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12月17日(三)

第十六章12月17日(三)

歷史給我們留下了什麼

第十六章12月17日(三)

吳愛民雖說心情憂悒,在沒確知所謂災難降臨的時候,心裡不過往災難深處稍稍探望了一下,隨即嚇得趕忙退了回來。接著便用一種欺騙的心理自我安慰,也許是自己想得太多了,事實也許什麼事都沒發生,也許根本不會發生,沒必要把自己置身於悲傷中去煎熬。甚至時有一種讓人覺得可笑的想法,也許等自己回去的時候,父親的病真的得到了好轉,甚至聽到自己回去的消息,早早迎出了門外。明知不可避免的事遲早會發生,總是用一種欺騙的心理妄想著僥倖逃脫。可笑的想法像得了發燒性感冒,心裡被燒糊塗了總愛胡思亂想,成了人們常有的通病。

夜裡,吳愛民倒床像死過去一樣足足睡了十幾個小時,醒來頭暈暈的,身子有點麻木疼痛,出來走了一陣略微好了起來。儘管這裡的大海很少掀起狂濤和風暴,波浪漾起的水汽裹挾著淡淡的海腥味浸潤著島國的每一個角落。勞累繁忙的身體得到充足的休息,像持久乾旱的莊稼得到充足雨水的澆灌,由委頓而振奮。

蘇方達因為遇到了吳愛民而改變了生存方式,帶著感激和敬重兩人成了知心的朋友。在吳愛民的心裡,蘇方達給他帶來的好處比從他身上得到的還要多。自己脫離裝修刮大白沒幾年,像蘇方達努力想從他身上學到很多的東西一樣,他也在煞費苦心練就自己的技術。「樂其業者不易事」,這種具有挑戰性既需要動腦又需要賣力苦幹的行業,從幹上那天起便一點點喜愛上了,論年齡,吳愛民比蘇方達大不過三四歲,從不以師傅自居,幹活的時候時時相互關照,兩人都從不藏奸耍滑。遇到疑難,兩個不太聰慧的大腦總是齊心竭力共同鑽研。

蘇方達願意把自己的家事說給吳愛民。吳愛民早就知道蘇方達跟他母親相依為命,家庭境遇跟自己一樣凄慘。同命相憐,性情相投,兩人遇到一起便成了至交。蘇方達意志薄弱,遇事猶豫難做決斷,總想讓吳愛民給出主意。自從來到這裡,蘇方達總是一個人偷偷摸摸尋找更清凈的地方,享受屬於他自己的快樂和幸福。跟給他帶來精神支柱的女人在微信里聯繫。文字交流除了不能輕易泄露私密,方便又省錢,早一會兒晚一會兒不會因爽約而誤會。像最好的晚餐一樣,約好每晚在固定的時間開宴,即使有時加班很晚他總是提前知會給她,省得那邊一晚都在惦記著。蘇方達幹活的勁頭比以前更足了,吳愛民知道他沉浸在愛情的幸福里。

蘇方達帶有炫耀的心理把自己的情感經歷一五一十的說給吳愛民,吳愛民知道他早已拿定主意,除了想聽到讚美的話,任何與感情不利的話對他來說都成了對他難得愛情的有意挑撥。有人偶然知道他被一個帶著孩子的女人給迷得五迷三道而偷偷恥笑,即使他知道也被看做是對他的嫉妒,就像一個窮光蛋一夜變成豪富的花花公子,身體的缺憾、家境的窘迫都變得無所謂了。眼前屬於他的只有幸福。除了吳愛民沒有人知道他經歷了怎樣的情感波折。儘管他的幸運算是建立在庄玉玲不幸婚姻的遭遇上的,他的心裡還沒齷齪到為她的痛苦而幸災樂禍,相反心裡萌生了一個迷信的想法,一切不可想象的皆屬於命運的恩賜。接著心裡又孿生了一個信念,要毫無怨言地為她跟她的女兒付出一切。

在蘇方達被愛情迷得暈頭轉向的時候。吳愛民心裡對愛情卻生出一種惶恐不安,愛情對他來說早變成了一種責任,甚至是一種抹之不去的歉疚。一想到這些,總有一股股無法逃脫的煩惱向自己襲來,自責的心裡壓得他喘不上氣來。一想到這些,總覺得愛情這玩意竟有點像脫離實際的玄幻故事,像剛剛探出土壤的沒見過世面的帶著新鮮氣息的幼苗,不知要經歷風吹雨打、乾旱內澇、暑熱霜凍諸多災害方可獲得成熟的希望。幼稚的思想不知要經歷怎樣的打擊才變得成熟、穩重。到時候為自己的任性玩世不恭而感到多麼可笑。

