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七章 柳暗花明
左標即便在醉酒中也明白,如果逃往高魚駐軍處肯定難逃一死,倒不如逃到祖父那裡更加穩妥。
就這樣,破衣爛衫的他大口喘著粗氣,像條瀕死的流浪狗,逃到左文駐軍處。士兵們不敢阻攔,儘管他是敗軍之將,卻依然畢恭畢敬,不敢怠慢。
他倒也不客氣,左標進帳第一件事便招喝僕人換衣,再叫來幾名侍女揉肩,這生活真舒坦。
誰料他沒享受幾分鐘,便闖進幾名大漢,架起他便往外拖。左標胡亂叫喊:「你們是誰!抓我幹什麼!」
「老將軍有令,左標嗜酒墮落,守糧不利,立即處死,以安三軍將士之心!」
「處……」左標立刻酒醒了一大半,他慌亂對著身旁的人喊:「不可能!絕對不可能!他就我這麼一個孫子啊!」
可當他被拖出軍營時,左文手握虎嘯大漠槍,像一隻蓄勢待發的猛虎,銳利的寒光在冬夜中格外明亮。
「你——說什麼?」左文聲調拉的極長,令人聽來膽寒。
左標窩囊地跪在地上,哭著磕頭:「祖父大人!爺爺!您不能殺我啊!我可是您的親孫子,左家唯一的苗啊!」
「我父親去世的早,全靠祖父大人一手養大,這份恩情孫兒還未報答呀……」
左標異常悲慟,哭的聲情並茂,在場的士兵甚至有些動容。
「住嘴!」
左文深吸一口寒氣,閉上雙眼:「身為主將,在敵軍火燒糧倉之際,多虧苑將軍及時搶救,才沒有全部化為灰燼……」
「史鉉這孩子啊,有血性,有骨氣!寧死不辱,才不枉為男兒生於天地之間!」
句句都在誇讚他人,然而句句都在捅左標的心窩,無比陣痛。
左文心情複雜的看著跪在眼前的孫子,他的內心在糾結。
當年左標的父親左琳勇冠三軍,多次隨軍北伐,正所謂虎父無犬子。這對父子一旦出現在漠北戰場,安吉瓦人就只有抱頭鼠竄的份,被其形容為長生天派來的猛虎,一時間可謂風光無限。
令人可惜,左琳在年僅二十一歲時變因箭瘡複發,英年早逝。左文瞬間感到天昏地陷,他不相信,那個令自己驕傲的兒子,就這樣被風帶走……
他抱住左琳的屍體,親吻他那冷冰冰的額頭,不停地摩擦那僵硬的手:「琳兒……你的手怎麼這麼涼啊?琳兒不怕,爹會幫你捂熱的……爹……」
他揮劍將所有人砍了出去,自己一個人披頭散髮,癱軟在陰森森的靈堂內,失聲痛哭,連續三天三夜不進米糧,直到暈厥。
時任皇帝的泰湍得知此事,親自坐著龍輦來到府中慰問,並下旨追封左琳為安嶺公,以皇子禮節下葬,舉國皆悲。
左琳留下的遺腹子即為左標,左文因其父親的緣故,再加上其母親生過孩子后追隨夫君而去,對這孩子倍加寵愛。
這就是他的心頭肉啊!
