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晏青:畢竟我只是一個平平無奇的讀書人
晏青手札:【癸卯年甲寅月癸巳日】
立春,中州大選,吾承父母殷殷期盼,反覆熟讀吾父所撰《中州宗門拜師手冊》,吾父盼望吾能填補中州宗門拜師手冊中對於無上宗收徒速成攻略的空白。
測得金靈根,上佳,得入無上宗,不負父親所盼,細細打聽諸子情形。
一道入選者有三,一人天賦奇絕但先天不足,窮困潦倒,似以乞討為生,一人有龍氣加身,不似靈界子弟,最後一人據傳命格奇特,似是尋常小鎮出生,此次唯吾一人為小世家子弟,可見無上宗收徒不看身份,只看天賦,可一人雖有天賦但命不久矣,奇哉。
遂書與父,「無上宗收徒,看命。莫要強求,非要做準備,不如算個命。」
父不滿,勸我謹守弟子本分,努力爭先,好好拉攏諸弟子與長老,將來得以列席長老,有地位且受人尊敬,遇人遇事禮字當先。
吾入無上宗,觀掌門親自掌廚,有鐵鍋燉舒雁,雖樸實,然甚美,靈韻充沛,味亦佳,掌門似不喜繁瑣禮數。
吾拜入蒼離長老門下,未有其餘宗門入宗測驗,更無心境拷問,無上宗甚至無內外門之分,入宗弟子直接收為親傳弟子,奇哉。
另,林渡果真天賦奇絕,竟飯後進階,神人也,被陣道魁首閻野仙尊收為弟子,為吾師叔,入禁地,吾甚艷羨,當勉力之。
【癸卯年丁巳月丙子日】
入宗已兩月有餘,瑾萱師妹力氣甚大,能舉巨石,吾力不敵,雎淵師叔收其為徒,竟緣由此。
大師兄墨麟,沉穩親切,亦不喜禮數,為人甚親切。
怪哉,吾日日行於宗內,竟無需行禮問好,便是師傅亦十分逍遙,不喜吾一板一眼,似乎更喜元燁。
元燁為吾嫡傳同門,性甚懶!
師傅有怪癖,不喜單數,吾與元燁須同時做同樣事,不得差一分一毫。
無上宗上至真人,下至弟子竟皆須下地、餵豬、做飯,農活不斷,吾未曾聽聞別宗親傳弟子做此雜事,掌門教導,此為,道法自然。
小師叔樂,此法,接地氣。
小師叔果然悟性奇絕!
驚!小師叔兩月築基,吾深愧,元燁不覺有異,反道,「這有什麼不對?人和人就是有差距,我們要順其自然。」
吾以為元燁是為了不想跟著一起加操練時間。
【癸卯年己未月丁丑日】
我築基了!元燁先我幾日築基,他有龍氣助益,修鍊遠比我好,只是總是憊懶,要不是師傅強迫他與我做同樣的事,估計是決計不可能這麼快築基的。
寫信給父親,父親詢問我宗門拜師流程,還想著補全《中州宗門拜師手冊-無上宗篇》,又問我宗門情形,我將每日行程和盤托出,父親卻不信,還說我這些日子在無上宗沒有勤加修鍊,甚至文體有退步。
可宗門內大家都說白話,我文縐縐的他們都不習慣,許久不興禮,還怪舒坦的。
元燁有句話說得很對,舒坦也很重要,如果人跟人的相處方式,總要這麼斟酌很累,我雖然覺得世道如此,可看無上宗,卻覺得好像暫時放一放這些本事也無所謂。
畢竟父親說了,要與同門拉好關係,我要融入,就要白話!
【癸卯年庚申月壬戌日】
無上宗的待遇真好啊!只要築基就開宗門的藏寶樓,別的宗門,便是歸元宗也要親傳弟子做出巨大貢獻或是宗門大比奪得第一才能拿。
在無上宗好像什麼都不用擔心,但我還是很有壓力,因為大家都是天才,我不能落於人后。
進入藏寶閣以後,我居然被一把沉鐵大刀選中了,雖然是個了不得的靈寶,父親知道一定很開心,可我是個讀書人啊!晴天霹靂,為什麼那些書啊筆啊不選我!反而是一把大刀!