捫心自問,他自覺得自己算是極守規矩的男人,從未做過一點有違愛情誓言出格的事。按著世俗理念他也算是做到當一個好丈夫的標準。即使這樣,又該如何?無法理解的問題總不停地敲擊著他的魂靈,越思量越無法躲避不斷來襲的煩惱。作為一個男人,沒有給心愛的女人帶來幸福,反倒把沉重的家庭負擔牢牢地壓在她弱小的肩膀上。

錢達於神,是一以貫之的歷史通論。跟以前比起來的確好多了,但跟人們眼裡的有錢人比起來,自己無疑是妥妥的窮光蛋。特別是想到,不勞而獲有傷風化,好逸惡勞是可恥行為的時候,總覺得這些帶有公德性的說辭太缺少實際的理論依據。事實擺在人們眼前,一切與事實不相符的說辭都變成是無能為力的狡辯。女人愛財非不明智,財富可以使生活得到滿足,世上難道有比物質生活富足再使人誘惑的嗎?物質生活得到保障,才有信心想到精神生活。一切獲得源自勞動,勤勞是致富的根本,膚淺的道理人人懂得,沒有任何一個人否定這樣的說法是錯誤的,但人們按著正確的說法去做了,得到的結果又會是怎樣?苦打苦拼到最後依然擺脫不了貧困,又該怎麼說?亦或是,努力拚搏后依然看不到希望,或者根本沒有希望那還要努力幹什麼?人的精神變得迷茫了,無論怎麼做也找不到眼前的路,眼前的路無論怎麼走也看不到希望,憑天由命何嘗不是一種辦法!

***

吳愛民這段日子很不好過,儘管他還不知家裡發生了不敢想象更大的變故,但他遇到的遭遇心生猜惑帶來的苦痛,跟知道家裡發生變故時難以招架的心理是一樣的。無鹽的生活也許平淡,再平淡的生活對於疾病無端帶來痛苦的感受都是美好的。

「瘧疾、登革熱」,吳愛民在手機不斷地查找兩種疾病的病況病因,他懷疑自己可能染上了由蚊子傳播的聞所未聞的兩種疾病其中的一種。這裡不分任何時候被蚊子叮咬像吃飯睡覺一樣再平常不過的事兒,誰又知道哪只蚊子攜帶著讓人可怕的病毒,據說無論哪一種癥狀在這裡每年都有一定數目的人感染死亡。他預感病情帶來的痛苦像趁人不備來襲的敵人,一旦抓住時機侵略要地,便以驚人的速度蔓延,以致達到侵奪人的生命為目的。像彩票中獎一樣,誰又知道命運的天平會不會朝著自己砸過來,越是這樣想越是渾身不停的刺癢,越刺癢越不停地抓撓,以至於撓破的肉皮都流出血水來。

「難道我真的『幸運』被這種熱帶獨有的疾病給叮上嗎?難道我真的會死嗎?」如果是那樣,自己倒不是怕死的,不過真的死了,可苦了妻子,那是一個多麼賢惠的女人。事情遠不能用一個「孝」字說來那樣的簡單,像照顧自己親生父親一樣照顧身染重病吃喝拉撒不能自理的公公,污濁的氣味讓他這個做兒子的都不免感到有些厭惡。不完全懂事的女兒不離左右糾纏她的手腳,使她不能舒心做事。吳愛民想到這些,自覺自己從未做過任何傷天害理的事,除了小時候淘氣掏過鳥蛋,做每件事都小心謹慎連道德底線都不曾觸碰,卻被這種可惡的毫無道理可講的微小孽毒給輕易判斃,實在覺得冤枉,如果因此而死去,倒是對因他而帶來不堪家庭重負的愛妻的恩德無以為報,心理的罪責愈發加重。

那時,他對不可名狀的疾病心理產生的恐懼感,跟有驚無險釋然後迥異的高興情緒變成壓在天平兩端的失重砝碼,由低端一下子撅到了頂端。人們之所以對突如其來疾病的造訪感到恐懼,除了疾病給肉體和精神帶來痛苦的折磨使人難以招架,再有人們對於從沒有遇到過的疾病缺乏認知,不管自己體質多麼壯碩,意志多麼堅強,在無從知曉的疾病面前,暴露出的無可奈何的脆弱使人無法理解。病因的根源來自哪裡?抵抗的措施是什麼?能不能夠治癒,有幾分的治癒的把握……,一切都因未知而迷茫。精神的恐慌夥同病害加劇對患者的侵害。生命的脆弱有時像鋼條一樣,明明是強健有力,突如起來的病故一下子把人摧折的實例太多了。跟疾病比起來,疾病是永生的,生命卻是短暫的,在人不知覺的時候死亡的嗅覺便聞到了無常的氣味。

