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good day to die
今天的火星天空昏沉、風沙遍地。稀薄的大氣推動著砂礫呼嘯而過，細碎的塵礫砸在登陸艙的外殼上，發出一陣陣「唰唰」的聲音。登陸艙內，原本整潔的、由各種高分子材料覆蓋的面板被拆成了一堆廢墟——為了儘快拆下，很多原本應該用撬棒別開的塑料卡扣都被宇航員們直接徒手拽了下來。
「廁所的供電先別拆。」金宇哲忽然叫停了史蒂芬的動作，他看著面前牆壁里的電路系統，一眼就認出了這套系統是用於控制洗手間的通風沖水。他毫不猶豫地停下了自己手裡拆除面板的工作，並且還阻止了史蒂芬手裡的動作。
「不把這些分系統都拆掉，到時候拆主電容會觸電的。」史蒂芬有些不滿地看了一眼金宇哲，「你不是會打算到時候自己去摸電容自殺吧？」
「怎麼死我還沒想好。」金宇哲直接繞過了蹲在牆邊拆電線的史蒂芬，一邊脫下身上已經被汗水浸透的貼身T恤，一邊朝著廁所門口走去，「不過死之前，我想先拉泡屎。」
對於金宇哲的這個要求，史蒂芬一開始是嗤之以鼻，甚至有些憤怒的，「多拖一會，地球上就會多出很多受害者……」
金宇哲翻了個白眼，「艾西吧，我都是打算拿自己的命去換個充電器的人了，上個廁所怎麼了——我還是希望自己死的時候肚子里沒有亟待要拉的屎……我建議你們也來一趟，你們也不想死的時候再拉一褲子吧？」
說完，金宇哲頭也不回的鑽進了廁所。
史蒂芬想了想，默默地換了個地方，開始拆起了休息區的電路。
菲爾德正在通訊艙內和S3C7進行著溝通。在得知火星上的埃及人們準備拆除包括維生系統在內的供電系統，從而拯救整個地球上的所有人時，這台執著於「為埃及人創造美好世界」的機器人幾乎快瘋了。
它迅速提出了一系列替代方案，比如建造和改造氣密地下空洞用於避難，或者由它來製造超級電容這樣就不必破壞登陸艙內的設備。
但這些提議都被否決了。著陸地地下空洞的規模太大，維持氣密需要施工的規模哪怕用S3C7全力增殖也需要數月之久。而挖掘一個足夠大的，能夠讓四個人呼吸至少五天的氣密坑洞，工程量也同樣有些過於巨大。這個任務至少要兩周才能辦到——S3C7的激光燒結功率不足，要在疏鬆的沙土下燒出氣密性，怎麼也得兩周。而且這還是在不考慮空氣中的二氧化碳濃度快速上升，只考慮空氣容積總量的情況。
更重要的是，宇航員們也不敢再「肆意」使用S3C7去搞什麼工程。這種在土木工程中近乎無所不能的自組織機器也需要遵守熱力學第二定理，它們的活動是需要消耗金屬氫的。
火星上不存在繼續合成壓縮金屬氫的能力，和登陸艙一起抵達火星表面的每一克金屬氫都有可能成為延續人類存在的關鍵。
「如果剩餘的反應物質不足，本機會取出其他機體內的金屬氫投入聚變爐。」在嘗試計算了幾乎所有手段后，不得不接受現實的S3C7向菲爾德保證，它也會幫忙協助完成這次的「自殺式救援任務」。
「只要人類存續下去，火星和其他領域的探索航行計劃就不會少。」菲爾德微笑著說道，「會有越來越多的埃及人進入太空，你以後的任務會越來越多的。」
「本機向您表示敬意。」S3C7用平鋪直敘的語氣鄭重說道，「您和其他英雄一樣，為了埃及人的存續做出了巨大犧牲。」它頓了頓說道，「在合適的時候，本機會為你們建造一座方尖碑——您希望我怎麼描述您呢？」
這下輪到菲爾德不自在了，他本來想下意識推脫一下，但話到嘴邊，他忽然猶豫了起來。
