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麒麟不似少年游 第三十三章:三兩三
晨鐘、暮鼓、青燈、焚香,黑龍佛龕,陰陽禁地……
天道山,千年桂下。
高淳風在百花落英陣里,浴血倒地,為保護蘇啟霄而死。
她只能遠遠觀望,什麼都做不了。
飛雪漫天,她執傘撐在蘇王的肩頭。
祥雲之間扶搖而上的那隻畢方神凰,即使漫天飛雪,迴廊濕盡,他身上滴雪未沾、也滴血未沾。
當初那場陰陽禁地的曠世一戰,二人記憶盡失。
醒來后,只見飛雪化白錢,眼下已是江陵王的靈堂。
恍若,荒涼一夢。
但願,黃粱一夢。
·
翌日正午,艷陽高照。
鳳靈王府內梅花開遍,清風吹拂,香溢滿屋。
屋中,傾城神顏女子緩緩睜眸醒來。
她面前是好幾盤底下鋪滿冰塊的葡萄、荔枝、杏李等新鮮果蔬,個個玲瓏剔透。
蘇啟霄就在她床旁趴著熟睡,哪怕手纏紗布,依然風華絕代。
剛才是夢……
可現在不是!
原來他真的帶自己離開彌天大火了!
一旁白芷看見自家公主醒來,正喜極而泣就被白若筠比了個噤聲。
白若筠眸眼溫柔,輕聲道:「別吵醒啟霄,他多久沒睡了?」
白芷貼近公主,小聲道:「蘇王爺昨日回來后一直陪在您身邊,鳳靈王幾次來找,王爺都沒離開,這才睡下半個時辰。」
白若筠滿目擔憂看著他的手臂,問道:「那啟霄這傷怎麼樣了?」
未及白芷開口,白若筠最熟悉的溫熱貴氣聲傳來——
「無妨,過兩日便好了。」
原來蘇啟霄已經醒了。
蘇啟霄伸了個懶腰,開口吩咐道:「白芷,去稟告鳳靈王,若筠已無大礙,本王也可見客。」
「喏!」
白芷淺笑行禮,前腳剛走,白若筠便拉過蘇啟霄的手,嚴肅道:「到底傷得重不重?」
蘇啟霄回答還是那聲微笑的「不重」。
白若筠才不相信,緩緩撩開他的紗布,只見蘇啟霄修長手臂上被昨日滾燙罡風割裂出的一條條細微血槽赫然在目,白若筠頃刻淚珠滑落,心疼不已。
蘇啟霄指腹擦拭她的臉頰,直視抱怨道:「不見你的日子裡,你是不是吃太多了?從火場一路抱你出來真重。」
白若筠破涕為笑,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
蘇啟霄伸手道:「對了,淳風的信呢?」
白若筠指向了胸口,「在這兒。」
蘇啟霄嘴角抽了抽,「你自己拿出來啊!難道讓我來掏?」
白若筠不打算玩鬧了,認真道:「淳風臨終前來過一次三江城,只是我沒見到他,是江陵王府的持節侯一直在城中等我。持節侯說,淳風知道你最信任我,所以務必讓我將此信親自帶給你。」
其實高淳風與三江城淵源不止於此。昔日三江城旱災泛濫,百姓流離失所,就是江陵王與蘇王奉高祖皇帝之命主持賑災。江陵王數道疏洪策論收效極佳,加之他體察民隱,親自為百姓祭天祈福,很快旱災平定,三江城百姓甚是感念高淳風。
至於為什麼高淳風臨終前所去是三江城,白若筠暫時也沒答案。
蘇啟霄接過白若筠交給自己的信,他將封口完好的信箋拆開,只見高淳風遺信僅幾十字,就讓他神情瞬間凝重——
