又怕敗了墨麟的興緻,卻發現他正在認真沉思,隨後真誠道,「那沒關係!你來我們無上宗之後,可以大膽試!不會有狗攆你!我教你步法!不然教你打狗棍!我真會!」
「不過我們宗門獸園沒狗,你看,熊行嗎?」
夏天無被墨麟帶偏了,「熊是不是太大了?」
墨麟想了想,「好像確實是,沒關係,獸園那麼多妖獸,總能找到合適的!」
夏天無發現墨麟不是故意逗她,是認真地在幫她盤算,真誠得讓她忍不住笑起來。
墨麟看她笑,也跟著笑,像是全天下最無憂無慮的人。
夏天無後來知道,這個師兄也不是那麼多話,大約是沒有什麼同輩人,憋壞了,第一得太多,第二天見著她就不知道說什麼,只會笑。
再後來,墨麟也知道了她的習慣,她口味清淡,更愛吃魚蝦,愛喝湯,她性子冷,但會很願意聽人講話,大約是覺得自己無趣,又怕說錯話,暴露自己的缺陷,給旁人添麻煩,所以不太愛說,總是喜歡默默研究,除非實在出問題了,才會去找長輩。
於是墨麟就用腰帶教她劍法,教她更好使力的劍術,他們學同一套步法,一起在鳳朝那裡學經書,學練字和符法,他練劍練得脫臼、勞損,或是出去挑戰,傷了回來,夏天無也能第一時間給他治好。
大多數時候,他們每天遇到,墨麟翻來覆去就是那些話,三餐吃什麼,獸園裡又有誰和誰打架了,田裡的稻黃了。
夏天無一天最多的話,也都用在了和墨麟的相處上。
直到她在一處地下空谷之中,找到了異火。
褪去了初時的高興,她發現原來天地異火,並沒有那麼好掌控。
她以為可以煉製出更好的丹藥,做好更好的人,可現實卻與她的期望背道而馳。
以前她從不失誤的丹藥,現在她卻頻繁炸爐。
雖然攻擊性和戰力增加了,卻給她的丹修道路添上了重重阻礙。
掌門和師父都輪流找過她談話,趁現在還沒擇道,若是轉修另一個專業也來得及。
夏天無一個人認真想了很久,直到被墨麟找到。
「師妹,你想什麼呢?」
「還因為炸爐子內疚呢?不用擔心,你師兄已經把房頂都修好了,咱們宗門庫房裡還有好多丹爐,我都看見了,修修補補還能用。」
墨麟對著她還是喜歡絮絮叨叨,「你別擔心,掌門他們勸你轉修,是怕你年幼還沒有自己的目標,可我知道啊,你剛來的時候,我就知道了。」
他認真說道,「你特別喜歡萃取藥液,會因為小狗被太陽曬得有氣無力,就想煉製出藥液幫忙去暑氣,你喜歡和植物打交道,也喜歡治病救人對不對。」
「就算困難點也沒關係,我之前剛練藏鋒劍的時候,把後山前輩們積累了幾千年的雷池都吸幹了也沒能揮出來一點劍氣,我師父說了,越難的功法,成了之後就越強大,你走得是一條很特殊的路,但沒關係,我們的日子,長著呢!慢慢來!」
「就算你炸多少爐子,壞了多少屋子,掌門和師叔都不會怪你,當然,也沒有給我添麻煩,因為你給我包紮和治傷的時候,也沒覺得我麻煩,是不是?我就愛干這個!你放心!」
青年人站在夜間的山風裡,卻還是那樣熱烈,像太陽。
夏天無想,墨麟真奇怪,自己練功的時候粗心馬虎大意,卻也知道她最怕給長輩和旁人添麻煩,更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麼。
好像粗心,又沒那麼粗心。
但她終於還是沒有選擇轉修,繼續和異火磨合,好在那個看起來很冷淡的師父,居然罕見地露出了一個笑臉兒,讓她放輕鬆,這條路,就算再難走,他也會想辦法,引導她駕馭異火。
直到那時候,夏天無才發現,原來好像這世上,偶爾鬧出些麻煩來,偶爾變成讓人操心的小孩,也沒關係。
再後來,她才明白,懂事不讓人操心並不是對一個孩子最大的讚賞,孩子總不是生來知之的,在學習過程中沒有問題才是最大的問題。
而她的習慣性被動,習慣性懂事,習慣性自責,並不是好事。
只是內斂已經成為了她無法剋制的本能。
她常常想,大抵是她太過死板內斂,跟所有耐痛很高的兔子一樣,等出聲的時候,內里積壓的隱痛已經變成了尖刀。
世界總是會關注先發聲的人。
很長時間裡,她有時也會後悔,後悔自己找到那團異火,到底是她馴服了異火,還是異火控制了她。
但後來,她不後悔了。
有人告訴她那不是她的無能和過失,也有人在不斷肯定著她的每一次失敗並非失敗。
因為墨麟,她大膽走出了困住自己的第一個囚籠,因為小師叔,她走出了困住自己的第二個囚籠。