突如其來疾病的痛苦讓吳愛民想到了死亡,痛苦並不完全是疾病給他肉體帶來的難以承受的痛癢,使他的心理總也抑制不住的胡思亂想,想到病重在床的父親,沒有長大的女兒,永遠愛戀不夠的年紀輕輕的妻子,儘管勉強支撐的家境無緣於富裕一說,但幸福和希望卻給他帶來滿滿的信心。從他離開校門的那天起,家裡的頂樑柱就由他扛了過來,以後顯得比任何時候都強健,勤勞。如果一個人這兩方面的因素顯得格外突出,一切的困難似乎都不放在心上。這個時候,偏偏是他這個頂樑柱出了問題,讓他想到的是,倒下的不是他自己,而是整個家庭,一旦他倒下了家裡親人怎麼辦?在充滿愛和希望的生活里,對生命的珍惜完全不能用貪生怕死來形容,他是憑著自己的勤勞、苦幹,賺取生活的每一粒米,每一克鹽,乾淨的生活是對社會起著積極促進作用的。

***

「到底告不告訴愛妻?」面臨毫無價值的死亡,還能持守鎮定自若的心態,實屬不合情理。他在猶豫中思慮,思慮中猶豫,「她知道了這事後一分鐘也不會安下心來。不告訴她,自己真的染上了不治之症,在她毫無防備的情況下突然死去,結果會是怎樣?」極度痛癢使吳愛民夜裡難以入睡,不斷想到的一個詞是「不幸」。

「窮就窮吧,偏偏又遇上了不幸的事兒。」他甚至聽到人們在知道他不幸的消息后囂囂地嘆息聲,嘆息一個女人因為跟了一個短命的窮小子而帶來的不幸。

「厚坤,我可能得了這裡讓人最可怕的疾病——登革熱了。」兩三天前的晚上,吳愛民跟他的媳婦范厚坤通電話的時候,極力用平和的口氣先說了讓他驚魂不定的事情,起碼在不明事實真相的時候,把該想的不該想的都想遍了。沒等他媳婦對這件事兒有啥反應他接著又問到了他的父親。

每天晚上,吳愛民都給媳婦范厚坤打一個電話。話題開場總是先問他父親的病情。離開家的時候,他父親吳成貴的病情已經很嚴重了,他原本是不打算來這兒的,是他的父親硬逼著他來的,「有這麼好的賺錢機會你不去,留在家裡打算幹啥,難道是在家等著我死去嗎?打算讓我早點去死嗎?」吳愛民不願出來正是他父親說的前一個原因,趁自己不在家的時候,父親死去了該怎麼辦?吳愛民知道,在家等著父親死去絕不是辦法,出國可不是想回去就能回去的。父親後面的說法是不想給孩子帶來太多的拖累。

「怎麼樣了?」吳愛民守在父親身邊很久,剛剛離開一會兒,又急著回來想得到新的希望。父親看齣兒子焦躁的心理。趁著兒子不在費力的擦了擦眼睛。「病,不是一時得的,怎麼會一下子就好起來呢?」隨著年歲的增長,體力的虛弱,病魔愈發變得猖狂。吳成貴感覺到自己成了孩子的拖累。

「我這病早已是老陣勢了,一到冬天就厲害,開春的時候就見好了,不是一年兩年了,我都不當回事了。你要是真孝順的話,就聽我的吧,孝順,孝首先要做到順,順著我吧,放心的出去安心的賺錢吧,好好地供你們的孩子娜娜。她是個懂事的孩子,好好地供她,以後會有出息的。再指望我賺錢是不能了。」吳成貴用那種誠懇、堅定像對待不懂事孩子的腔調說出這片話后,臉憋得像紫茄子一樣咳嗽了好一陣,吳愛民害怕再惹老人生氣,知道該怎麼做了。

吳愛民的心理始終覺得父親的病情沒有他說的那樣的簡單,他明顯的看到了父親的病情比每年冬天要嚴重得多,原本枯黃的臉色變成了鐵青色,像遭到日月嚴重鏽蝕的鐵板,隨時都有塌碎的可能,像常年勞累得不到好好休養沒有多大體力的老人,每喘一口氣都要付出很大的體力。這樣的病早就應該住院治療了,吳愛民和范厚坤為了讓吳成貴住進醫院幾乎想盡了所有的措施,甚至動員了親戚和鄰居來勸他。

