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4章 終章(上)心中的天秤
【事難兩全,取捨進退觸籬】
——題記
涼夜,臨近十一點。
姜笙輾轉反側睡不著,披了件薄外套想出去透透氣。
剛推開門,就見看到一個正準備下樓的身影。
樓梯那邊沒開燈,單有走廊的夜燈映照過去,光線並不充足。
姜笙猶疑地喊了一聲:「姜硯?」
那人頓了頓,才往這邊走來。
在略有些暗的燈光下,姜硯輕聲開口:「還沒睡?」
姜笙聳肩:「你不也沒睡嗎?」
姜硯「嗯」了一聲,坦然笑了笑:「想得太多,失眠了。」
姜笙攏了攏身上的外披:「我想下去走走。」
*
自那日大雨過後,這幾天臨州氣溫都有些低,風吹在身上,穿得少時甚至能被吹起一層細密的雞皮疙瘩。
路燈下兩道身影並排走著,姜笙的長外套隨著剛起的一陣風往後泛起不規則的波浪弧度。
「……如果你是我,你會怎麼辦呢?」
姜硯低著頭:「你不該和我談這個。」
「我有私心。」
私心讓他的所有話語都將有失偏頗。
姜笙微微偏頭:「那就讓你的私心為我做這個決定。」
「嗯?」
「我說——」她輕聲開口,語調溫軟,「勸勸我,我還需要更多的理由才能下定決心。」
姜硯似乎才反應過來,感覺心跳的頻率有些快:「下哪邊的決心?」
姜笙注視著他:「你希望是哪邊,就是哪邊。」
他說:「我怕你後悔。」
她應:「只要做下決定,不管是不是頭腦一熱的衝動所為,我都不後悔。」
姜硯停下腳步,嗓音有些顫。
「那好。」
「姜笙,你聽我講。」
姜笙微微仰起臉,這個幅度正好能直直看到對方的眼睛。
幾步一隔的路燈是暖黃色的,光線很柔和,或許因此他的眸光也顯得很柔和:「我喜歡你。」
這是告白。
「很久很久以前就喜歡了。」
他在強調。
「或許是當年調了座位后你忽然轉頭的一剎那,或許是留在教室里刷題的某一個午後——誰知道呢?」
他妄圖解釋。
「柳郎中雖然已準備離開,但我把善仁堂留了下來,你願意重開就重開,樂意做什麼就做什麼,沒有人會困住你。」
他擺明態度。
「若你不想留在京城,待新主登基朝廷穩定后,只要你願意,只要我能夠——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你想去哪裡我都陪著你。」
他給予承諾。
「在大蕭,絳平侯府與喬府中人,包括你身邊那兩個小丫頭,都很想念你——還有善仁堂,你很久沒去了,他們總是挂念著。」
「每見到鍾儀時她總問我「姜笙姐姐還沒醒嗎?」或是「姜笙姐姐什麼時候能醒來?」」
「我來之前,你的姐姐雖未多言,但心裡也在希望你回去。」
最後一字字用她的牽挂利誘。
「姜笙。」他深吸口氣,「跟我回去吧。」
高高的燈光將兩人的影子拉得老長,像穿越時空又透過肉.ti體才得以遙遙相望的兩抹靈魂。
他又重複了一遍:「姜笙,回去吧。」
「我希望你回去,不僅只有我。」
夏日夜晚帶著涼意的風拂過,一陣陣風隨著一段段話而落下,似乎吹散了些緊繃感,人也跟著輕快了。
路燈下的姑娘忽而笑了:「好。」
姜硯張了張唇:「你說,什麼?」
她往前走,每一步都落得很輕,最後微跳著轉過身來和他對視,彎著眉眼:「你勸動我了,姜硯。」
也或許是她心裡的天秤本就偏向了一邊。
……
姜硯在第二天就離開了,離開前把紺元石留給了她。
姜笙這才知道他用這種方法過來,便僅僅有一周的時間停留。
爺爺說她想回去,越快越好。否則那邊身體昏睡太久,失敗的幾率會很高。
姜笙用了兩天的時間處理了一些瑣事,並把自己的存款一部分捐給了福利院,一部分打給了謝依涵。
托幼時的經歷,這些年她沒少斂財,接稿、家教、校內外擺攤、在校兼職圖書管理員、還有獎學金……所掙和爺爺相比不過九牛一毛,但單拎出來也算是一筆不小的數字。
以至於謝依涵很快就給她打電話,震驚問:「爹,我親爹,你中彩票了?」
