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八章·魂斷江黎
狂風揚起沙塵,肆意吹撼孤守於此的江黎城。太守府中,任簾跪伏在地,虔誠地向神明請願:「願神明保佑,令簾速克敵軍,挽江黎蒼生於水火……」
任簾一向不信這些怪力亂神,只是這一次,他已被逼上絕路。
他恭敬地取出三根香,用燭火燃著,折了三次腰,將其輕輕插在香爐內。
燭光照亮神龕,唯獨裡面的神像卻昏暗一片,令人琢磨不透。
「呼!」咆哮的狂風撞開窗,肆意侵襲屋子內的一切,任簾慌亂地摁住窗戶,回去查看香火,幸好未受到任何影響。
「呼嗚嗚嗚!」不知何人推開房門,一股強勁的衝擊力直撲而來,推翻了香案,香爐碎了一地。
任簾手足無措地去收拾,最後發現是徒勞,傻傻地望著一切。
冉櫨將軍如風一樣衝進來,並未多看,便急匆匆稟報:「太守,城中軍糧已不足十日之用,更何況還有上萬百姓,現在街道上餓孚遍地,亂作一團!軍中戰馬相食鬃毛,士兵亦無力操練,又有多批隊伍逃亡城外……」
任簾無語,只是傻傻地望著眼前的一切。
很快,又有士兵慌張地摔進來:「太守!百姓們餓紅了眼,聚集數百之眾來軍中搶糧食了。」
任簾瞬間清醒,吩咐其收拾這裡的亂局。自己帶著冉櫨一同上馬前往軍營查看。
此時正是深夜,一彎細小的月牙昏濁難清,風像在泣涕,像是在咆哮。城牆的每一處磚縫,都像是在嗚咽。
到達軍營后,呈現在任簾面前的,是一群手無寸鐵的百姓瘋狂爭搶軍糧,任憑軍隊如何阻攔皆無濟於事。因為任簾有軍令,不可妄殺百姓。
任簾奪過更夫的鑼,鐺鐺鐺一通亂敲,無比焦急的大嚷:「父老鄉親們,萬萬不可啊!」
百姓們見是太守,紛紛跪伏在地請安。任簾見他們有氣無力的樣子,於心不忍,速速請起。眾人雖是安穩下來,但目光直衝軍糧。
任簾看向人群中最為年長的老漢,走上前勸道:「您如此高壽,豈能不知家國大義?糧食若不供給於軍隊,我等便就是史書中的罪人啊!」
誰料那老漢眼淚縱橫,跪倒在地緊抱他的雙腿:「太守大人,俺沒讀過聖賢書,不曉得什麼家國大義,俺只知道家裡還有兩個嗷嗷待哺的小孫子……」
如此簡單的一句,讓任簾心頭一陣絞痛。再望向那群哭天抹淚的百姓,心中的負罪感更加強烈。
戰爭呵,成就了多少人的霸業,成就了多少青史留名之臣。然而這些,是踏著黎民百姓的鮮血換來的。
他們只是想活下去,僅此而已。
任簾的世界觀第一次感到強烈的衝擊,他像是被人當頭一棒,摔了個趔趄,冉櫨連忙上去攙扶。
「如此,那便分了吧……」任簾的聲音如同死屍般,沒有希望,沒有活力。
他是第一次感覺布滿繁星的夜晚,是如此的沉重。
百姓們聽了這話,便不顧及太守,就像放群的鴨子一樣沖向軍糧,每個人都希望搶到更多一點。三名男人推倒老漢,將其應得的那一份全部搬走。
「混蛋!」冉櫨拔出利劍呵斥:「連老人都欺負,你還有禮儀廉恥嗎?」
領頭的那男人哂笑:「將軍大人,我們兄弟都要餓死了,你卻在這裡講什麼『禮儀廉恥』,不覺得可笑嗎?」
冉櫨一時不知如何辯駁,只好搶過糧食,還給老漢。
如此,軍隊徹底混亂。
另一邊,於濟滔在左文的幫助下得知,江黎賴以生存的水源,正是黎水。現在春水消融,於濟滔命人修築堤壩,將水源攔截,江黎城中民心大亂。
張霸天時常親自帶領一波小隊,在城牆外喊話:「江黎百姓為何執迷不悟,苦苦堅守?莫非要等堤壩破碎,黎河之水淹沒城池之日乎?莫非要等水盡糧絕,易子而食敗壞綱常之日乎?」
於濟滔又命間諜換上城中服飾,入城煽動投降。僅僅過了一日,城中將士百姓無不請降,任簾死咬不放,堅決不降。百姓們便徹夜哀嚎,哭聲震天,齊齊跪在太守府請願。
那天夜裡,風吹的更大了……
染盡壯士鮮血的「晉」字旗,也被狂風撕裂,不知所蹤。
鳶鳥破開屍體肚子,啄腸而食。腥血散落在土地,聚滿蠅蟲,爭相吸吮。白骨有如荒草般遺棄在路邊,只有幾隻餓的皮包骨的野狗在啃嚙。
次日夜間,幾乎是全城的軍民團團圍住太守府外,哭著請求投降。