我以後要是個刀修了。
想到元燁我平衡一點,他不管怎麼樣都要鋸木頭,他還非要用奚琴跟我聊天,有辱斯文!
師傅說,我是金靈根,還可以跟他學煉器。
中州宗門拜師手冊上說的需要好好討好師傅,每一個比賽都好好表現,還要小心孝敬,才有機會贏得師傅的歡心,換取一點點真傳,不光是宗門,在泗方城的書院中也是一樣,怎麼無上宗一點都不一樣?
還有掌門說年底有個秘境,無上宗人少,弟子符合條件的都可以去,據我所知,別的宗門已經在舉辦新弟子試驗,排名前幾才有名額,這就是中州第一宗嗎?
真好,無上宗的日子真輕鬆啊,就是小師叔成日在書樓,都是天賦第一了還這麼努力,我也要更努力!她看書怎麼這麼快!
【癸卯年甲子月癸丑日】
秘境中居然遭遇了大危機,小師叔十分聰明,居然發現了一座古城。
我們四個並肩戰鬥的時候,雖然陽氣飛逝,我卻覺得熱血沸騰,原來這就是同伴的感覺!
【癸卯年乙丑月癸未日】
第一次和大師兄二師姐一道去幫扶無上宗屬地的村落。
我發現小師叔總是會說很多奇怪的話,對著外人說謊。
雖然不理解,但我直覺我們似乎踏入了一個陰謀,後來果然如此。
小師叔真敏銳!但我最羨慕她的扇子。
為什麼我的法器是把刀,不是扇子?我才是真正的讀書人啊!
師兄似乎中毒了,我很擔心,二師姐平日里冷冰冰的,也很少說話,我入宗快一年還沒說上話,可今日卻覺得師姐是個外冷內熱的人,還給我悉心診脈,又給丹藥,並不是難相處的,只是好像不喜歡和外人說話而已。
似乎有些相處並不需要刻意討好,我們好像有種自然而然的同門情,為什麼父親卻從不告訴這些呢?
【甲辰年丙寅月甲寅日】
進宗門一年多了,我和元燁關係更好了,也告訴他了靈界許多事。
元燁問我既然覺得無上宗奇怪,為什麼不去問問師父呢?
我道我這是尊師重道,不可以隨便質疑師長啊。
但還是奇怪,無上宗為什麼一點都不害怕選進去的種子心性不佳,或是天生反骨不願意堅持修道的人呢?
全靠緣分有些玄乎。
元燁雖然出身皇室,卻是個彪的。
他看著好像什麼都無所謂,從凡俗界來,也不懂無上宗在靈界究竟意味著什麼,轉頭就大咧咧問師父,「師父,晏青問為什麼咱們進宗門前後都不需要考核啊?」
我腦殼有點痛。
師傅倒是不在意,懶洋洋撥了下琴弦,就說,「我們道家順應天命,命中當有的,不管是逆徒還是好徒弟,都是徒弟,你們剛好要拜師,我也剛好要收兩個徒弟,這是命中注定的緣分,若我的教導不能讓你們成為好的弟子,是我的過失。」
「收徒一事我們更喜歡順應自然,再說,人長了兩個眼珠子,兩個弟子我還是能看得了的。」
我忍不住又問,「那若是有弟子當真無法教化,甚至做出離經叛道之事呢?」
師傅起手道,「那為師會親自為民除害,了結這段因果。」
古琴聲音低沉,如同黃沙谷底旋轉的風,掃過我心底。
我有些明白了,卻又有些不明白。
我發覺無上宗的人,好像帶著天生更趨近於道的傲骨,過於的隨性反而是對道本身的追求。
我覺得自己是這個宗門為數不多的正常人,畢竟新入門的弟子里,一個劍走偏鋒的怪才,一個力大無窮的小白,還有一個毫無追求和規矩的皇子。
他們乾的每一件事,都有種平靜的癲狂感,我害怕。
我簡直是唯一的正常人。
元燁反唇相譏,說我一天天書生打扮然後掄鐵鎚的時候跟巨人一樣嚇人,還拼了命地練功,師父讓練一百下,他練兩百下,害得他也要被迫對齊。
大家都有病,誰也別說誰。
可我不覺得自己有問題,他真覺得自己是個普通人,只是完備的教育環境,讓他尊師重道,努力向上,好好修鍊,這就是修真界最正常的普通人啊!