「這麼寫吧：這個男人一生都生活在陰影里。」為自己寫墓志銘是一向非常困難的事情，但菲爾德卻像是早就深思熟慮過了似的，他繼續說道，「萬幸的是，他仍然在最後選擇了看向未來和希望——而不是把自己繼續困在過去的陰霾里。」
「如您所願。」S3C7認真記下了這段話，它頭上的指示燈閃了閃，然後說道，「如果您願意，我可以為您提供幾個不那麼痛苦的解決方式。」
——
雙區的氣氛很沉重。
伽馬射線-電子流發射器已經完成了安裝，理論上來說，鹿山周圍大約十公里的範圍內都算是安全區。但這個安全區的範圍並不絕對，更何況發射器最多也就是能阻止新發病的患者出現。那些已經發病的人進入到照射區也沒什麼用處，畢竟從原理上來說，持續的電子流可以幫助維持氫原子外電子的激發態，但卻不足以直接把回落到基態的電子重新拉高到激發態。
換句話說，這套系統在最理想的情況下也只能阻止量子勢能綜合症的發生，它從原理上就無法通過這種方式去治療。
但現在誰都沒有功夫去關心「如何治療發病患者」，目前在雙區的所有人都在焦急地聯繫著自己能聯繫上的所有親朋好友。只要告訴他們安全區的位置，讓他們想辦法抵達並且停留在鹿山周圍十公里以內，這些還健康的人就能活下來。
就像是大崩潰時期那些互相幫助，把發病患者捆在床上加以看護的社區協助活動一樣，讓其他人儘可能多的存活下來不僅有利於個人心理感受，同樣也有助於整個人類社會乃至物種的存續。
發射器的製造圖紙已經下發到了各個增材製造中心，但能相應需求製造的中心數量不足總量的一成。增材製造中心必須全程人工操作，每一步都必須由授權控制人員認可后才能進行。很明顯，現在還堅守在自己崗位上的控制人員已經沒幾個了。
更要命的是，製造中心搞出來的發射器放在工廠里是一點用處都派不上的。它必須被安裝在足夠高且還有足夠供電的地方，才能平息一整片區域人群中那些動極思靜的電子。
執行緊急情況的機器人們可以完成安裝任務，但由於程序設定，這些機器人無法前往自己所屬的行政區劃以外的地區。有人值守的製造中心可以給本地區製造並且提供發射器，可其他製造中心無人值守的地區……它們就只能等周邊地區的支援，在周邊地區完成安裝任務后，多餘的發射器會被機器人們運送到行政區交界地區，隨後完成交接。
這需要很多很多時間，而現在，時間就是生命。
要指望這套地面系統全部完成配置，並且保護下全人類無異於痴人說夢。或許它們能阻止一部分人發病，但地面層面的電子發射器只能做到減少發病人數。它不能治療已經發病的患者，也無法減弱發病患者的爆炸當量。
這麼拚命，能救下多少人來還不好說。畢竟一個發病患者能直接把示範醫院的整個主院區夷為平地，製造數萬人的死傷。在人口稠密地區，就算大部分人都被電子發射器穩定了情況，還有個人型炸彈的危險。
唐慶隆和楊偉民在緊張的計算著各個製造中心的發射器安置位置，穆知然和朱塞佩正在關注著反射鏡面的布置情況——具體的布置安排需要根據唐慶隆和楊偉民的計算再做調整。
只有陸沉還在關注著火星上發生的一舉一動。他看的全神貫注，看得自己揪心不已。
武侯向他彙報了十三分鐘前的最新情況，送上火星的一台聚變爐徹底報廢，單靠剩下的一台聚變爐無法實現既定目標。當陸沉以為人類已經徹底沒救了的時候，武侯及時給出了安慰——他說還有辦法，還有一絲生機。
陸沉沒有把這個消息直接傳遞給其他人，因為完全沒有必要——火星任務失敗，所有人的下場不過就是個死罷了。這種消息完全沒有必要告知其他工作組的人員，反正說了也沒用。
更重要的原因是，武侯同時也提到它「有辦法處理這個問題，只是需要一些時間。」
