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如果風暴拉我入海，請讓我溺死在幻想里（六）
觸角拖得很慢，這樣足夠留出時間令封七衡展示歇斯底里的絕望，也同樣讓尼德霍格在很近的距離欣賞偕神者被吞入腹中的景象。她終究撲了個空，剛剛還如死寂的觸角在這一刻都活了過來，糾纏不休地拉扯她的身軀。
「滾開！」尼德霍格發出憤怒的咆哮，她自感陷入泥沼難以前進半步，蠕行的觸角糾纏不休地纏上她的軀幹，阻止她去觸碰近在咫尺的男孩。
螢黃色的觸角順腿而上纏上尼德霍格的腰肢，赫卡奧哈試圖趁著野獸思維混亂的狀態瓦解她的防禦本能，在毫無反抗的意識中完成其期待已久的「進食」。
「吾說——汝等滾開！」尼德霍格的聲音中混著龍威，她著實發了狠，咬著牙迸發的森冷簡直冰到骨子裡。
澤爾恩達勾出妖異的影子墜在地上，冥幽的火焰不竭的在槍身上燃燒，虛幻的倒映出尼德霍格支離破碎般的軀體。
赫卡奧哈意識到最極致的生物已經赤裸的任由他採擷，那副曲線曼妙的身軀上硬質如舞裙的龍鱗被一片片剝離，緊緻的肌膚下他所能感受到的是流動的，環繞在整個血液神經中的，讓其產生歡愉的神力波動。
他們貪婪的索取著，觸角變得更長，微蒙的螢黃經由刺激變得更加濃郁。他們觸摸在尼德霍格的身體上，如操弄沒有意志的玩偶一樣拉扯著她的四肢，纖細的觸角爬過她的鎖骨、下頜、眼睛、耳朵並環過腦後，全身上下都套上一層不斷流動的武裝，甚至那頭美麗的銀髮都被包覆進源源不斷的觸角中。
尼德霍格被舉起，被架在空中虛無的十字架上，她像個亟待進化的繭，蛻變而出后的美麗更加驚心動魄。但事實卻並非如此，她更像被囚在籠中，赫卡奧哈搜刮在她身上每一寸，富有神經訊號回溯特性的觸角正妄圖突破外殼探尋她腦內的秘密。
囫圇吞下的後果便是困獸猶鬥，處於半空呈橢圓形的黃色繭衣由內向外涌動，接連不斷的凸起可以窺見其中之物的瘋狂。富含韌性的繭衣上逐漸勾勒出一個清晰的樣貌，那不似人，崢嶸的頭角和暴戾的上肢解釋了其中生物的只鱗半爪。
當浮於表面的容貌足以看清眼窩時，漆黑的利爪從內部割開了黃色的繭衣，緩探而出的是那隻暴戾卻富優雅的手臂。觸角像是受到腐蝕，從割裂開的位置不再糾纏成一團，根系分明的宛如燒焦一樣變得死灰，接著精妙的玄色雙爪撐開裂口，破繭而出的生物猛的落地，游曳的龍尾在身後掃起塵埃。
她同時兼有人類和龍類的部分特徵，殘酷乖戾中混雜著人類女性的優雅裊娜，化身為龍的尼德霍格無論從體態、血脈、權位上都足以堪稱最完美的個體。
世上最偉大的生物，高舉長槍便足已撕裂一個時代。
她乘怒而起，化為一道黑色流光漫步在銀色的曠野上，寒氣逼成一線，所過之處皆是斷開的銀絲和觸角。
尼德霍格探入連綿的觸角深處，神力化作驅動，龍爪揮舞，足以切開空間的力量切割在觸角上，沒有聲音，只是在毫無察覺下那些強韌的觸角悉數斷裂，從中隱約露出一個人形。
她緩慢卻有力的將銀絲和觸角撥開，那雙猩紅的龍瞳從始至終透不出感情，可唯獨在這道被包裹的人形上顫了顫。她從螢黃和啞銀的花叢中挖出封七衡的身體，龍爪輕輕割開覆面的觸角，滿是傷痕的臉上呈現暗紅的燙傷。她握住體外的一截觸角，硬生生從封七衡的口、鼻、耳處將蠶食的觸角拽出。
她緊緊抱住男孩，片刻之後，吻住了他。
一個綿長而又熱烈的吻。尼德霍格彷彿忘記了時間，忘記了成群的赫卡奧哈。她只關注在眼前的男孩身上，似乎要將自己融進他的身體里。
很久很久——久到時間為此定格之後，尼德霍格輕輕抬起頭，注視著這張傷痕纍纍的臉。