身邊一眾幕僚將士見他遲遲不做反應,遞上台階:「少將軍只是一時疏忽,不該死罪,況且事態已成定局,再斬少將軍,恐不利於軍心。」
眾人連連附和,甚至跪下為左標求情,左標見自己活命有望,心中也暗暗鬆了口氣。
「那可是糧食啊!是供整支軍隊四五個月的糧食啊!」左文儘管內心十分痛苦,卻依然倔強大吼:「就地處決,不得有誤!左標不死,必開先例,日後如何服三軍將士之心?」
「爺爺!」左標已經不喊祖父大人,而像個小孩子一樣哭喊:「爺爺——」
左文內心不住顫抖,一珠珠晶瑩的淚從眼角滑出,凍在他蒼老的臉上。
即便眾人拚死相勸,左文依舊倔強地執行,只是一刀,左標頭顱滾落在地,貼在他的腳邊,眼神絕望地盯著腥紅的雪。
那一瞬,左文忽感覺眼前一黑,大腦像停止了思考,撲通一聲倒在雪地,眾人嚇到不行,連忙將現場收拾一遍,並將左文帶回帳中療養。
任簾奇襲糧倉,大勝而歸的消息傳至京都,朝野嘩然。張清夢眉關緊鎖,滿腔憂慮。照這樣下去,如果在一周內不能填補同等份的軍糧,高魚軍將會被迫撤退,自己在朝中的聲望也會大打折扣。
問題就出在這裡!按照二人數次遞來的賬本,糧食足以支撐前線。但到了火燒眉毛的緊要關頭,卻突然發現餘糧不足。上官慶及高丑難逃其咎,必是有人中飽私囊,貪污國糧。
張清夢靠在椅子上,疲憊地嘆息一聲,這時,又有士兵將前線消息傳來:「啟稟鄭王,任簾率軍火燒軍糧,少將軍左標不戰而逃,衛邦候史開之子史鉉寧死不降,兵敗自刎。」
「什麼?!」張清夢虎軀一震,滿面難以置信:「史鉉……他戰死了?」
「屍體被任簾偷運江黎城中埋葬。」
張清夢愣在原地,複雜的心緒不斷折磨全身。頓了半晌,才緩緩說道:
「史家父子,真乃滿門忠烈啊……」
過一會兒,他又接著說道:「史鉉可有親人家眷?」
「有一妻子劉氏和尚在襁褓的女嬰。」
「把她們接入王府……由我撫養,以告慰史家父子在天之靈……」
姚秋懷孕,接近臨產。前線戰事告急,後方又出現軍糧貪污大案,張清夢身心俱疲,連連嘆息。
「王妃那方面派人好生照顧,本王若得了空閑,便去探望。」
撂下這句話,他便急匆匆趕往戶部。
他給出的解決方案是,暫時將上官慶及高丑二人全部扣押,並派遣龍雲部加緊辦案。那兩日,張清夢待的每一秒都有窒息的感覺,偌大的憂慮湧上心頭,久久不散。
新來的探馬報告:左標監糧不利,已被就地軍法處決。
張清夢瞪大了眼睛:「是誰下的命令?殺了左標,如何應對左老將軍?」
「正是左老將軍親口傳令……」
「天哪……」張清夢痛苦的靠在椅子上,用手捂著額頭:「左老將軍如此深明大義,為撫軍心,親自下令殺掉孫子……這一切也是我害的吧,如果不請左老將軍出山的話,會不會更幸福呢?」
探馬悄悄下去,只留下一個被萬事煩擾的鄭王。
他的腦中飛快運轉,怎麼回事呢?現在發生的一切是夢嗎?怎麼可能……糧食是被誰貪污的?前線是否全面潰敗?