「什麼放屁的神明!」任簾披頭散髮,揮劍砍碎神龕中的神像,踢翻蠟燭。一個人孤零零的站在空蕩的屋內,本就陰冷的屋子瞬間暗淡下來。
外面幾陣悶雷,震在他的心頭上。冉櫨再一次闖進來,跪地請求投降。
「傳我命令下去:江黎太守任簾,願在明日上午卯時三刻,率全體軍民獻城投降!」
任簾的語氣夾雜著些許絕望,與無奈。
「令生靈塗炭者是我,令百姓家破人亡者是我,罪皆由我一人所擔,投降之日,任其肢解我身,勿傷我江黎百姓一人!」
冉櫨跪伏在地,嗚咽說道:「此非太守之罪,乃天意所致啊!」
百姓們得知消息,歡呼雀躍,激動的相互擁抱。
又是一聲響雷,大雨傾盆而下,百姓們笑得更開心了:「正所謂『好雨知時節』呀!」
任簾聽見屋外的聲音,心情就像是被吹散的落葉,無比失望。這就是他拼盡全力所守護的江黎嗎……絕望的寒意席捲全身,腦海中不斷浮現出往昔種種,彷彿就在昨日。
「轟隆隆!」雷霆怒吼擊碎他的夢境,使他不得不面對這無奈的現實。
一滴浸著血絲的眼淚緩緩而墜,打在永遠微笑的神像上。他咬破手指,提壁賦詩。隨後取來白綾,緊緊地系在大樑上,將椅子移過來,動作遲緩地站了上去。一陣伴著雨的濕潤的涼風鑽進來,溜過白綾系的環。
任簾猶豫一下,牙齒互相碰撞。
那條白綾不停地搖晃,像是在嘲諷。
「四爺!!!」任簾再也控制不住情緒,哭喊道:「任簾無能,有負四爺期望,愧對陛下啊!!!」
回應他的,只有風的嗚咽。
椅子摔倒在地,全身失重,雙耳失鳴。四肢無力的抽動幾下,很快歸於平靜。
凄風吹散長發,四周寂涼黯淡,忽然間,雷鳴響徹雲際。電光一瞬,映照出屋內的,是那個凄涼的身影,隨風緩緩搖曳著……
他的靈魂,他的執著,他為江黎所做過的一切,皆斷送在這白綾之上。
次日,江黎副將率領全體軍民獻城投降。高魚命人分發糧食,救濟軍民。百姓們敲鑼打鼓,夾道歡迎。
副將把任簾留下的話傳達過去,「勿傷我江黎百姓一人」餘音繞耳,高魚一聲嘆息:「任太守心繫蒼生,憂國憂民,令人欽佩啊!」
冉櫨被士兵五花大綁捆了過來,詢問方才得知,他直到最後一刻也不願投降。
苑航詢問到:「你家太守既已獻城投降,又何必如此執迷不悟,莫非還欲與我交戰嗎?」
冉櫨目光堅毅:「為民,冉櫨不戰。」
「既如此,何不投降?」
「為君,冉櫨不降!」
苑航被他的氣勢所震撼,稍稍後退幾步。關琅用手抵住,點頭稱讚:「臣子盡忠,古之義理也。天下男兒皆如此,國家安能不太平?」
「那便成全將軍忠義,拖下去……」高魚於心不忍,此等忠義之人若為鄭王所用,該有多好。
「多謝將軍成全!」冉櫨昂首闊步,慷慨赴死。
高魚率軍直抵太守府,四下空無一人,門庭洞開,盡顯荒涼。關琅、苑航二人開路,衝進府內,眼前的一幕使他們極為震撼。
「師傅!」苑航更加不解:「投降成其道義,再加之鄭王廣納賢才,任簾若降,如虎添翼。到那時功成名就,腰纏萬貫,贏得一世功名,何必為此昏君自縊而亡,遭後世之人笑為愚忠?」
關琅沒有回答,而是輕輕走至牆壁前,蹲下身來,發現是一首血詩:
「茫茫大漠飛沙舞,
冷淚盈睫北向睹。
寧叫後世笑百代,
絕不屈膝侍貳主。」
關琅示意其過來一同觀看,苑航細細咀嚼著字間的含義,開口說道:「這是他的答案?」
關琅依舊沒有回答,而是命其尋來筆墨紙硯,將壁上題詩抄錄於上。在詩的後面,關琅又續上了四句:
「身死國破何所懼?
昏君尚有盡忠臣。
赤膽男兒終不負,
一筆鐵書青簡存。」
直到這時,關琅才看向苑航,開口說道:「這便是我的答案。」
苑航凝視著紙上的兩首詩,陷入沉思。恍惚間,猶如雲飛星散,撥開天日。
高魚將二人屍首合葬一處,並修建祠堂,依託任簾往日的威望,江黎人心很快收復平定。
自此并州之地,張清夢已得其三分之二,得知此消息,張清夢立即上奏朝廷,犒賞前軍將士,軍心大振。
征北軍的下一個目標便是:兵分兩路,一路收復并州西部,一路直插叛賊心臟——新莊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