「如果讓我住進醫院還不如讓我直接去死。」那種天之使然的倔強任誰也說不通,誰都知道成全他倔強的根源無非是把錢看得比命還重要。「我知道我的病情,從來沒聽說哪個醫院把像我這樣的癆病給治好過。治病治不了命,如果讓我好好的活著,就隨著我的意吧。」

每天吳愛民問起父親病情的時候,媳婦范厚坤都說好多了。儘管他知道媳婦是怕他有更多的擔心,像父親這樣的病是不會那麼就容易好的。事實的無奈與其說是期盼倒不如說是欺騙,他相信了父親吳成貴的說法,多年沉痾,不是說死就死的。在他的心理整天都在擔心父親會不會死去的時候,一種可怕的想法在他潛在的心理萌生了,當他不經意間回過頭的時候,卻看到了一種恐怖現象,死神正悄悄地溜到了他的身後,探過手來偷偷地的扯拽了他的衣角。這一時刻,使他意識到,死的概念如果在他身上發生,後果遠比對父親的擔心更可怕。

吳愛民之所以認為自己得了登革熱,是他在百度里看到登革熱的病情跟他的癥狀有著極大的相似。

世上沒有哪一個人對蚊子會有一點好感的,吳愛民尤其突出討厭。夏天的時候,漏在外面的手背胳膊動不動就毫無察覺地痛癢了起來。臨城留給他刻骨的印象遠不止是生養過他那樣簡單。如果讓他說出臨城最讓人討厭的東西是什麼,無疑是蚊子。臨城的蚊子最讓人討厭的不是它給人帶來的痛感,而是狡猾和機靈的程度比戰場上最會偽裝的敵人還要讓人難以察覺。小小的帶有花斑的蚊子飛動的時候居然沒有一點聲音,當你感覺有痛癢的時候它已經從你身上吸足了血液悄悄地溜走了。吸走了血液的蚊子頓時讓皮膚出現一個小小的腫塊,難以忍受的痛癢總是抑制不住手指粗暴的解決方式,蚊子的可怕不僅給人的身體裡帶來病毒,還會使人失去理智,有時會把對蚊子的痛恨用撓破皮膚的方式轉嫁成對自己的懲罰,小的時候,吳愛民曾因蚊子的叮咬造成了皮膚感染。

***

塵世喧囂,不同的角落演繹著不同生活的場景。

臨城有一個城市最大的垃圾場,福安城裡的垃圾源源不斷的運到了那裡。每一輛垃圾車到來的時候,一張張滿是希望的臉朝著運垃圾的車湊攏了過來。最讓人討厭的莫過於生活垃圾,特別是餐桌上大魚大肉的殘渣剩飯。夏天,遠遠的飄著像屍體腐敗的惡臭。蒼蠅、蚊子、老鼠像得到了饕餮盛宴一樣在此泛濫。以世間少有的骯髒滋生最讓人討厭的生物。建築垃圾儘管像揚場一般使人掩鼻止息,但人們總是不惜勞苦像倒糞一樣翻了一遍又一遍,幾經篩選鐵絲鋼筋之類像淘金似的少得可憐,即使被混凝土牢牢地把著,也不惜費盡汗水砸個粉碎,只為求得連一碗面都換不來的價值。每天總有很多不知從哪裡來的,穿著破爛的鬍子拉碴的披頭散髮的人涌到了垃圾場里。

吳愛民永遠不會忘記在那骯髒的不被人們理解的世界里,一雙雙沾滿污垢使人不忍多看一眼像耙子一樣的手。在腐敗的沉渣里尋找活下去的出路,每一顆心都砰砰跳得很是劇烈。這些生存在城市邊緣的沒有一點土地,沒有任何技能又沒有生存來源的人,為基本的生活在掙扎著。一個瘦弱的男人領著一個孩子在這群人里擠來擠去,比他年齡大很多的也叫他老吳。吳愛民不忍想到老吳身邊的孩子就是自己,老吳是他的父親吳成貴。不忍想到有人把一個白面饅頭或者一張油餅送到他的手裡,說,「孩子,吃吧,自家做的,乾淨著呢!」看到孩子怯生生的樣子又接著說,「拿著吧,趁熱吃,吃飽了好快點長大,你比你爹強。」不忍想到那雙臟污的手,把白紙里包裹著的自己捨不得吃的食物送給老吳孩子時嘴裡說出的話。直到垃圾場徹底消失的時候,吳愛民才頓悟那人話里的內涵和祈願,「他想到的哪裡是一個與自己無關的孩子以後活得好不好,而是希望自己以後比現在要好過得多。」垃圾場成了那些人賴以生存的口糧田。為了爭奪一塊鐵塊,一個紙殼箱或者一個塑料瓶,誰先發現的歸屬是誰而爭執不休,像飢餓的老鼠在爭奪一粒糧食不顧死活發出的吱吱叫聲。