世家大族聯合起來要求朝廷退兵,他們不斷向鄭王府施加壓力。張清夢早已是焦頭爛額,被他們這麼一搞,幾乎崩潰。還是上官同動用家族勢力,才勉強擋住其他貴族的攻擊。
等了幾天後,事情終於水落石出——原來是一位負責糧庫的官員,利用職務之便,運走了將近二十船的糧食,早已銷贓,要想追回幾乎不可能。
但值得思考的是,這個人是高丑手下的門客,而那些贓銀,又有不少是孝敬給他的。
事情查出后,上官慶無罪釋放,而高丑則被打入天牢,各方勢力一致要求處死高丑,包括上官家。魏家則一直事不關己的模樣,只是做旁觀者。
到了這節骨眼上,張清夢卻再次猶豫起來。
處死一個高丑很容易,但他死了后誰又來接替位置呢?上官慶一個人顯然不可能,雖然上官慶為官清廉,剛正不阿,然而處理事務卻遠不及高丑老練。但放過高丑的話,不僅要承受各方勢力的攻擊,還有高丑隨時叛變,攜銀出逃的可能性。
兩難時刻所做出的決定,最能展現一個人是否具有高明手段與遠見眼光。
世家大族為了給張清夢施壓,煽動百姓聚集到官府鬧事,這無異於是在動搖張清夢的統治根基。張清夢一面好言相勸進行疏散,一面派禁衛軍強行鎮壓,這才勉強壓住了這股氣焰。
這種時候,他多想和一個懂他的人訴苦啊!軍師遠在并州,而他的王妃姚秋現已身懷六甲,不便多言。張清夢索性乾脆稱病在家,不去上朝理政,任憑官員如何情願,一律謝絕。
王府院內的雪泥沒有打理,並非僕人偷懶。而是張君生要求和夥伴們一起打雪仗,這才遲遲未有清掃。張清夢稱病的第一天,便架起椅子,坐在院內,悠閑地看這群孩子打雪仗。
在場的孩子一共有張君生、張小欣、尼武民、尼武軍、段知禮、穆辰林、高明志。段知禮作為裁判,三人一組分東西,壘起雪牆,相互投擲,被打到頭就會淘汰。(這是他們制定的規則)
第一局東邊隊伍是張君生、穆辰林、張小欣。西邊隊伍則是尼武民、尼武軍、高明志。隨著一聲令下,雙方展開激烈的攻擊。張君生笑聲不斷,十分開心。甚至都沒有探出頭,便憑著感覺投擲過去。
好巧不巧,張君生的雪球正中尼武民的額頭,對方一下失去了最強火力,結果失敗。
「切……輸給你了啊……」尼武民滿不在意地摳摳鼻子:「一時大意了……」
「嘻嘻,下局我們就是戰友了哦!」
第二局開始,雙方的戰鬥異常激烈。張君生和尼氏兄弟一組,依舊如上局那樣生龍活虎,但尼武軍的眼神卻有些不對勁。
張清夢眼光犀利,瞬間明白這孩子要使壞,但卻一言不發,默默注視著他們。
「哎喲!」
果不出他所料,尼武軍偷偷在雪球里包了塊石頭,極用力地砸向張君生的頭,咚的一聲,腦袋受到強烈的撞擊。
張君生抱住受傷的頭,緩緩弱弱地蹲了下去。
眾人見情況不對,紛紛拋下手裡攥緊的雪球,圍在張君生身邊。
張清夢並未有任何動作,他想看兒子如何處理這件事情。
尼氏兄弟被一眾孩子數落,而尼武民很冤枉啊,明明什麼都沒做,為什麼要教訓我?
「肯定是你暗中唆使的,上局被哥哥打到就心懷不滿!」張小欣第一個跳出來。
段知禮也插著手說道:「確實,如果沒有別人背後指使,尼武軍是沒有膽子敢這麼做的。」
「我沒有!不是我!」尼武民極力反駁,他又轉身問向弟弟:「你幹嘛在雪球里藏石頭?」
「因為哥哥被打了……我要替哥哥報仇……」
此話一出,瞬間炸開了鍋。尼武民的「罪行」基本坐實,儘管它如何解釋,都成了蒼白無力的狡辯。
「好過分啊!沒想到會這樣做!以後大家不要和他們玩了吧!」
「就是就是,不和他們玩了!」
「可不敢和他們玩,我怕以後再報復我……」
一句一句的指責讓尼武民怒火中燒,他一腳踢倒雪牆,扯起弟弟的胳膊便往外走:「不玩就不玩,我沒有唆使就是沒有唆使!」
當二人要跨出王府大門時,就見張君生慢慢抬起頭來。張清夢注意到,他的表情先是慍怒,繼而迅速換上陽光的笑容,整個流程十分之快,幾乎無人發現。張清夢的心裡暗暗驚訝,兒子在偽裝嗎?