瑾萱拍了我的肩膀,疼得我齜牙咧嘴,還笑呵呵的,「承認吧,進了咱們無上宗的,哪有正常人啊。」
我有點不想承認,但說實話和這群天才怪胎在一起還蠻好的。
和此前在泗方城和世家弟子一起去書院全然不同,書院中什麼都比,比吃穿用度,比讀書好壞,比考核成績,比家中背景,比父母,什麼都比,說話都需要思忖再三,時刻謹記處世之道,走一步都要想到未來的結果,是否會讓自己真正前進一步。
無上宗的日子,比起思考每一步路要怎麼走,還不如思考一下今天膳堂做什麼,有幾畝田要耕種,是不是輪到自己餵豬和大鵝了,和元燁搶誰中午洗碗,誰晚上洗碗。
我覺得我爹的書裡頭的各大宗門生存注意事項部分,無上宗那一欄目,大概是要空著了。
泗方城書院的學生,不會理解我在無上宗的經歷,只會覺得那是隨口胡謅的笑話,怎麼可能有宗門不用拚命努力不用鑽營為人處世之道,就可以被師父悉心教導,無微不至,同門也從不互相比拼,爭搶資源。
【戊申年丙辰月乙亥日】
元燁已經想好要擇逍遙道,師父說我不適合逍遙道,我覺得也是。
我最初擔憂師父會因此不喜我,不想師父今日就將他自己所創獨門煉器之術傳給了我,又親自為我在藏書樓選了個最適合我的好功法。
我意識到了這個宗門根本無須父親言傳身教的那些東西和規矩,我只需要保持本心,將後背交付給同門,散是滿天星,聚是專業團隊,就能一起協力撐起無上宗的未來。
我不需要去爭第一,我只需要在這裡,這裡就永遠有我的位置。
父親一直夢寐以求的穩定職位,小師叔笑稱的鐵飯碗,其實從我進無上宗一開始就存在了,我從來無需努力,我只要遵從自己的心意,去修行,去成為無上宗的弟子。
比起身謀求穩定,不如自身穩定。
不管前面是魔尊魔潮,還是天道衰微,這條路,我們無上宗,一定會走下去,跟著小師叔走下去,我們是無上宗,我們是中州第一宗,我們一起拿到了團隊第一。
吾輩弟子,並肩向前,驚濤駭浪,同舟共濟。
……
丘思看完了晏青的第一本札記,從平靜的文字之中,似乎看到了那前幾十年師兄師姐跟著小師叔所經歷的震撼人生。
「晏青師兄,你一直說自己是最普通的一個,可你沒發現,你才是宗門裡最特殊的嗎?」丘思如是說道。
晏青從回憶中抽離出來,看向小自己許多的師妹,「啊?」
任真也跟著點頭,「嗯!」
晏青扶額,「不是我的意思是……」
「我懂我懂,我師父說了,我三個師兄師姐,雖然都很吵鬧,但就您最喜歡搞自謙那一套,說話不可盡信,讓我不要聽風就是雨。」
任真說得很認真,晏青聽得沉默。
「你師父后蒼是宗門裡最不靠譜的!」他振聲道。
丘思和任真對視一眼,覺得三師兄其實壓根不像他說得那樣規矩,早就被無上宗同化了還不自知,什麼尊重長輩也全沒了,只剩下了一團和氣。
能這樣說一個師叔,哪怕是笑語,對於晏青這樣背景的人,實在算得上意外了。
但晏青卻極為自然,也不怕人家孩子告知自己的師父,遭人嫉恨。
晏青說完對上任真和丘思兩個師妹的笑眼,忽然有些恍惚。
原來從小養成的規矩也早就混忘了,他已經被無上宗同化了,不會擔心開長輩的玩笑被報復,阻斷上升的路。
「好了好了,休息完了,繼續背書!就這本經書,我七歲就背完了,你們都多大了!」晏青板起臉,立起了戒尺。
兩個師妹火速縮頭。
難怪元燁師兄說他卷得人難受!這是真難受啊!