姜笙:「……乖囡,你做夢夢到我中彩票了?號碼多少,報給我,我現在就去買。」
聽她這麼配合自己,謝依涵忍俊不禁:「哎不是,你突然打來這麼一大筆錢幹嘛,被你嚇一跳,我親爹都不至於這樣。」
「銀行都來電話了。」謝依涵壓低聲音,「我覺得人可能覺得我在秘謀什麼黑暗事件。」
她語氣誇張,姜笙被逗得直樂:「你以前不是說想開個花店嗎,臨州這邊我看了一下,地段的話濱江那邊最合適……年租金大概8-10w……」
「加上裝修、設備、花材,差不多了,還要留些備用金。」
電話那邊沉默了一會兒,才「嗐」了一聲,笑嘻嘻說:「夢想而已啊,人還是要面對現實的,我已經在找工作啦,不能浪費應屆生的身份嘛。」
「還有,銀行卡限額,一下子轉不出那麼多錢,慢慢還給你啊。」
姜笙說:「那就給你當做日後在工作上遇到不順心的事情,能夠裸辭的底氣。」
謝依涵沒應聲。
姜笙又交待:「如果要開花店,記得要考察好各個方面,定位、選址等,我做了個相關的PPT,已經發到你郵箱了,可以參考參考。」
謝依涵還是不說話。
直到姜笙「嗯?」一聲,示問她有沒有在聽。
謝依涵才小聲問:「……你怎麼了?」
「沒怎麼啊。」姜笙故作輕鬆,說出自己早就想好的借口,「就是……我要和爺爺去國外,留學工作,可能不會再回來了。」
高中三年,大學四年,謝依涵是她唯一能講講話的朋友。
如自己所說,這一走,恐怕就真的是回不來了。
謝依涵才「哦」一聲,然後笑道:「哪有那麼嚴重,到時候我去找你就好啦。」
姜笙心裡像被一根極細的針扎了一下,密密麻麻的感覺遍滿心口:「……我,我的情況有些複雜,可能你沒法來找我。」
她深吸一口氣:「可能我們永遠不會再見了。」
謝依涵狐疑道:「你不會犯什麼事了吧?!」
想到姜笙突然打來的一筆錢,她更加懷疑,苦口婆心:「犯了事兒咱們就去自首,知錯就改,只要虔誠悔改法律一定會寬恕你——逃跑不是解決問題的根本辦法!」
姜笙:?
悲傷的情緒瞬間被沖淡,姜笙啞然失笑:「你想太多了,我可是遵紀守法的好公民。」
謝依涵似乎鬆了一口氣:「那就得了,嗨,你有什麼不想說的……」
她第一次這麼善解人意:「就別說了吧,咱們各自安好,見不見面有什麼呢。」
「嗯。」姜笙低聲道,「好好的。」
她不想悄無聲息的離開,然後留給好友一個不能解開的謎底。但對於自己的事情,她也同樣不方便多說。
寂靜瀰漫在兩人之間,最後是謝依涵輕說了句:「謝謝。」
「謝謝你,姜笙。」
「保重。」
她說:「無論在哪裡,記得照顧好自己。」
姜笙說:「你也是。」
「掛了。」
「掛吧。」
按下手機關機鍵,姜笙看了看計程車的窗外。
紅燈轉綠,前面就是老師的家了。
周老院長今天休息,姜笙按下門鈴的時候,他還在寫毛筆字。
見了姜笙,他隨口問:「今天怎麼有時間過來?」
然後招招手:「正好,來,寫兩個字我瞧瞧。」
姜笙過去,長桌的羊毛氈上鋪著大張宣紙,紙上寫著的是王羲之的《蘭亭集序》。
正寫到
「……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
周老院長把「世」字補上,然後把筆遞給她。
姜笙也沒推辭,往下落筆
「或取諸懷抱,悟言一室之內;或因寄所託,放浪形骸之外……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
俯仰之間,已為陳跡。
蘭亭已矣,梓澤丘墟。
老師見她倏爾停筆不動,還指點:「前邊還行,有點進步,後邊便不得其筆意了。」
姜笙笑了笑:「是我走神了。」
老師道:「你心思不在這。」
姜笙手頓了頓,把筆架到葫蘆形的岫玉筆擱上。
筆擱是小學畢業考試,她拿到第一筆獎學金后買給老師的禮物。本來就不是很好的料子,過了這麼多年早就跑水了,顏色暗淡渾濁。
後來她又送了老師一個小葉紫檀的竹節狀筆擱,但舊的這個仍舊一直被留著。
姜笙忽然不著邊際提起:「我六七歲就跟著您學習,到現在也快十六年了吧。」