那時,他的心裡總有一股仇恨似的情緒在身體里來回的衝撞著,恨不得衝上前去像消滅蚊子和蒼蠅一樣把他們都趕跑。這些人就像生活里的垃圾一樣在人們的冷眼裡生存著,不要說別人看不起,連自己的孩子都看不起他們。

人性的弱點是把浪費和貧窮,道德和良知,像鋒快的刀一樣徹底地砍斷了。可怕的思想就像中了蒼蠅和蚊子的病毒一樣,在人們的身體里蔓延滋生,把浪費被看作是富人的豪爽,把節約視作是窮人的寒酸。

不管人們對不斷滋生的蒼蠅、蚊子、老鼠有多麼抵觸,為這些生物提供生存沃野的生活垃圾與人類生存形成了相契相合依存共生的關係。一個人一天,一個月,一年裡生成多少垃圾?所有人產生的垃圾總量是多少?這些垃圾最後是怎樣處理掉的?各種各樣的人,各種各樣的生活方式,各種各樣的垃圾混亂的交織在一起會有多大的危害?……

垃圾場成了各種病菌滋蔓的生髮地,垃圾場里滋生的蒼蠅、蚊子、老鼠又把病菌以各種各樣的方式不管不顧饋贈給人類。人類醫學健康的科學家嘔心瀝血剛剛研發出一種特效的藥物來對付這種病菌,另一種新的變異病菌又開始滋生蔓延了,人類研發的速度遠遠地不及於病菌發生的速度。這將是人類生存遇到的可怕的現象。

那年早春,突然有一天,伴隨著鞭炮爆響的硝煙,大型推土機的轟鳴,垃圾場的周圍像趕年集擠滿了看熱鬧的人,市政環衛局派出專業人員做好防泄漏處理,對臨城的大垃圾場進行了平整碾壓,一卡車一卡車不知來自哪裡的黑土厚厚的覆蓋了上面。垃圾場不見了,眼前變成了臨城人們散心遊玩的好去處,那些帶有細菌的罪惡的垃圾,被蔥鬱的雪松深深地埋在了下面;那些肆意傳播病毒的蒼蠅、蚊子被清新的綠野奪去了生存空間;那些在充滿骯髒和疾病環境里的拾荒人並沒有隨著垃圾場的消失而斷去生存出路,手腳勤快的只要個人願意隨時都能換上了跟城裡環衛工統一的黃色著裝,成為有固定收入的清潔工;失去勞動能力的得到了社會救助,每月按時領取基本生活保障金。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人們,是最容易得到滿足的。世間的恩惠本如普照的陽光一樣,非因強霸而多得光照資源,也非因軟弱而剝奪享有溫暖的資格。任何神主論的宗教信條,都不如給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人們帶來生存保障更實在。

吳成貴自知體力不濟不能去討公家的便宜,一直干著撿垃圾收垃圾的營生。

***

吳愛民儘管避重就輕極力掩蓋著自己猜想的可能面臨的災難,還是被愛妻范厚坤給盯著不放。

「那可怎麼辦?你到醫院去看看,別自己自作主張胡亂瞎想,也許根本不是那回事。」在聽到妻子焦急話語的同時,隱約聽到了一句似說非說的嘀咕,「怎麼會是這樣?難道災難會可著一家人來禍害?」吳愛民分明聽出了媳婦的哭腔,恩愛的深情並沒有使他懷疑對他關心以外的事。不過,隨口接著問了一句。