如預料般的，封七衡的身體輕微痙攣起來，心臟開始沉重的跳動，右臉休眠的機械體再度張牙舞爪起來。
封七衡發出濃重的吸氣聲，全身除背部外緊貼在地面上，過了許久才緩釋了過來。他大口大口的呼吸著，雙目無神的看著天空，遍及全身的痛楚以及心臟的壓迫告訴他仍身處煉獄。
「尼德霍格？」他叫起了她的名字。
女孩鑽進了他的視野里，撩了撩銀髮露出猩紅的龍瞳與之對視，還有一些垂落在他的手心裡。
「你的樣子……好怪。」封七衡笑了笑，有些苦澀。
他的眼睛對焦有些不準，虛弱的手幾次抬起又落下，最後一次尼德霍格抓住了他的手貼在自己的臉上。女孩仍舊沉默不語，感受臉上發涼的溫度。
「可還是那麼帥。」他補充道。
封七衡咧起嘴笑著，但那笑比哭還難看。螢黃的觸角迅猛地從尼德霍格背後發起攻擊，他還未有所反應便看到游曳的龍尾斬斷了觸角——真的是斬斷，比纖細的觸角粗上幾十倍的龍尾一掃就輕飄飄的將其分成兩截，這不亞於拿著飛彈去打蚊子。
而從旁看去他才知道，這份難得的歇息間他們也不是安全的，源源不斷的觸角從四面八方襲來，但都在逼近他們之前被絞殺在一米開外，游曳的龍尾幫助他們製造了一個安全的真空地帶。
封七衡不明白為什麼之前陷入苦戰的尼德霍格此刻竟能不費吹灰之力的切開堅韌的觸角，他被觸角淹沒這段時間到底發生了怎樣驚人的變化。但想必是與尼德霍格這身變化有關，封七衡抿抿嘴，他不會去問什麼，只要知道無論尼德霍格怎樣變都對他是無害的就夠了。
「不用擔心我啦！我唯一的優點也就是抗揍啦！你還是做了啊……」也許是剛剛才從休克狀態清醒過來，他的精神有些萎靡，「我被他們……纏住的時候，大腦……感覺被接管了。一片空白，只有淡淡的黃色條狀紋從上到下滑過。我好像走在一座寬闊的斷橋上，徘徊在思維僵化的這一端，而另一端是創造的延續。我被否決了，不能通往橋的另一端，也就證明我以另一種方式結束了我的一生。」
「他們在審閱我的過往，斷橋讓我不能通往另一端去製造虛假的幻想，這顯然是場拷問。」
封七衡的聲音弱了下去，他的手也不受控制的滑了下來。尼德霍格能察覺到他的身體狀況，他太累了，作為一個人來說，保持著時刻處在懸崖邊緣卻不崩潰，消耗的精神足以殺死他。
「盡吾之力，終您所願。」尼德霍格平靜的說。
游曳的龍尾停擺，跪坐的尼德霍格直立起身，她沉默著，每一聲呼吸都沉重的宛如巨龍蘇醒。
赫卡奧哈一起擁了上來，如法炮製的再度纏上她的軀幹，只是這一次尼德霍格毫無反抗。她垂著頭，在銀輝的髮絲中唯有封七衡能看見那雙眼睛，他的心臟猛地一顫，腦中不自覺地浮現出那雙眼睛背後蘊含的情感：所念皆無。
尼德霍格在一瞬動了起來，縹緲的紅光如黑夜中閃爍的信號，隨即銀黑色的影子猝然出現在高空。封七衡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被轄制了軀幹竟然還能做出如此匪夷所思的動作！僅用那份暴躁的力量便反制了觸角嗎？
封七衡發出低呼，他猛然看到高空中的尼德霍格龍類的軀體上長滿了晶石般的鱗甲，閃爍著美麗的光澤，墨染的骨翼刺破人類的肌膚在身後振翅，透光的翼膜后則能清晰的見識到墨綠的長發。祂懸在空中，舒展著更為動人的軀體，漠然的注視著遠不能飛上高空的臣類。
就在封七衡還沉迷在尼德霍格完美身姿上時，後者卻合攏雙翼，筆直地朝向赫卡奧哈們墜落。
尼德霍格簡單的突破音障，龍角處的楔形波好似給她套上了一層鼓膜。她疾掠過空中，在封七衡的眼中轉瞬即逝，當不絕於耳的音爆還在空中嗡嗡作響時，頭一側的轟鳴如雷霆般隨著地面灌進他的耳朵里。
