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善存之道,乞兒之謀
有僕人快步來稟:「大老爺,是外面有個小乞兒吵著說要見老爺,小的這就趕他走!」
小乞兒……
王慎心中一跳,將僕人叫回。
「慢著!」
「讓他進來。」
僕人一怔:「大老爺……」
「嗯?」
「是!」
僕人不敢再遲疑,連忙出去,不多時,便將一個髒兮兮、只有十二三歲左右的小孩帶了進來。
「是你要見老夫?」
小乞兒被王府的氣派所驚,有些無措,眼珠子卻不大安分地四下亂瞟。
王慎開口,他才收回目光,從懷裡掏出一封信:「有人讓我把這封信給你?」
王慎接過僕人傳過來的信封,掃了一眼,目光微閃,也沒有急著拆開,說道:「可還有他事?」
小乞兒搖搖頭。
王慎揮手:「帶他下去,到賬房領一兩賞銀。」
「是,大老爺。」
待僕人帶著小乞兒離開,王慎才拆開信封。
「大老爺尊鑒:昨夜得蒙惠見……仙愚見……」
「凈明雖勢微,底蘊仍存,王氏本勢大難掉,若引此強援,必難見容於天子,父相遭貶,不無其意……」
「仙竊以為,欲爭一世之安,必明進退之機,豈爭一時之勝乎?新舊之爭,勝敗不論,皆自取其禍。」
「天子之術,首在於衡,王氏、舊黨鷸蚌之爭,恰如左膀右臂,長短皆同,非有軒輊,不分勝敗,福禍相依,方為善存之道……」
「今妖僧五濁猖獗,是福非禍……」
「仙雖人輕位卑,實為父相養子,父相身負天下望,恩德佈於宇內,聖明達於四夷,儒林共欽,文士皆仰,名份所依,大義景從,」
「今日仙雖死,實乃以區區一斷首,呈利刀於手掌,置魚肉於案俎,正得其時……」
「王氏得此利刀,大索天下,追捕妖僧,天下眾望所歸,仕林景從響和,大勢洶洶,鋒芒赫赫,此必觸舊黨大忌,亦必令舊黨大憚……」
「大爭必有大易,大易必有大機緣……」
「挾此利刀鋒芒,王氏予取予求,是進是退,皆在一念之間……」
「若依仙之言……」
「還望薄葬仙之殘軀,棺不可封,土不必夯……」
「自此一別兩寬,天涯陌路……」
「冒昧奉煩,惟望幸許,倘蒙慨允,沒齒不忘。」
半晌。
看完信,王慎手掌一攥,便揉成團,握在手心中,雙手攏進袖裡,眼皮低垂,不見喜怒。
心中卻已經是思緒翻湧。
真是……好精深的算計……
他當真能做到……
王慎又想起昨夜沈仙找他說的話,心中思潮湧動,有著難以抑制的震驚。
信中所寫,是今夜之事,也是今夜之後,王家如何從中獲利的諸般應對之策。
五濁妖僧刺殺老相爺養子,犯下眾怒,無論朝野,都不會也沒有理由阻攔王家「索拿」兇手,連天子都會默許。
大義在手,師出有名,借題發揮……屆時,王氏能從中斬獲多少……實難計數。
樁樁件件,頭頭尾尾,事無巨細,竟都與他心中所料所思,絲毫不差。
照此施為,不說能令王家更進一步,至少應付舊黨攻訐,重獲天子器重,並非難事。
效果絕不比與凈明宮「聯姻」差,甚至兩者根本無法相比。
在為「小東閣」復仇的大勢中,王家能收穫多少朋黨臂助?豈是一個凈明宮可比?
如此種種,其實在五濁妖僧「斬殺」沈仙時,王慎便第一時間作出料算,一步算十步,早已決定要如何利用此事,讓王家從中得到最大利益。
而他心中所想,竟在這信中被寫得一清二楚,甚至還有些他都沒有想到,雖是略顯稚嫩,卻足以給他啟發。
令王慎心中略有疑慮的,此子若當真有如此謀算,以往為何從來不顯山露水,任人欺凌?
