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只若初見
二人來到景銘軒,門前掛著很多精緻的宮燈。這景銘軒可是京城最大的燈籠鋪了,就連宮裡的燈籠也一應出自這裡。尺素進鋪之後就開始細心地挑選琉璃盞。這些琉璃盞做得巧奪天工,而且細細的小盞子上居然還鐫刻著秀挺的詩句。尺素一一細讀起來,越發喜歡了起來。出乎意料的是,她竟在一個盞子上找到了爹爹最喜愛的詩詞,岳飛的《滿江紅》:「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眼望,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闕。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尺素伸出手剛剛要去觸及那琉璃盞,還未夠到,就眼睜睜看著那盞子被一雙修長有力的雙手搶先摘了去。那人先開了口:「老闆,這盞子多少銀錢?」尺素心裡一急,這景銘軒的燈籠向來是一樣只一個的,若被人搶了去,就再也沒有一模一樣的。尺素抬起頭想要打量這個搶先摘下琉璃盞的人,才一抬頭便是一驚。平日里只道哥哥是人間極致風流倜儻,不想今日才知道自己的想法是多麼愚鈍。
眼前的男子二十來歲的光景,身姿挺拔,眼神清潤,面若冠玉,眉間隱不去的貴胄之氣,若不是腰間修長的佩劍,尺素還當真以為他是一介溫文爾雅的書生。男子只顧著擺弄手裡的燈盞,忽而好似覺察到身邊的這白衣女子在注視著自己,故此抬起頭來,對上了尺素的雙眼。他看起人來那麼專註,彷彿要看入尺素的心底里去。尺素頓時覺得不好意思起來,別過頭去,臉頰緋紅,此時她的硃砂痣越發襯得她清麗可人。
男子玩味的看了看尺素,對著店主道:「老闆,這盞子我要了。睿穆,付錢。」
男子身後的隨從已經開始解銀袋子了。尺素這才慌亂了起來,她是斷不能讓人將這盞子搶先買了去的。她焦急地說道:「且慢。」
男子微笑著道:「小姐有何賜教?」
男子這一笑更顯俊美,尺素不覺心跳快了起來。她道:「公子,可否….可否另選一盞?實不相瞞,家父對這岳飛的《滿江紅》鍾愛有加。公子若能將這盞子讓與小女子,公子可隨意挑選一盞,小女子買來送與公子便是。但請公子行個方便。」
霽湘在她身後道:「是啊!公子,小姐是要將它送與我家老爺的,公子就將它讓與我們吧。」
男子依舊是溫潤地笑著,彷彿跳躍在夕陽下的蒲草一般飛揚,令人迷醉。他頓了頓答道:「也罷。既然小姐喜歡,那麼贈與小姐便是。睿穆!」
男子身後那個被喚作「睿穆」的隨從掏出銀子遞於店家,然後男子將琉璃盞遞到了尺素麵前道:「送與姑娘。」
尺素看向男子,又慌忙低了頭去。她是怕自己被膩死在這男子的溫柔之中。她柔聲道:「多謝公子美意。那麼就請公子另選一盞吧。」
男子輕笑道:「多謝姑娘,不必了。姑娘拿去便是。「
尺素聞言有些不快,她微微皺了皺眉頭道:「這怎麼行呢?公子是看不起小女子嗎?小女子既要相贈,公子何必客氣?難道不給小女子面子?」
男子道:「姑娘既然這樣說了,那在下恭敬不如從命。不過,還是由姑娘來為在下挑選吧。在下覺得姑娘的眼光很獨到。」
尺素的芙蓉面盪著春花般的笑顏:「那麼,小女子來為公子挑選吧。」說完便自顧自轉身認真選了起來。不多時候,她就摘下來一個遞於男子道:「公子看看可曾滿意?」
男子接過來一看,上面印刻的是「漠漠輕寒上小樓,曉陰無賴似窮秋,淡煙流水畫屏幽。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寶簾閑掛小銀鉤。」
尺素道:「這《浣溪沙》是小女子最愛的一首詞,不想在這景銘軒里尋到了呢。雖說陰柔了些,但還是滿心歡喜,贈與公子,還望公子笑納。」
男子道:「姑娘客氣了。即使如此,在下收了便是。」說著便遞於隨從。
尺素歪頭理了理有些凌亂的髮髻道:「小女子先行告退。」
說罷便示意霽湘一同離去。男子卻道:「姑娘,在下還未來得及答謝。」
尺素笑回:「何談謝呢?公子喜歡便是了。」
男子道:「在下也挑選一盞贈與姑娘。姑娘不要推辭。」這話聽起來就不容抗拒,尺素只得點了點頭。
男子便挑了一盞遞與尺素。尺素施禮謝過,並未急忙驗看便帶著霽湘離開了。
很多年以後回想起來,尺素才驚覺,這一切的悲喜都是從這裡開始的,人生如若初見,又是多麼幸福的事情,起碼,他和她,只有初見時的喜歡便足矣。