老師道是,感慨:「一晃十幾年過去了,第一次見到你時你看著那麼瘦小,也不知道怎麼忽然長這麼高了。」
姜笙彎唇:「您一直是我的榜樣,以前我想畢業后就考到醫院來,像您一樣把畢生所學用在研究疑難雜症、治病救人之上,從閻王爺手底下搶人,但是現在看來,好像不行了。」
老師去拿字帖的手似乎停頓了片刻。
還未及反應,只聽姜笙接著說:「老師,我有割捨不下的事情要離開這裡一段時間,甚至可能永遠不會回來了。」
她的聲音很輕,語氣卻很堅定。
「但無論在哪裡,我都會謹記您的教導,救死扶傷,全力以赴以期答覆您對我的苦心栽培。」
她將始終銘記誓詞,竭盡全力除人類之病痛,助健康之完美,維護醫術的聖潔和榮譽。
健康所系,性命相托。
周老院長瞧著自己的得意門生,姜笙一動不動任他打量,站得筆直,柔軟的眉目里竟然透著一絲堅毅。
他沉默了半晌,后問:「是和你這半年不見的事情有關嗎?」
姜笙點頭,沒瞞著,也沒解釋。
周老院長嘆了口氣:「你是我從小看大的,什麼品性我心裡清楚。」
「如果有什麼事情就放手去做吧,別給自己留下什麼遺憾,我這邊不用你挂念。」
姜笙心裡有點難過,但還是揚了揚唇。
老師便問她:「什麼時候走?」
姜笙低聲應:「明天。」
「好。」老師點點頭,「那就把這幅帖子寫完吧。」
其實寫到這裡,已經不剩一點了。
姜笙重新蘸墨、舔筆,一筆一劃,寫的是顏體楷書。
老師笑她:「一篇帖子三種字體,換作以前肯定要被我罵。」
姜笙也笑:「還有一種字體是您寫的,您可別罵自己。」
老師搖搖頭,半晌后嘆口氣。
肇慶端硯研磨出來的墨帶著淡淡的香味,他拿起來反覆看了又看,最後也沒移開目光:「走吧,我送你。」
姜笙應了。
老師將她送至小區門口,陪她一起等計程車,最後說:「去吧,別回頭。」
但車子啟動時,姜笙還是抵著飛快的心跳慌忙按下車窗,探出窗外回頭最後看了自己的老師一眼。
老師還在目送她,印象里精神矍鑠的長輩不再高大,佝僂了背部,也有了白髮。
姜笙抬起手揮了揮:「老師,再見——」
車子輪胎向前滾動,她大喊:「再見,老師——」
老師也揮了揮手,嘴唇似乎動了動,但姜笙已經聽不到了。
她只看到老師的身影隨著車窗外不斷拍打來的風越來越遠,也越來越小,最終消失不見。
今日一別,大概不會再有相見之日了。
只祈禱松鶴長春,青松不老。
人生總傷別離,但至少離開時,她有好好說再見。
寫得好難過
在蘭亭寫下「俯仰一世」的王羲之,是不是或許想過有人會感慨一句「蘭亭已矣」;
那麼在滕王閣寫下「蘭亭已矣」的王勃,有沒有想起王羲之的那句「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
到現在一千多年過去了,不僅僅是蘭亭已矣,滕王閣也被毀重建多次。
小時候覺得寒蟬春生夏死、夏生秋死,生命之短暫,似乎剛出生便要迎接死亡。
可現在想想人類一生不過百年,之於宇宙也是滄海一粟。
再過一千多年,世界會是什麼樣的?
還會不會如王羲之所述「雖世殊事異,所以興懷,其志一也」,踩在同一片大地,發出相似的感慨?
*
嗯還有就是,寫著寫著覺得姜笙下一秒就要改變主意了哈哈
一邊是耄耋之年的老師,一邊是思念多年的姐姐,難過的是甘蔗不能兩頭甜,世事也難兩全。
余華先生回應「把悲傷留給讀者」時說,自己的桌子也曾鋪滿大撂餐巾紙,真的沒有執筆者會不跟筆下的世界共情的,從謝依涵對姜笙說保重開始、到老師一如往常的招呼、再到桌子上那個留了近十年的筆擱和最後目送的身影……還有車子啟動並遠去的時候,
無數次我站在姜笙的角度都很想回頭,很想很想回頭,可姜笙這一回頭,就同樣再也見不到姜羨了。
老師說的是:「去吧,別回頭。」
其實也是在說:「不要後悔,向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