他偏過頭，眼角余光中爆炸掀起的灰塵，隱隱在灰塵后他能看到一條黑色的軌跡行進在赫卡奧哈之間。封七衡只覺得自己腦中一片混沌，眼睛遠遠跟不上尼德霍格的動作，往往是黑光出現在哪裡他的眼睛追到哪裡，下一秒視線的落點便能看到一個赫卡奧哈蒸汽身體的潰裂。
但封七衡不知道的是，那道黑光也只不過是視覺殘留，就像太陽光到達地球一樣，他所看到的景象不過是「歷史」罷了。
「馬上，他們將付出代價。」
封七衡一怔，眼中卻沒多少波動，明明照推算黑光還遠在三十米外，可尼德霍格的聲音卻像貼近耳朵的呢喃。
充作掩護的塵埃散去，一個特異卻艷麗的龍類雙足在封七衡眼中赫然成型。他追尋著向上看去，筆直結實的長腿、藝術品般的骨翼、精緻的脊背、涓流樣的綠髮輕柔地披在身後。
可最令他在意的還是那隻猶如融合般的左肢，既是軀幹也是槍桿，龍爪則被古怪的短戟所替代，綠色的血管浮在皮膚表面，匯流向寬大的短戟中央，那裡有條縫隙，隨著綠液不斷的輸入那條裂縫也在不斷的擴大，最後睜開了那隻眼睛！
那把短戟！
封七衡幡然醒悟，在逆向的召喚儀式結束后他曾見過，同樣模糊的問過尼德霍格它的去向，可結果卻不了了之。現在，它竟然又出現了！在這種時刻以這種方式！
尼德霍格踏出一步，在揮灑的長發后能看到那雙陌生的眼睛，同時一聲清脆的爆響在不遠處降臨。她猶如世間最尊貴的王，每走一步都是在下達一道敕令，漠然的俯瞰這個由她主宰的世界，刻在血統中的權力讓她書寫規則：違逆者當誅入千百萬輪迴死劫！
兇惡、殘暴、譎戾、不仁……這些獨屬於權者的詞卻不應屬於尼德霍格。她陌生的讓封七衡感覺在照鏡子，她依舊那麼偉大，但散發的氣場卻猶如準備屠盡世間萬物一樣鬼邪。
君王又向前走了幾步，癱軟的封七衡目光渙散的遊離在她的全身，終於在不該發現的地方找到了它。須子！銀色的須子！來自於無意識右腦中銀色的須子！
須子介入了尼德霍格的脊神經，在毫無瑕疵的玉背上順著脊椎建立起一條蜿蜒的傳輸通道。
數條長須隨著她的動作展露在封七衡視野里，它們柔和的溶在她的皮膚中，就像溶在水裡的一張紙一樣。
封七衡沒有疑問了，尼德霍格身上的劇變來自於那些須子，但須子卻來自於他！他才是造就惡魔的始作俑者！他痛苦的閉上眼睛，可那隻義眼張狂的卻要目睹最後一幕。
尼德霍格頓足而立，龍類的雙足上卻能窺見一二人類的體態，隨後左臂躍至頭頂，身後龍翼舒張，宛如從幽深地獄中殺出來的魔王一樣。她緩緩開口，激蕩靈魂的吟唱混著熟悉的語言。風從她的腳下誕生，綠色的颶風中還混有地獄中的火焰，長發鼓起，如波浪般在身後起舞。
以命運僕從的龍神之名……掌握竭渴的智慧……洞悉存在的實體……呼喚毀滅與死亡！
有如形質的風呼嘯而起，火焰呈螺旋將其整個身軀包裹，凌亂的髮絲倒升自空中。尼德霍格狠劈而下，猙獰的短戟將火焰和風一劈兩半，君威在空中引成一條線，引導著濃郁的殺氣擴散至四周。
潰裂之聲決堤，隨後綿綿不絕。
好似風中搖曳的幽燭般的火焰，平靜的滋生在每個赫卡奧哈教徒身上的兩個位置：易脆的面部和腹部的缸爐。
星芒連成一片，在尼德霍格口中逐漸沉默的吟唱中陡然引爆！爆炸混著斬擊，先破后立的攻勢撕開了赫卡奧哈的偽裝，實質的風切在空中亂舞，尖嘯著肢解他們鋼鐵般的身軀。
毫無疑問的，此刻尼德霍格擁有壓倒性的實力，眼花繚亂的攻擊不竭的拋到赫卡奧哈身上。她身為龍王的血統被激發，全身上下每一個細胞都在活躍，爆炸式的肌肉在鱗甲之下翻滾。她對於力量和技巧操控的更為精細了，地獄的火焰從幽燭到大幕的成長是那麼自如，平靜的感受不到一絲隔閡。