「添錦親啟:
末隋驚變,叛亂軍聚集於太行山之東,事關九五帝鼎之謎。
本王死後,虞雲拜託你了。」
虞雲,正是江陵王妃。
蘇啟霄神思震撼之際,就聽見屋外腳步聲頻繁,蘇啟霄不想太多人打攪傷愈初醒的白若筠,便起身道:「此前你煞氣入體,所幸春秋是十二宗天葯中人,幫你調理好了氣息,乖乖躺床上修養吧。」
白若筠知道他肯定又有一大堆政務要處理,並未阻止,只是低聲道:「你也是,忙完早點回來休息,就當陪我。」
「不是就當,回來就是為了陪你。」
蘇啟霄溫柔一笑,開門讓白芷進來照顧白若筠,他則面見來訪的鳳靈王與揚州百官。
眼見蘇啟霄人剛走出,向來雷厲風行的高瑩宸擔憂心緒就沒繃住,這一刻紅著眼眶,責怪道:「蘇啟霄!你要是再死了,本王怎麼辦!三王登高樓的承諾還算不算數!」
蘇啟霄揮手遣散一臉震驚的揚州百官,安慰道:「你看你,讓這群官員們看了熱鬧,他們大概都沒見過堂堂鳳靈王哭哭啼啼的樣子吧?」
見她眸色嗔怒,蘇啟霄又笑了笑,道:「好了,本王不是說過嗎,還沒到隨便就能去死的時候……」
高瑩宸沒好氣道:「反正你永遠不可以死!」
「哪有人能永遠不死的?」蘇啟霄一臉無奈。
「你就是不能!」
「好好。」
高瑩宸平復情緒,問道:「若筠呢,好些了嗎?」
蘇啟霄含笑道:「她已沒什麼大礙,換個地方聊吧,讓她再睡會兒。」
高瑩宸安下懸著的心,可看見他纏著紗布的手,不由愧疚道:「你和若筠才到揚州,就讓你們受了這麼多的危險……」
蘇啟霄與她前往正殿,只是負手道:「小傷,無礙。末隋亡國亂黨會刺殺本王,乃是末隋公主與我蘇氏之世仇,然而牽扯到若筠,本王與武殷的新仇舊恨,就得同算。」
高瑩宸問道:「舊恨是指?」
蘇啟霄目色凌厲道:「昔日影戮在若筠的眼下襲殺三江王和三江王妃,三江王白夙力扛牧野,然而在斬殺刺客的同時自己也身受重傷。影戮大多聽命末隋,既然大夏境內還有沒清理乾淨的末隋亂黨,如今本王就要再殺一遍。」
高瑩宸不解道:「添錦,末隋之戰中隋靈帝被你父親腰斬,末隋皇室也都盡數身亡,你肯定對方就是末隋公主嗎?」
蘇啟霄頷首道:「那女子擁有六重殿太虛位,是不是影戮副掌門姑且不提,但她這末隋公主的身份,毋庸置疑。她受傷后斗篷掉落,露出了脖頸刻著的特殊烙印,分明就是末隋皇室的玉璽圖案。那圖案樣式,本王絕對忘不了,因為這末隋玉璽,就放在蘇王府內。」
二人聊著聊著,天又下雪了。
風定猶舞,枝梢晃動,吹散滿樹銀花。
蘇啟霄指捻細雪,問道:「不說這個了。我們回到王府後,還發生了多少事?」
高瑩宸回憶道:「你抱著若筠離開火場,蘇敘帶去的士卒就將鄔府圍得水泄不通,然而鄔凱在那之前便已經逃脫了,趙知宴隨後帶兵把鄔氏府邸搜了個底朝天,既沒找到鄔凱,也沒發現末隋公主的身影。然而有趣的是,暮凌很快收到一封密折,他根據密折的指示,快馬出城向西追趕二十里抓獲到了逃亡的鄔凱。」
蘇啟霄似乎沒多少意外,只是淡淡問道:「鄔樾呢?」
「坐在他那張烏木椅上面如死灰。」