「什麼災難?難道是父親的病情嚴重了嗎?」

「不是……。」吳愛民媳婦哽咽著沒有再接著說下去。如果吳愛民的身體不是在被一種難以忍受的痛苦給折磨著,一定從媳婦范厚坤說話的聲音里感悟出那種悲傷至極的情緒。

范厚坤是難得一遇的好女人,儘管她的年齡不大,他們的孩子也才剛剛四歲,處事開明跟那些見多鄉間俚曲變得世故非常的老娘們兒涇渭分明。她為人和氣,街坊鄰居都願意跟她共事,遇事都願意幫她。她的性格就像她的名字一樣厚重,好像不管遇到多麼艱難的事情都能沉得住。至於每一個男人都在欣慕著女人的長相,她一樣不輸於別的女人。一想到自己的媳婦,吳愛民沒有理由不感到高興,沒有理由不好好的努力幹活賺到更多的錢,盡量在物質上使這個家庭變得幸福寬裕。

吳愛民正是確定范厚坤悲痛的情緒是對他的關愛、思念、擔心,他對她千絲萬縷感情纏綿的糾結,使他逃避著那些可怕的想法。他向她說出了造成這種可能性疾病的一個原因,這個原因跟前一個原因一樣同出一轍,都是沒有一點科學依據妄意的猜測。

「有一種可能。」心裡,他希望這種可能性比他預想的可能性大才好呢。既然都是橫來的災難,誰不希望災難的危害變得越小越才好呢。「這裡有一個叫賈正明的。他給人們留下深刻印象並不是他的長相有什麼特殊,也不是他的性格有多麼各色,儘管他的性格也顯得比別人古怪,人們都認為是長久難治的皮膚病給他造成的。我從來沒見到過一個人的身上有那麼嚴重的皮膚病,那天我正在淋浴間洗澡的時候,他走進來了,脫衣服的時候,衣服裡面沾滿了白白的碎屑雪花一樣散落了下來。再看到他的身上就像長滿了癩瘡一樣,渾身上下到處都是紅紅的,密密麻麻,就像遭遇長久乾旱的沼澤地,龜裂的形狀把沉積許久的水底生物都完全的暴露了出來。

可以想象一個人如果得了這樣的疾病該有多麼的痛苦。看到那樣,我趕緊的洗完了澡,快麻利兒穿好衣服離開了。在我回過頭跟他打招呼的時候,他正在用一種惡毒的眼神看著我,如果那種眼神也能傳染一種疾病的話,他一定在想如果把自己的疾病傳染給我有多好。沒想到幾天後我的皮膚真的就痛癢了起來,而且比他的還要嚴重,也許就在接觸的那麼短短的一會兒我被他給傳染了。」

吳愛民說到這,又接著說,「不過被賈正明傳染皮膚病的可能性不大,跟他在一個意宿舍里住的人都沒有傳染,我怎麼會傳染呢?這時候連他得的這種皮膚病都讓我感到羨慕,他的這種皮膚病是不會死人的。登革熱就不同了。」

「吳愛民你混蛋,都啥時候了還開這種玩笑」。妻子憤怒的罵聲使吳愛民不知所措。

***

幹活的時候,吳愛民有時站在二號鍋爐鋼架平台上,出神地看著正在運行的一號機組的煙囪,像一個帶有象徵性的擺設,看不到一點煙氣,若不是機器不停運轉傳過來的雜訊,很難相信它的功能是在焚燒可燃垃圾,把使人煩惱的廢物轉化成有用的電能。跟別的地方比起來,這裡的空氣同樣沒有任何異常。所有的垃圾都在一個封閉的處理廠經過機械分揀製成了便於燃燒的顆粒,偌大一個垃圾焚燒電廠乾淨到使人難以置信這是一個專門吞噬垃圾的工廠。

吳愛民已經記不得是在哪裡看到過這樣一段話,「不知歷經幾世幾代的人在此生活過,我們不過是時間長河中的過客,不知有多少後人在此生活,不要抱怨前人留下了什麼,更不要給後人留下任何的抱怨。」他沒有極高的信仰,僅此一段話就像使他得到了啟悟靈魂的鑰匙。從到這幹活的那天起,吳愛民不止一次想過,臨城的垃圾場不見了,並不意味福安城裡的垃圾減少或是沒有了。那麼多的垃圾都到哪裡去了?如果說有一天在臨城或者別的地方也建一座這樣的電站該多好。他之所以有這樣的想法,並非全然出於對社會公利的心理。是垃圾場給他留下了刻骨銘心厭棄的情結,一提到垃圾兩個字便大作其嘔。就像一個孩子小時候被野狗咬過,留下了再也無法彌合的傷疤,對這種動物總有一種極強的排斥心裡。如果說真的有那一天,哪怕是給自己最低的工錢也一定要力爭參與到其中的建設中去。就算不是為了社會,為自己當時那種刻骨痛恨的癥結也應該做點什麼。不能只在等待中依靠社會帶來福音,自己卻沒有一點為社會貢獻付出行動的心志?這樣的想法,還不能說他的心裡有多麼高尚,甚至不能以此為例來說教別人。一旦沾染上說教的意味,不知要招來人們怎樣的反感,很多時候,說教簡直成人們討厭的咒語,太多人夸夸其談大講公德意識,希望別人任勞任怨的付出,而自己卻在背後干著大撈好處的勾當。