還沒下課,一道符飄到了晏青的面前。
他灌入靈力,一道好聽的女音傳了出來,「晏青道友,我不日至定九城採買藥材,屆時鈞定府一敘。」
任真瞪大了眼睛,脖子又抻長了,用手肘拱拱丘思,「誒,師兄有道友相約誒,你說,是誰?」
丘思合理推測,「採買藥材,說明大約是個醫修或者葯修,咱們無上宗的靈田可是北地數一數二的,那些千年芝萬年參和做辟穀丹的乾果仁,不都是咱們產嗎?」
「難不成,是濟世宗?」
任真點頭,「丘思師姐分析得有理,誒嘿嘿嘿。」
丘思倏然迅速低頭念經,「濟世渡人……」
「你書拿反了。」一道聲音幽幽地從上頭傳出來。
丘思趕忙翻過來,定睛一看,字體不對,被詐了,下一瞬間迅速抬手捂頭,試圖逃避責罰。??.????????????????????.??????
但修為不過琴心境的人速度怎麼能快過暉陽境還有寶物加身的師兄的速度。
丘思和任真一人頭頂上挨了一下,抱著腦袋,縮著脖子,齜牙咧嘴,像被打回洞里的地鼠。
「你們注意力這麼容易分散,不如去找二師姐,讓她給你們開一劑凝神的葯吧。」晏青面上依舊端方,十分有君子風範,但十分具有威懾力。
兩人念經的聲音同時高亢了起來。
晏青抱著胳膊,冷笑一聲,轉頭開始盤算這次和杜芍的會面。
杜芍是親傳弟子,又是天醫星命,註定在醫道上走得很遠,是以如今已經在濟世宗幫蘇木管一些事了。
這次過來,肯定是不光採買藥材的……一定還有他和元燁研發的新式農具!
一定要好好坑……合作一把。
宗門的擔子,早就在他們這群人身上了。
小師叔跟他師父一樣開始長久避世修鍊,大師兄如今是半個掌門,在整個無上宗的全部地盤上躥下跳,忙得團團轉,二師姐不喜和人交流,但依舊和半死不活的人打交道,不知道在忙什麼,反正宗門後面的豬長勢喜人。
元燁……元燁也在鋸木頭,送葬一條龍服務依舊很火熱。
這個家,還是沒他不行。
就連小師叔都說了,一百代弟子里,她最放心的就是他了!
晏青自覺承擔著無上宗跟所有外界的交流,真是責任重大啊。
鈞定府,杜芍看著面前的樣品,取出了自己這次的採買單。
晏青正在給她展示新型靈藥自動定時灌溉裝置,「我們小師叔出品的陣法,大師真傳,我和元燁親手打造,怎麼樣?要不要去實地里看看。」
杜芍認真看著這個樣品,總覺得無上宗的靈器總是還會被拿去干一些奇奇怪怪的事,點了點頭,「可。」
晏青帶著杜芍進了無上宗靈田,神識察覺到有兩個鬼鬼祟祟的人頭,不動聲色地擋在了杜芍身側。
杜芍疑惑地看向了他,「怎麼了?」
晏青鎮定自若,「師叔家裡的靈寵放出來了,太野,怕咬人。」
杜芍哦了一聲,沒再追究,看著靈田中定時開始噴洒澆灌的法器,聽著晏青侃侃而談操作用法,一面點頭。
兩人在田地里看好,開始商量起價格和進貨量。
任真拉著丘思恨鐵不成鋼,「怎麼都在談生意呢?師兄也不說點別的?」
丘思奇怪,「你做什麼非要拉我看?」
任真撓頭,「上回我還聽見晏青師兄和元燁師兄抱怨,家裡來信,有意介紹什麼什麼修真世家的女子,晏青師兄成日里和一堆中州老古董打交道,最煩催婚啦,一聽有女子相邀,就說什麼,宗內還忙,有辱斯文,跑了。」
「但這個不一樣!這可是師兄第一個主動帶進宗門後山的姐姐,師兄好久沒有笑得這麼開心了!」
「而且據說還是舊相識,還有還有,你看他,話本上都這麼寫,素日不苟言笑的男子唇邊不經意間勾起一道弧度,目光跟著女子的身影,從未落下……」
丘思卻覺得不對,「可是我覺得……這個笑很眼熟。」
非常眼熟。
上回那個歸元宗的落魄師兄來宗門內還債,晏青師兄板著臉,收了錢轉頭,嘴角也勾起了一抹弧度。
「走!我們去聽聽師兄到底在說什麼!」
兩人剛想追上去,砰的撞上一堵無形的風牆。
下一瞬間,師兄那熟悉的聲音在她們耳邊響起,「你們兩個,窺探貴客,有辱斯文,禮儀讀到狗肚子里去了?把這片田裡頭的蟲子都捉了,不許用藥和工具!」
任真一瞬間垮了臉,這活兒又累又磨人,就是故意懲罰她們的!