歸去的路上,霽湘對那店裡的男子念念不忘,絮絮叨叨說著那男子的千般好。尺素依舊是不回頭,不是沒有興緻,而是見那男子之後她的心緒也難以再平和下來,好似那寧靜的心潮被人撩撥出了波摺一般。
那日的梅賞得很是盡興,爹爹對那《滿江紅》的盞子很是喜歡,哥哥則是不住誇尺素的舞跳得越發的美了。
待哥哥和爹爹都回去了,尺素才回至房裡。她一直記掛著白日里那男子所贈的燈盞。不待霽湘關上房門進來,她就喜切地說道:「霽湘,把白日里那公子贈的琉璃盞拿出來瞧瞧。」
霽湘打趣道:「小姐也真是沉得住氣,怎麼這會子才想了起來。那麼好的一位公子爺,也不問個名諱,這諾大的京城,再遇著談何容易?」
尺素心裡也是這樣怨著自己的,故並不說話,只是坐在桌前兀自發起楞來了。霽湘自是知道尺素的想法,也再沒開口,默默取了盞來遞與尺素。
尺素接過琉璃盞細細看了起來。這盞上畫著的是一個坐在鞦韆架上的女人,身後是嬌柔的花叢,美人衣袂翩纖,墨色的長發隨風而動,手裡握著一把搖扇,白皙的手腕上有著翠綠的鐲子。要說詩句,卻不似別的盞上那般完整,只是短短數句:「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恨流芳,易憔悴,道是只為伊成傷。」
尺素讀完之後不覺亂了起來。飽肚詩書的她怎會不知道這些句子的深意?若說情愫,自己又何嘗沒有呢?不是沒有見過德才兼備的佳公子,偏偏今日這位,讓她的心底漣漪不斷。可是又為何不留下姓名,也便日後找尋啊。這男子雖說一看便是貴胄之後,可這京城達官顯貴太多,找起來談何容易,說不準就再無相見之日了。想到這裡,尺素的心裡不由空了起來。
霽湘看得出尺素有些傷感便道:「小姐何必煩惱?小姐的心思我還能不知道嗎?我知小姐心高氣傲,凡人自是入不了小姐的眼,今日這公子倒也真真和小姐是對璧人。我也知道小姐是最不喜歡這些禮數規矩的,喜歡就是喜歡,不遮遮掩掩。不過這京城找起人來卻也不是易事,不如放寬心來耐心等待。」
尺素一聽,不由得點了點頭便也罷,若是有緣,自會相見的。「道是只為伊成傷」,倘若他真的這樣想,倒也是值得歡喜。這種感覺是從未有過。沒想到,只這景銘軒一行,年尺素便也有了這些女兒家的心思了。
正在犯愁,便聽霽湘欣喜地說道:「小姐快看,這是什麼?」
尺素一看,原來燈座下靜靜躺著一方絲帕。原本白凈的絲帕上多出了幾行字來,這字蒼勁有力,龍飛鳳舞很是瀟洒。尺素忙拿了起來讀道:「今日街上偶遇姑娘,才隨姑娘進了景銘軒。時間緊迫,做了這燈盞送與姑娘。姑娘看這盞上的女子可與姑娘有半分相似?自是不及姑娘萬一的。他日定當細細做來送與姑娘。」尺素暗嘆這男子的能耐,只他進鋪子這短短的時間就叫人做了這燈盞來,他的身份地位可見一斑。回想到他腰間的青龍白玉環若,尺素暗驚,他莫非出自皇家?看那玉的成色自是罕見,更何況是皇家御用的圖案。但很快,尺素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皇家的年輕男子原本是有幾位的,不是戰死沙場就是被新帝因為大位之爭除去。新帝即位三載有餘,按年齡來算倒也相近,只是這新帝的乖張暴戾是出了名的,這白日里的男子文雅有加,怎可能是那「暴君」呢?
雖然爹爹說這新帝很有些能耐,國勢一天天強盛起來,大昌年間的災荒戰亂都大大減少了,輕徭薄賦、勸課農桑,政績卓著。可是一想到因為皇位之爭殘害自己的手足,尺素就覺得他是個不折不扣的「暴君」了。若是她和哥哥也要來個大位之爭,她一定會讓與哥哥的,哥哥也一定不會加害她的,哪像這個帝王,看來他的血果真是冷的。
尺素握緊了書信,暗自擔心了起來。她這一生別無他求,只為找個好夫婿相夫教子。生在官家,自是知道自己命運的。年滿十六就要入宮參選,倘若有幸遣返出宮便可逃過入宮這一劫。常侍君側猶如騎虎,真真一入宮門深似海。父親自是不需要靠她來加官進爵、光耀門楣,他日進宮參選也已打點好了,一定讓她落選。只待選秀過後,一家人心裡的大石也就落地了。
一想到兩個月後的選秀,尺素的心情煩躁了起來。雖說明知道自己不會留在宮裡,不需要成為這素未謀面的「暴君」妃嬪,可還是不願意進宮去,哪怕只是走一下過場。她討厭這種壓抑,討厭被人操縱的感覺。
捧著琉璃張,尺素幽幽地念道:「依依夢裡憶來時,萬丈紅塵長相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