忽的墨綠色大幕破碎，朦朧間勾勒出赫卡奧哈殘敗的鋼鐵之軀，蒼銀色的外殼被敲碎，裸露的動力零件上附著一層淡淡的螢黃，每個都是如此，斷面之上用縹緲的螢黃構成了一團異常的圖案。
它們如螢火蟲般飛舞聚集，在赫卡奧哈的創傷口前徘徊，逐漸發亮的過程中構成了一個由矩形和四角星融合的圖案。空氣中傳出嗡嗡的異響，迅疾的風切好似撞上了一道高密度空氣牆，在接觸到成型的圖案前變得支離破碎。
赫卡奧哈亮出了他的隱藏牌，能將不成比例並且易脆的身軀當做活靶子的底氣便是來自對各類元素的運用自如：吸入大量的空氣和礦石，抽出其中所需的單元素，修補和強化外在的身軀……
他們好像天生的鍊金術士，只不過他們所能做的也只是元素的轉化和再利用，憑空創造一種元素對他們來說仍舊是天方夜譚。而在這份匪夷所思的能力背後同樣有著「限制」，而這道「限制」也是赫卡奧哈在脫離達羅姆生物繭后，只能用單調冗餘的觸角進行試探的重要原因。
破碎的斬擊猶如雪花一樣七零八落在尼德霍格眼前，她同樣注意到燒灼赫卡奧哈創傷的火焰正呈弱勢開始熄滅。魔法還是鍊金術？尼德霍格乾淨利落地沉下身，眸光黯淡。不過都不重要，貫穿他、撕碎他，讓他永遠不會再使用更為重要！
反曲的雙腿驟然發力，尼德霍格如枚流星劃過地平線，黑紅的龍角粗壯的生長著，如兩柄怪異的叉狠狠撞向這群古怪的生物。
風捲殘雲的攻勢席捲了一路的碎石，弧形的溝壑一直通向最前方的赫卡奧哈。沒有骨翼的助推尼德霍格僅靠雙腿也達到了亞音速的極限，妖艷的龍角上利用咒語再度添上一層膜，附著的力量足以不費吹灰之力的洞開他們的身軀。
她自當用盡全力，為了維護王的尊嚴，也為了昭彰忤逆者的下場。
激撞在難以目視間開始，衝撞形成的氣壓橫向展開造成短暫的耳鳴。尼德霍格雙腿猛地紮根在地上，一瞬的錯愕從她的臉上掠過，接著再度弓著背腰部發力用頭狠狠撞向赫卡奧哈。
但她也止步於此了，漂亮的螢黃色就在她的眼前修補著胸腔上的創傷，紫色纖維運輸著必需的能量，一步一步緩慢的、好像就是想讓尼德霍格親眼目睹一樣，小型法陣圖案開始旋轉，將所有的創傷恢復如初。
尼德霍格發出怒吼，她不甘地用頭撞擊著，近在咫尺的距離此刻卻變得極為遙遠。突然她猛地後仰上軀調整發力點，眼中猩紅乍現，口中念誦的同時短戟橫斬而出！
未知的因素！
這是兩段咒語：用「嘴」固化的詞意以及不可察的「未知」。
短戟橫到眼前便硬生生停住，彷彿一道堅不可摧的牆壁擋住了它的去路。在尼德霍格的預想中兩段咒語的加成足以破壞眼前的轄制，甚至她還動用了其中最不可控的「未知的因素」。
撞擊產生的衝擊波將她的長發吹得亂飛，她巍然不動的卻像一尊石像，她不理解也不明白眼前的差異來自何處，敏銳的目光卻捕捉到了短戟周遭細微的空間紊亂。
限制。
尼德霍格抬起右爪虛浮在短戟上，嘴中輕誦而出。她抽離了短戟，紛飛的長發也隨之安定下來，虛空之中細微的破碎也呈肉眼可視化的掉落。
一個比四角星矩陣更大的法陣暴露在所有人眼前。
尼德霍格輕掃過眼前的赫卡奧哈隨即向後轉身，既然殘敗的身軀恢復如初，那麼他們已經不足以令她留戀了。在轉身的一剎她猛然按住顫抖的左臂，大腦活躍至最高峰，空氣中誘人的味道在吸引著她，促使她全身處於興奮狀態。龍類的感官告訴她，有一個更強大，也更值得去殺掉的生物誕生在這個世界上。
尼德霍格的表情變了，原本波瀾不驚的表情在即刻變得殘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