高瑩宸冷冷嘲諷,她心中已有處置鄔樾的決斷。
她和蘇啟霄這方面是一樣的,只要牽扯到重視之人,便是被觸碰到了逆鱗。
蘇啟霄昂首一笑:「真可惜,沒親眼看見鄔樾那副死到臨頭的表情。」
高瑩宸好奇問道:「對了,那封密折究竟是誰給暮凌的?寫密折之人又怎會知道鄔凱往哪逃?」
蘇啟霄嘴角翹了翹,緩緩道:「因為那是大夏嚴國公——嚴長臨。」
他繼而解答道:「揚州大獄位處城東,崩塌之時,重兵集結。鄔凱此後從密道逃回鄔府,他身受杖刑,無法走路,要離開揚州城只能乘坐馬車,而城北和城南不可通行車駕,唯一出路自然只剩下西城門。嚴國公料想到這點,得知牢獄崩頹就發出了密折,至於暮凌座下是王騎軍的戰馬,追上馱著大腹便便三百斤重的鄔凱車駕輕而易舉。」
「原來如此……等一下,嚴國公下山了?」高瑩宸忽然詫異道。
蘇啟霄笑道:「是啊,不日你還得跟他老人家見一面,不過你放心,你說他的那些壞話,沒跟他講。」
高瑩宸淡淡嘆息:「唉,嚴國公真要想訓本王,這一面還是免了。」
「嚴國公到揚州兩年,這一面總歸要見的。」蘇啟霄唇角淺揚,柔聲道,「況且這揚州,你治理得很好。」
高瑩宸望向院中已然綻放的枝頭梅花,沉吟道:「今日之後,會更好。」
蘇啟霄有意發問:「既已擒鄔氏,你打算怎麼處置?」
鳳靈王眸似冰下溪水,驟然閃出一抹幽寒。
這位揚州之主揮舞衣袖,音如皓月當空,一字一句道——
「鄔氏一族,刺王殺駕,屠誅滿門。」
·
離牢獄焚火之事已過三日。
年關將至,雪霽初晴,是百姓們釀新酒的好日子。
這日,杏雨村。
沈長樂正帶著妹妹喜兒在家中忙活,不過長樂已不做女紅了,而是重新刷洗起了當初釀杏花醉的酒罈。
忽然,鄰里的歡呼雀躍聲傳遍村中!
揚州上下奉鳳靈王之令,誅殺鄔氏全族!
其罪為「刺王殺駕」的死罪,其餘奸黨,亦被鳳靈王盡數斬首。
涉及的貪官污吏街頭遊行,一一懲治,目無王法之徒的人頭高掛城牆。
鄔氏倒台後,其族滔天罪狀公示百姓,沈家及逝者終得昭雪。
恍惚之間,牽著妹妹小手的沈長樂緩步走向屋外,父親和阿婆離世時的悲慟、自己走訪碰壁時的苦楚、好友拚死守護的遺願,皆化作兩行清淚留下。
今日,還是長樂的生辰。
今日,鄔氏伏誅,揚州萬民同慶。
「爹、娘、阿婆,你們看見了嗎?」
沈長樂遙望揚州城,淚眼婆娑。
今日,但願是最後一次流淚了吧?
沈長樂輕撫手中的杏花發簪,忽然想起了昔日那個身為杏酒姬的自己,以及他們兩人——
那年曾有個醉書生,想做大夏第一朝臣。
那年亦有個酒小二,想做天下第一俠客。
杏酒姬不像他們,沒有那麼大的抱負,只有一個安居樂業的願望,以及酒罈中的杏花醉三兩三。
一兩贈書生,踱步生蓮花,願你平步青雲,為百姓開盛世長安。
一兩予小二,攜酒遍天涯,望你尋得身世,在江湖報快意恩仇。
還有一兩三,小女長樂可再捨不得送人了,那是人家的嫁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