亦或是……此子學後有高人指點?
若是有高人指點倒還罷了,但若此子當真有如此謀算、如此手段,王慎不信他對王家往日所做所為沒有半點怨氣,既看穿了自己的死局,還會不惜「身死」給王家遞上如此一把寶刀?
必定還有后著……
這一封信,倒是來得恰如其時。
退一步說,即便王慎沒有看透此事背後隱藏的良機,看到了這封信,他也必定要全盤照做。
這是堂堂正正的陽謀……
小乞兒?
好一個愚鈍不堪造就的小乞兒……
王慎嘴角不由勾出一絲譏諷。
王家……包括他在內,所有人都走眼了……
即便心中並不相鄰那小乞兒能有這般本事,但王慎依然還是將這萬一的可能性算了進來,姑且就當作是他的手筆來應對。
至於其背後是否有人,亦是定要查個分明。
王慎睜開眼,遙看廳外。
祖父啊……您果真是儒法通天,聖心通明,天下間,誰也比不過您啊……
想起昔日,祖父在世時,對那小乞兒令人難以理解的慈愛、偏心,恐怕不僅是祖父有仁義之心,還是深愛其才啊……
一向剛愎果決的王慎,此時真相未明,竟已不由有些動搖,甚至有一絲他也不願承認的後悔。
若他能有這樣一個兒子,他亦會百般疼愛,定不讓其受半點委屈……
觀一斑而窺全豹。
不管今夜之事與那小兒有沒有關係,但僅於此事之後的謀算之上,若當真是此子所為,王家上下,除他之外,無一人能及。
若有此子留在王家,將來即便他退了,有此子在,或許能再保王家五十年不衰……
罷了。
若當真是你,老夫便成全你又如何?
我王氏望族高第,豈無容人之量?區區乞兒,縱心有怨隙又如何?既有謀算,當知王家才是他最大的依靠。
王慎目光收縮,朝廳外叫道:「都進來吧。」
「將他……將東閣小心運回景山,葬在……老相爺墳塋之側,也讓老相爺於魂歸處續享天倫吧。」
早已經站在廳外,等待他做出決定眾人,此時聽聞他的吩咐,尤其是他嘴裡的稱呼,都驚愣不已。
難道大老爺承認那小乞兒的身份了?
卻聽大老爺目光一厲,掃視眾人,又開口道:「薄葬即可,棺不可封死,土不可夯實,不必大動干戈,不許人靠近,更不許走漏半點消息。」
「是!」
眾人心下又釋然,雖不解這吩咐的用意,但若當真是認了,那其身後事便萬萬不可能這般隨意敷衍。
看來是想多了,大老爺不過是一時仁心善念,讓那小乞兒與老相爺相伴罷了。
畢竟也養了十八年,人都死了,也不好再計較太多,讓他死後與老相爺毗鄰作伴,沾一沾老相爺的陰德福分,倒也不為過。
眾人領命而去。
只余王慎於廳中靜坐,目光幽幽。
良久,又從袖中取出信紙,從頭再閱。
片刻后,置於案上,仔細撫平,摺疊端正,納於懷中。
若非受人驅使,謀我王家,那一切便如你所願,老夫倒要瞧瞧,你究竟能有何等造化?
王慎自始自終,就沒有認為沈仙已死,哪怕他親眼看到了沈仙的殘缺屍身。
他之前的吩咐,便都是依著沈仙信中所請。
只有那一句「葬於老相爺墳塋之側」是他自己的意思。
沈仙信中的意思,卻是讓人將他葬於城外孤山野岡之中,以示與王家一刀兩斷,再無瓜葛之意。
只是沈仙的「算無遺漏」,終究還是算漏了一點人性。
王慎雖然剛愎果決,從不低頭。
此時卻正因他的「算無遺漏」,而留下一絲餘地,保留那最後一絲情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