丘思嘆了一口氣,「你看,我爹早說了,咱們現在玩兒的把戲都是上面幾個師兄師姐玩兒剩下的,連小師叔以前都要被掌門罰抄心經磨性子呢。」
任真字寫得最差,聞言迅速低頭,「那我還是捉蟲吧。」
捉蟲挺好的,至少不是抄書。
她寫的字還不如蟲子好看呢。
在殿內簽完契書,晏青春風得意,這回和濟世宗談成了長期的生意,往後每年的日子就好過多了。
這個家還得靠他。
「那我就先走了,回頭請你喝酒。」
「喝酒不用了,你也說酒傷身吶,多介紹點生意吧。」晏青送人出去。
「哦對了,」杜芍頓住腳,「此次一別,只怕要有許久不再相見了。」
晏青疑惑地看向她,女子眉眼清潤,像堂前芍藥,她微微一笑,「我同師父說了,往後這等宗門事務放一放,還是想去周遊洞明界,去治病救人,這等採買之事,在宗內算油水極大的活計,人人艷羨,可我……」
「你做得也很好,連我都,」晏青脫口而出,「差點就交底價了。」
他負責和別的宗門的應酬,應付那群老狐狸,今日都差點有些招架不住壓價和盤算。
「不是這個,從前我母親總教導我如何成為一個好妻子,如何操持家中事宜,所以這方面我還算得心應手。」杜芍頓了頓,「可我志不在此,我想要不計代價的救人,夏師姐同我說,林渡總會自渡,我不能徹底救治她的心疾,可世上有那麼多疑難雜症,一人救不了,那還有許多人。」
晏青聞言瞭然,「濟世救人,這是你的道,那不是更好?」
天大地大,人生不需要受限。
杜芍笑著點頭,「我也是這樣想,不過和無上宗的生意,我總要最後親自來一趟,和你們說話,很好。」
晏青嗐了一聲,「我們無上宗同你們也算當然親厚啦!」
畢竟濟世宗不會天天蹲在山下約架,兩宗關係肯定好。
她看著晏青,青年俊朗溫文,瞧著是很穩重端方的君子,「你沒發現嗎?你們身上都有林渡的影子。」
杜芍其實在很早之前見過晏青,他身上有世家子弟積年養出來的禮儀,待人接物周道,像是一棵板正的樹,直到移栽在無上宗的土地上,才真接了地氣,不會一味為了主幹生長,而剪掉旁逸斜出的枝條,多了份活氣兒。
晏青覺得自己這會兒缺個扇子,嘩啦一開扇,那就更像了。
「不過我是沒小師叔那本事了,只能理一理這些宗門瑣事了。」他嘆了一口氣,畢竟宗門裡,就他一個正常人。
杜芍也不管他想什麼,只道,「濟世救人是一條道,你的經世之才,難道就不是一條道?哪有高低之分,外人都知道晏青真人的威名,你們無上宗,那個沒有下山救世,當年那些轟轟烈烈的壯舉,早有世人傳唱。」
晏青只是搖頭笑,「我也只是一個,普通人罷了。」
一個普通人,轟轟烈烈的故事落幕,平平淡淡才是真。
「那你,就沒有別的志向了?」兩人走到宗門前。
晏青想了想,「也有些。」
他從前的志向,又何嘗不是家中父母加諸自己的,比如進無上宗,比如修得大道,比如成為萬中無一的翹楚人才。
可他其實,最早,想做個書寫一切的看客。
他就是個,普普通通的讀書人。
兩人就此作別,杜芍下山,晏青倏然喊住了她。
山石背後,忙碌了一天的任真悄悄探出了腦袋,身前是她費盡心思拉來當擋箭牌的元燁師兄。
「師兄,你說,他們都聊到人生志向了,那也算個知己吧?」
元燁抱著胳膊,直覺晏青這會兒說的話不會讓任真這個被話本和戲曲荼毒的小孩兒滿意,但熱鬧嘛,誰不喜歡看。
「那個,你們濟世宗下個對接人是誰,之後我可不給這個價格了嗷。」
畢竟杜芍殺價還挺狠的,他心疼。
杜芍笑了笑,「回頭讓他們去鈞定府尋您,我不會多話的。」
晏青放了心,「好嘞,祝你懸壺濟世,光耀人間!」