瑾萱卻告訴她,從來都是因為她足夠強大和勇敢。
多少人仰慕她,就連小師叔和大師兄也有點怕她。
等夏天無自己反應過來的時候,原來她已經埋頭走到了高處。
大師兄性子總是那樣,大約因為從小被雎淵師叔養大,說得好聽心思單純爽直,不好聽就是傻愣愣的,沒心沒肺,太過正氣。
就不同尋常的示好也做得笨手笨腳,夏天無覺得,這人大概其實也不太會說話。
她也不太會說話。
他們大約從一開始也沒人教會他們如何交流和對話,如何回應人的善意。
她更習慣的,大概是在每一次混亂之中,下意識抓住她的手。
墨麟的手長年練劍,一個劍修,並不需要用靈力抹除練劍帶來的繭子和變形,相反的,磨出的痕迹,才更方便一個劍修練劍。
所以不管是在迷霧之中,還是在血月之下,不管是在廝殺中,前路不管是血腥的敵人還是森森的白骨,在一片慌亂之間,總有人第一時間看向她,在不及看過來的時候,也那雙手也會率先伸過來。
生命本就是逆流的河道,隨著時間被沖走的有許多東西和許多人,但大約也總有很多東西如同沉金一樣被留了下來。
很多時候,夏天無以為墨麟會說出些確定的話,可他卻好像總是和往常一樣絮叨生活的事。
也讓她有些摸不準,就好像小狗是沖你搖尾巴,喜歡繞著你團團轉,喜歡眼神亮亮的盯著你,你覺得它喜歡你,可小狗不會說話。
所以她不敢確信,自己對小狗的理解,是不是對的,小狗是真的只喜歡你一個人嗎?是因為單純的喜歡,還是因為別的什麼?喜歡又是哪種喜歡?
直到那一戰結束,旌旗掛上了最高點,那人手持出鞘的長劍,跨越重重人群,一身臟污,臉上也不算乾淨,唯有眼睛很亮,像初見時候那樣,見著他之後,凜然嚴肅的臉上一瞬間漾開了不甚聰明的笑,在一線天光之中,顯得燦爛無比。
墨麟走到夏天無前面幾步,小心收劍入鞘,接著才徹底站到了她面前,笑容慢慢收斂,說話卻像是獨自憋了五十年,第一次看見同輩人一般,一股腦地吐露出來。
「天無,邪魔徹底消失了,接下來的太平修行路,你要和我一起走嗎?我的意思是,結為道侶的那種?」
「我之前一直想說來著,但覺得不合適,想要等你我都完成當下最要緊的事情,這樣才好說,你有你的濟世路要走,我也有我的除魔道要修,天下混亂之際,我不能阻擋你努力奮進,跟著你也是給你添亂,也要努力修自己的劍,去搏一個不確定的天明。」
「但現在,天下重歸太平,你,願意和我一道同行嗎?」
墨麟見她不說話,有些緊張地握著劍柄,卻還是不肯將視線移開。
夏天無卻一時說不出話,在一片慶祝邪魔被滅的歡呼聲中,用力點頭。
她說不出來究竟是什麼時候默認了這個結局,大約是看到那個人鏡花水月的幻境之中支支吾吾紅著的臉,是墨麟蹲在人造邪魔之前,小心翼翼幫她喂他本該一劍斬殺的邪魔,是積年累月習慣了的絮絮叨叨。
在希望的天光里,波瀾壯闊的高潮之後,是歸於細水長流的歲月。
夏天無也曾經問過墨麟一個問題,「不會覺得我們好像太平淡無趣嗎?」
他們好像沒有多少轟轟烈烈的愛,也沒有橫衝直撞的激烈衝突,更沒有那些困擾思念的淚,什麼都是淡淡的。
她的愛情,她的人生,她這個人,好像都是這樣淡淡的。
可墨麟瞪大了眼睛,認真思索后,給出了一個真誠的回答,「那不平淡的生活,不會很累嗎?我們的人生已經夠波瀾壯闊了,為什麼要給感情生活增加難度?」
人生洶湧迭起,一浪疊一浪,山呼海嘯之間,同舟的人,大約是相對的唯一平靜港灣。
「平淡也不是什麼貶義詞,比起平淡,大概更像是順遂吧。」墨麟咧開嘴笑起來,「畢竟只有你這個全天下最靜好的人,能接受我這麼絮絮叨叨,說那些有的沒的了。」
夏天無想,的確,她的道屢次遇到轉折,世道又多艱苦喧沸,這樣的白雲靜水和午後陽光下的燦爛人生,才是她最習慣的歸處。
後來,天下太平之後,夏天無又在一處秘境之中獲得了古神的傳承,恰與異火和墨麟教她的軟劍相和的功法,足震懾萬鬼,她才恍然間明白,原來柳暗花明,終究又一村。
有靈植名為夏天無,立夏后不再開花,可夏天無熬過烈日,才能開出自己的花。
墨池開金鱗,夏長灼焰天。
他們總會走出泥濘,熬過苦夏,而生命流淌不息,自強當有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