遇到如此言辭激烈爭論的時候,為什麼不反過來想想,為什麼我們總在盯著陰暗的一面。卻不好好想想跟以前比起來一條條寬敞的大道給人們帶來了怎樣的生存環境?誰敢說願意回到朝不保夕被壓榨的生活里去!誰敢說自己生存的每一天不是依賴著社會的和諧、安寧諸多因素形成的大環境!

很多時候,吳愛民除了感覺很累再也沒有其他了,自己對生活幾乎沒有任何的奢求,卻被無形壓力的枷鎖死死地拿捏著,生病連到醫院看病的勇氣都有,害怕一旦查出了大病,對於家庭和自己都將是滅頂之災。一旦沒有大病,白白花去檢查的費用不知要心疼多久。沒有比窮苦人再懂得金錢的價值。吳愛民知道父親吳成貴是個最沒能力的人,寧願忍受最大痛苦也要給親人多留下一點生存的保障。到了他身上,只要不倒下,就要幹下去。

「吳師傅,把你的氣割借給我用用,我的沒有氧氣了。」跟吳愛民在一個作業面幹活的楊亞寧看到吳愛民的氣割在欄杆上掛著沒用,一臉悅色地說,「我安裝回料斗臨時托梁急等著用一塊墊板。」

「用吧,我們的氧氣乙炔都是新換的飽瓶。」工程中對於這種臨時應急挪借工具沒有不樂意的。

「吳師傅,這麼大熱的天,怎麼還穿著這麼厚的衣服。」楊亞寧從吳愛民手裡接過氣割的時候看到他渾身濕透,旁邊一個剛喝光水重心不穩的大水杯倒在了平台上,臉上湧出的汗水完全不像正常人該有的樣子。「吳師傅,你是不是哪裡感到不舒服,這樣下去是會出事的。」

「楊師傅,不瞞你說,我可能真的病了。原本打算到這裡多賺點錢給家裡解解寬用,哪成想要把命留在了這裡。」

「到底是怎麼回事?」看到吳愛民一臉傷痛的樣子,楊亞寧手裡的活似乎也沒那麼要緊了。

「我渾身上下長滿了紅紅的疹子,實在太痛癢了,忍不住都撓破了。」吳愛民在跟楊亞寧說自己病痛的時候,旁邊鋼樑上戴著一副大近視鏡的賈正明正拿著圖紙在核對下一根鋼樑的安裝位置。雖說眼睛盯著手裡的活,耳朵像夜裡出動的貓頭鷹,極力撲捉對自己感興趣的話題。有病的人希望聽到別人得了比自己更嚴重的病,好像這是治癒疾病最好的良藥。

近來這個傢伙很受傅銘宇的賞識,把他的住宿從島外特意挪到了島內,這種特殊的關照沒準在工資收入上給他帶來比別人更多的好處。他的耳朵終於沒有辜負他心裡的期望,聽到吳愛民八成也得病的信息,聽那說法也許跟自己一樣,是皮膚病,說不定是比自己更加嚴重的皮膚病。如果他知道吳愛民希望是受他傳染才帶來的疾病,不知幸災樂禍的表情還能不能這樣的難以掩抑。

