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鏡花水月
妙玄點了點尺素的眉心道:「一旦身榮登北闕,四方欽羨聞終身。」
次日清晨,約摸五更之時妙玄就辭別二人上路了。臨別之時無物相贈,便在尺素的眉心點了一顆硃砂痣。說也奇怪,那麼輕輕一點,再也難以拭去。妙玄說,終有一日,這硃砂能為尺素帶來好運勢的。
時近晌午,依舊是漫天的大雪。雲卿逗弄著女兒,流裳淡淡地笑著幫女兒縫製衣物。外面一如既往的寂靜,只聽得見女兒淺淺的呼吸和咿呀之語。
突然,雲卿臉色大變,他放下手中的嬰孩道:「流裳,你聽見了嗎?好大的一隊人馬,看來,該來的終究是來了。」
流裳放下手中的針線道:「相公,我們終於不用惶惶終日了不是嗎?」
雲卿理了理流裳鬆散的髮髻道:「流裳怕嗎?」
流裳摟著女兒靠在雲卿胸前道:「流裳不怕。流裳要和相公一起。」
雲卿望向窗外,小院四周已經圍滿了士兵。他拉著流裳的手道:「我們出去。」
此時,年鴻握緊手裡的韁繩,他並沒有下馬,而是靜靜觀望著眼前這個簡陋的小院。昨日得知雲卿與流裳在這裡住著便馬不停蹄地領旨前來。他還是不死心,想看看他們的郎情妾意,想看看自己的生死之交,以及自己最愛的女人。他並沒有立刻讓部下進入院中,而是安靜地守在院子外面。他聽到了他們的對話,他聽到了雲卿問她可曾後悔,他聽到她說不怕。那一刻,他的心比那千山暮雪更加哀涼。
「吱呀」一聲,門開了。雲卿平靜地走了出去,尾隨的是笑顏傾城的宋流裳,這個讓他魂牽夢縈的女人。而她的懷中居然抱著一個粉嫩的小嬰兒,那眉眼像極了她。
雲卿定定地看著他道:「鴻,好久不見了。」
年鴻生冷地說:「顏相,神仙眷侶的日子羨煞旁人。」
雲卿沒想到年鴻不是喊自己「雲卿」,而是「顏相」,心狠狠地抽搐。他道:「還是被你們找到了。到底要怎樣呢?」
年鴻舉起手中明黃的聖旨道:「皇上有命,宣你進京,與靈青公主完婚。」
雲卿握緊手中的赤羽道:「我若不從呢?」
年鴻面無表情:「皇上道,格殺勿論。」
雲卿望著馬上的鴻,那個與自己朝夕相伴、情同手足的鴻此時卻是那麼陌生。
他輕聲道:「鴻,你為什麼就不能成全我和流裳呢?」
年鴻別過頭去不再說話,此刻他是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他微微閉了閉眼睛道:「顏相不要為難末將。還是跟末將回去的好。」
雲卿深深吸了口氣道:「鴻,真的要刀劍相見嗎?」
流裳抱著啼哭的嬰孩道:「年哥哥,相公既然決定和裳兒雙宿雙飛,而今又有了骨肉,你們怎就依然糾纏不放?」
年鴻沒有說話。這時他的副將開口了「將軍,丞相既然不從,那我們就只能不客氣了。」
年鴻咬了咬牙,看了看眼前自己最親近的兩個人,英俊的面容添了許多的不忍和悲愴。終於,他揮了揮手示意手下。
雲卿的眼裡滿是失望和隱忍。他轉過頭來對流裳道:「流裳,照顧好尺素。」
話音剛落,待命的士兵蜂擁而上。雲卿不舍地看了看流裳,拔出了赤羽開始了廝殺。顏雲卿雖是當朝宰相,可是武功卻不在所向披靡的年大將軍年鴻之下,對付百來十個士兵不在話下。士兵們一圈圈地圍上來,屍身堆積得越來越多。可是伴隨而來的卻是雲卿的體力不支和揮汗如雨。他的喘息聲那麼清晰,一點點侵吞著流裳的理智。流裳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她亦是知道雲卿從帶她離開京城的一剎那起就決意不再回去了。他說過的,此生除了宋流裳再也容不下別人。
流裳抱著女兒跌跌撞撞地跑到年鴻的馬下嚶嚶地哭道:「年哥哥,裳兒求你了,放過雲卿吧。裳兒求你了。」說著就跪了下來,「裳兒願意隨你回梅園,再也不離開。再也不離開了。求求你,放了我的相公。他也是你的手足啊年哥哥!」