杜芍揮手,有緣再會。
她才不是他人堂前芍藥,是離離原上草,晚春芍藥,春謝有夏來,就算春日凋零,她會帶你走入繁盛的夏日,所以莫要惋惜,莫要害怕。[注1]
任真很失望,任真太失望了,「晏青師兄就這麼放人走了?」
元燁抱著胳膊,回頭睨他,「你以為?」
「我以為會有一場蕩氣迴腸的表白!離別的不舍!表明心意。」任真很認真,「話本兒上都這麼寫的,『直到離別這一刻,他才發覺自己心中對她的不舍,又喊住了她……』」
「少看點吧,腦子都看壞了,」元燁一把靈力封住了她的嘴,「再不走你又要挨罰。」
「可是,晏青師兄看起來又錯失一段緣分誒。」
「大道之上,哪來的情情愛愛,道不同,能短暫相逢已經成就了彼此一段緣,人活一世間,何處不逍遙,何必困頓在一人一事上呢?」元燁拍拍任真的肩膀,「別逼我也罰你去砍竹子。」
任真喪了個臉,「我叫瑾萱師姐!你每年都給她做東西!做壞了才給我們玩,你嘴上說得好!實際上不還是綁在一件事上?」
元燁嘿了一聲,揚起手,指向後山竹林,「我數十個數,你什麼時候到那兒就砍幾千根竹子。」
任真尖叫著竄了出去。
留元燁一個人原地抱著胳膊笑笑。
再逍遙的人,也有甘心停留的支點啊。
那不叫困頓,那叫歸處。
晏青轉過頭,一眼鎖定了元燁所在之處,「我就知道你帶著孩子又在搗鬼。」
元燁走出來,攤開手,「他們都覺得你和杜芍有說法,就連掌門都有些懷疑。」
晏青搖頭,「哪來那些事,她志在四方。」
「得教教這孩子,這世上不是一男一女有接觸就只有發展伴侶一種可能,小師叔寫的話本還沒讓她們警醒的,這腦子不好,得掰過來,人是獨立的,感情也不是必需的啊。」
他碎碎念著,后蒼是真不靠譜,真不會教孩子啊。
晏青表示很擔憂。
「那你呢?」元燁閑閑抻著胳膊。
「我嘛,志在桌上紙筆。」晏青掏出記事小本,豪情萬丈,「我想好了,我要為小師叔和你們,都立傳!讓你們名留青史,而我,就是青史的執筆人!」
轟轟烈烈的故事收場,歸於平靜時,哪怕是故事中人,也會覺得寥落迷惘。
繁華散盡,路在何方?
路在腳下,志在心中,紙筆有限,意向無邊。
在鈞定府和宗門事務打轉了許久的晏青,道心在今日與杜芍一遇,終於徹底有了突破。
誰說平凡之中不能締造波瀾壯闊呢。
人與人的緣分,哪怕短暫相逢,和鳴之時,亦成全了這段緣分的圓滿。
多年以後,《洞明史·無上渡世篇》流傳出來,被稱為洞明界最偉大的紀傳體史書,篆書人晏青,卻是個刀器雙修,叫人震撼。
在自序之中,晏青真人說,他只是個平平無奇的讀書人,稱為洞明界最出名的自表謙辭。
有修士比試贏了,總忍不住說一句,「其實我只是一個平平無奇的讀書人。」
河清海晏,青史留名,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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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芍藥別名離草,在最早代表愛情,亦有藥用,後來唐代以後,有了離草、將離的名字,代表了離別時候的不舍與惋惜,「立夏三朝看芍藥」,芍藥開於晚春,代表了春日的離去,但我取這個,還有一層,就是文中,夏的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