「我估計是被這裡的蚊子給叮咬傳染上了一種叫登革熱的病了。怕受風,怕再被蚊子叮咬,只有穿的厚厚的,簡直太難受了,連死的心都有了。」

「怎麼會輕易就給傳染上登革熱呢?能讓我看看嗎?」

吳愛民輕輕地把褲腳往上提了提,露出了一片片的紅疙瘩,有的地方已經開始化膿了。

「這麼嚴重!」楊亞寧又說了一句,「沒想到你會被咬得是這樣的嚴重。不過你今天遇到我就像三國里關羽遇到華佗一樣的幸運。我一句話就能治好你的病。」

「楊師傅您真的知道我得是什麼病?」吳愛民頓時激動了起來。「連平時相互只用『你』的稱呼都換成了『您』。」

「治好了病,可別忘了請我喝酒。」

「一定請你喝酒,你在這裡的酒錢我全包了。」

「我只不過跟你開玩笑,怎麼會真的讓你破費呢?」

「這麼說,你根本不知道我得是啥病,在忽悠我呢?」

「我真不是在忽悠你,你這是被臭蟲給咬的。」

「臭蟲!?怎麼會是臭蟲?」吳愛民接著問,「你怎麼知道是臭蟲而不是蚊子?」

「要想知道棒子打人的滋味,只有挨過棒子打的人才知道。」

「楊師傅,這樣說你也是挨過臭蟲咬的。」

「我已經不是第一次來這裡做工了,這裡的情況我比你知道得多。我也挨過臭蟲咬,不過沒有你這麼嚴重。」

誰能想到,如此發達的城市,陰暗的死角居然有臭蟲在泛濫。這種少見多怪在別人眼裡也許有些可笑,不過,這種顛覆見聞給吳愛民帶來對死神有過一念之想的記憶,隨著時間再怎麼流逝也絕不會淡去。使他從此改變了對世界的認知,只有親身領略的才是真實。

「這裡怎麼還會有臭蟲?」在吳愛民的意識里,小的時候,臨城家裡的土坯房裡才有過這種使人討厭的東西,以後房屋經過幾次改建,虱子、蟣子、臭蟲討厭的生物,在新生代人的意識里早已已經成了滅絕的物種。他的意識里,這種跟貧窮和落後相生相伴的寄生蟲怎麼會在這裡出現。不過經過楊亞寧這樣一說,憑著他對臭蟲的了解,再也不感到害怕了。

「不要把這裡看成是多麼好的地方,有的地方連國內二三流的城市都不如。為了追求經濟的發展,這裡花極低的價錢雇傭大量的外來勞工,做那些既苦又累的活,正因為不管在哪裡財富始終都掌握在少數人的手裡,大多數的人都在貧窮的漩渦掙扎,不管條件多麼苦多麼累的活都有人去干。不管這些外來勞工的居住和生活的環境有多差,只要有人圖便宜願意租廉價的房屋,他們就不會在改善居住條件上多花一分錢。更何況即使比這再差的條件印度人也不會嫌棄,跟他們在自己國家的生活條件比起來還算好多了。這些老舊的營地缺少定期的清掃,消毒,早已陳積了很多的寄生蟲,臭蟲就是其中的一種。」楊亞寧這樣一說使吳愛民更加相信是臭蟲把他害的這麼慘了。

「死吧!快去死吧!這些害人的東西,我可沒有那麼多的血肉供你們來禍害,我還用我強壯的身體來養活我的家人呢。」事實果然像楊亞寧說的那樣,楊亞寧跟吳愛民說完,拿走了氣割。

吳愛民跟蘇方達打聲招呼,就去了廁所。在廁所里換掉了裡面的內衣內褲,在內衣內褲夾縫的壓邊里居然發現了兩個像蕎麥粒子一樣大小吃得鼓鼓溜溜的臭蟲,還有一堆像小米粒一樣大小剛剛生出來的幼崽。

「你們這些壞蛋,可把我給害慘了,你們拿我當成什麼了,拿我當成你們的肥肉了,在我身上過起幸福的小日子了,還繁殖了一堆幼崽。要知道我可是不那麼好欺負的,我之所以沒清理你們是因為我還不知道,不過既然知道了就不會對你們這些害人的寄生蟲手下留情的。」吳愛民心裡想著用大拇指指甲蓋狠狠地把吃得鼓鼓的臭蟲按得粉碎,擠出原本屬於他身體里紅紅的血來。每個人都會遇到百思不解的難題在困擾著自己的生活,也許會遭到極大的心理創傷,久治不愈的疑難雜症,當這些問題一下子得到解決的時候,足以想象吳愛民當時的心情會有多麼高興。儘管他身體里的癢痛不知多久才能消失,但是再大的痛癢都不算什麼了。生活就是這樣,當你知道病痛的根源來自哪裡,並且知道用怎樣的方式去解除和防範的時候,病痛就再也不是病痛了。吳愛民這下可放心了,從廁所出來的時候順手把內衣內褲都扔進了工程場地里的垃圾桶。

生活有時候會變得非常的可怕,明明壓抑在吳愛民心懷裡的病痛一下子除去了,原本高興起來才是,事實卻不然,沉痛的心情在他以後的日子裡一天都沒散去,他還不知道一件更大的意想不到的事情已經發生了。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新加坡的日子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其他 新加坡的日子
上一章下一章

第十六章12月17日(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