年鴻心痛得快要窒息。他握著劍柄的手不住地顫抖,關節泛白。他依舊沒有說話,而是看著流裳無助地跪在地上哀求那些士兵不要打了。那聲聲哀求撕心裂肺,完全不像是出自賢淑溫婉的流裳之口。他是懂流裳的,他知道她已經是多麼絕望。二十年後回想起來,他都心有餘悸,他忘不了她滿臉淚水、頭髮凌亂的樣子,偶爾看向他的眼神也是那麼失望,甚至還有些許的恨意。
雲卿終究是無法戰勝那麼多士卒的。他的四周散落著那麼多的屍身,可是他卻再也沒有提起佩劍的力氣了。他用赤羽支著地面,單膝跪在地上,汗水中已經夾雜著鮮血。流裳撲了過去,她看到雲卿的胸前鮮血噴涌而出。她驚恐地抱著這個刻骨銘心愛著的男人:「雲卿,我們贏不了他們的,我們逃不掉的。雲卿,你就和他們回去吧,娶碩昌公主為妻。流裳真的不怨不恨。流裳只要你好好地活著。「
雲卿已經沒有了說話的力氣,他緊緊地抱著流裳道:「流裳,還記得我們初見的場景嗎?」
流裳重重地點頭道:「怎能不記得呢?流裳到死都不會忘記的。」
雲卿道:「流裳,照顧好自己,還有,我們的….我們的女兒。」
話一出口鮮血噴涌而出。流裳感覺到自己面頰上一片溫熱,一摸之下是雲卿的鮮血。她驚恐地叫著,她不住地哭喊著「雲卿」,雲卿的眼神已經開始遊離。年鴻再也無法安心端坐馬上,他飛奔而下,抱住了雲卿:「雲卿,你不能這樣。雲卿,我放你們走。」
雲卿緊緊地握著鴻的手道:「鴻,你是懂我的。我終究是要走這一步的。流裳由你來照顧了,還有我的女兒。」
流裳輕輕道:「雲卿,你不可以拋下我。」
雲卿拉起了流裳的手放入了鴻的手掌之中。流裳立刻抽出了手。她不再哭泣,而是抱起了雲卿的頭幫他擦拭額頭的汗水和鮮血。
雲卿的嘴角掛著微笑,他的眼睛重重地合上了。他終於去了。
鴻睜大了眼睛,他完全不敢相信,有這麼一天,他的雲卿倒在了自己的面前。這二十一個春秋,他最大的願望就是一生用自己的劍宇保護他的雲卿他的流裳。
淚終於脫眶而出。
流裳並沒有再哭泣,她愛憐地撫摸著雲卿的頭說:「相公,流裳唱曲給你聽吧。」她笑得那麼凄美,她的曲子還是那麼悠揚動聽,餘音繞梁,三日不絕。
一曲終了,萬籟俱靜。所有人都默默佇立在飛揚的大雪中。他們看著眼前這個天仙一般美艷的女子,她的眼睛里滿是決絕。
她抬起頭來對年鴻道:「鴻哥哥,這樣的結局你可滿意?」
年鴻的淚水無聲滑落,他搖著頭道:「裳兒,不是的,不是的。」
流裳柔婉地笑著,那笑聲依舊如同銀鈴般清脆甜美:「年哥哥,你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年哥哥,梅園的花應該都開好了吧。呵呵,真想回去看看呢。年哥哥,你看,這是我和雲卿的女兒,她叫尺素。她在對你笑呢。年哥哥一定會善待她的,對不對?」
年鴻重重地點頭:「流裳,我們這就回去。我會好好待你和尺素的。」
流裳嬌笑著:「我就知道,年哥哥最疼裳兒了。」
聞言,年鴻滿眼的悔恨和歉疚。
流裳撫著女兒的硃砂痣道:「尺素,娘和爹都很愛你呢。你要好好活下去,千萬不能像爹娘一樣,永遠逃不出這污濁的塵世去。」
雪花落在流裳的頭髮上和衣衫上,越發顯得她嬌俏可愛。她緩緩站起身來,手裡握著的是雲卿的赤羽。她的動作是那麼敏捷,在年鴻還沒來得及出手阻攔之前就把赤羽深深地插進了自己的胸膛。
年鴻悲痛地大喊:「裳兒!」
流裳不再理會他,而是緩緩蹲下,躺在了雲卿的懷裡。她摸著雲卿蒼白的面頰輕快地道:「相公,我們再也不用怕了。再也不用怕了….」說完就斷了氣息。
雪依舊在下,鵝毛般的雪片紛紛揚揚,打轉,墜落,然後融化。正如年鴻此刻的心境。紅梅的花瓣灑落了一地,和那些血水融合在了一起。一地的緋紅,難以遮掩。那一刻,年鴻真的想就此彈指老去,忘卻所有。
他抱起了雪地上的女嬰,淚滴濺落在她的粉頰上,冰涼的淚水惹來了嬰孩的啼哭,哭聲回蕩地好遠好遠,洞穿了那一片無垠的皚皚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