「哎呀……明明是武軍偷襲我,幹嘛要把武民也帶上呢?」張君生笑嘻嘻地撓著頭。
「哥哥!一定是他暗中挑唆的!」
「一定?」張君生捏著張小欣圓嫩的臉蛋:「妹妹這麼肯定?」
「因為啊……」張小欣不知該怎麼說,只好委屈地扭過頭。
尼武民迫不及待想要清白,便對張君生說道:「我的人品你還不知道嗎?輸了就是輸了,我怎麼會唆使別人報復?」
「就是說啊——犯錯的明明是武軍啊——」張君生故意拉起長調,逗的眾人撲哧一樂。
最後也僅僅是彈了尼武軍腦門作為懲罰。其他孩子都在指責張君生,說他太過單純,很容易被欺負。張君生卻只是嘿嘿一笑,並不在乎。張君生繼續活躍氣氛,眾人玩的反而比之前更加愉快。
沒想到兒子會這樣解決問題。張清夢對此十分感興趣。到深夜快睡覺時,張清夢親自來到張君生房間,坐在床上,談論起今天的事。
「父王想知道你是怎麼看的?」
張君生躺在枕頭上思索一會,說道:「我還以為父王都明白呢——」
「那……那是當然」張清夢強忍尷尬:「只是想聽聽你的見解而已,父王當然懂得。」
「父王是指武軍偷襲我嗎?這件事情的確是他自己乾的,我知道。」
「你怎麼這般肯定?尼武民就沒有可能暗中唆使嗎?」
張君生坐起身來,揉揉眼睛:「武民是勇猛而不是傻,剛剛被我打敗就立即報復,誰都明白是他主使的吧……況且在這之後他真的拼盡全力幫我打雪仗,就足以證明清白。」
「凡事皆有可能,若真是他背後唆使,日後你們玩也會很不自在的。」
張君生一聲哈欠,聲音十分柔軟:「即便真是這樣,我也不能絕交啊……」
「這又是為什麼呢?」
「因為,孩兒需要武民啊……在那種關鍵時刻與朋友絕交,只會讓事態更擴大,別人也都不敢和我玩了……」
「那……還像以前那樣玩?」
張君生再一次躺下,聲音帶著困意:「小心提防著就是了,至少我們今天玩的很快樂哦……」
隨後又補充一句:「在需要一個人的時候,擅聽別人懲罰他,不但不會讓人尊敬,反而適得其反,這麼淺顯的道理,父王都不懂嗎?」
張清夢很難不把這句話代入到高丑一案,仔細一想,高丑是跟隨自己創業時間最久的功臣,一旦殺了他,不僅不能解決糧食問題,反而還會寒了眾兄弟的心。若能讓他將功折罪,憑高丑多年的經驗,定會不負眾望。
而至於是否叛變,張清夢認為,只要高丑對銀兩來路並不知情,是清白之身,那麼他斷然不會出逃。高丑何等聰明的一個人,豈會在這種最緊張的時候貪污?一切的一切都想通了!
「哈哈哈哈哈!不愧是我的江兒啊!」張清夢萬分激動,摟住床上的兒子不停親吻臉頰。張君生臉上掛滿驚恐與抗拒,慌忙說道:「父王你幹什麼啊?住手啊……」
張清夢興奮的一蹦三尺高,連忙派人入宮,命令皇帝下達詔書,赦免高丑,官復原職。
高丑不負眾望,他官復原職的第一時間聯繫馬有義,靠著這層關係拉來不少商會,願意借給朝廷糧食,解決前方軍需之急。追回的一部分贓款低價買入市面上的糧食,用以源源不斷輸送前線。這一切的一切,只是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
前線的軍師在信中得知解決問題的不是鄭王,而是公子時。連連讚歎,毫不吝嗇地將誇讚之辭寫滿信書中,並在最後斷定:公子有領袖之風範,日後必成大器。
很快,前線的將士得到補給后,再一次將包圍圈收縮,而任簾這邊的糧食早已消耗殆盡,他只能面北叩首,堅守心中那份不可能的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