陸沉猜不出武侯的「辦法」到底是什麼，但這並不妨礙他充分相信這個AI。理由倒是也很簡單，畢竟武侯的戰績實在是太過傲人。甚至已經到了不由得陸沉不信的地步。
再說不信又能怎麼樣，出門左轉找個垃圾桶，找裡面的青銅神燈擦一擦，讓那個藍皮精靈在火星上再變一個？
陸沉的腦子裡閃過了許多念頭，而這些念頭到了最後匯聚成了一聲無奈的嘆息。
他們已經走投無路，除了相信武侯以外別無他法。
一個曾經一心想著毀滅人類，掩蓋自己引發了大崩潰過去的AI，現在成了拯救人類的唯一方法。不得不說老天爺確實是個沒什麼新意的混蛋——他甚至想不出什麼其他更新鮮的套路，只是把這個巨大的難題就扔給了武侯。
然後被武侯解決了。
陸沉看著屏幕上代表著武侯的跳動游標，腦子裡只剩下了一個問題——它要怎麼解決這個難題？光靠說的就能說出一台聚變爐？
——
「要我說，地球上的那些科學家們其實就是一群蠢貨。」金宇哲系著褲腰帶，擰著屁股走出了廁所。他滿意的拍了拍已經被系成死扣的褲腰帶，然後對著史蒂芬指了指自己身後的廁所，「你去一趟不？」
「不去了。」史蒂芬搖了搖頭，他已經完成了整個登陸艙的所有主要線路離斷工作，並且停止了對主電容的充電工作。
現在驅動著登陸艙的唯一能源就是主電容里剩餘的能量，而本來就沒充滿的主電容中的電力大約還能支撐一個小時。
「還有不到一個小時，我覺得自己肚子里沒什麼貨。」史蒂芬抬起頭，擦了擦腦袋上的汗水問道，「該留下來的東西留了嗎？」
「嗯，給孩子們留了幾句話。」金宇哲從一旁的冰箱里順手取出一瓶黑咖啡灌進嘴裡，「哎西，早知道就在火星上待這麼短時間，我就不省著喝咖啡了。」
作為一個明知自己要死，並且還安排好了自己死法的人，金宇哲顯然顯得有些話多，但這並不會影響到史蒂芬或者其他宇航員們。
所有人都一樣怕，都一樣不想死。
歷史中那些在戰場上殺紅了眼，為了給自己的同袍戰友們報仇雪恨而犧牲的戰士，那些為了理想和信念從容赴死的英雄，那些為了拯救更多生命而毅然決然付出自己生命的人們……不知道他們面對死亡是個什麼感覺。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他們絕對不會像四名宇航員一樣倍感煎熬。
但對於火星上的四名宇航員來說，死亡帶來的威脅就像是跟在身後一直無法祛除的一片陰影。這片陰影從他們登上進入軌道的軌道艙開始就一直跟在所有人身後——像是一股被吹散的煙。
從地球軌道轉移到火星軌道時，這股煙逐漸變得具體且濃重。在曙光八號爆炸的時候，它從濃煙瞬間具象成了能吞噬每一個人的沼澤。
現在，沼澤逐漸收攏，成為了一頭張開大嘴的怪獸。他們要主動走到怪獸的嘴裡讓它吃掉，並且這一行動還完全是自發的。
怕，當然怕，怕死了。
金宇哲使勁咽下喉嚨里的黑咖啡，深色的液體順著他的嘴角留下，然後和早就滑到脖子上的淚水混合成了一滴難看的棕色水滴。
史蒂芬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後停下了手裡的活計，「留點肚子，等會陪我喝杯啤酒。」
菲爾德從指揮艙里探出頭來，他對著史蒂芬說道，「我錄完了，你來吧。」
菲爾德錄完了自己的遺言，和情緒明顯低落的金宇哲不同，副指令長臉上甚至有些釋然。
「喝什麼咖啡，把自己搞那麼清醒幹啥。」菲爾德一把搶下了金宇哲手裡的咖啡瓶子，然後粗暴的塞了根雪茄過去，「嘗嘗，這可是我偷偷拿到艙里的私藏！」
登陸艙里絕對禁煙，同時也禁止明火。菲爾德偷偷帶了幾根雪茄進艙，其實一開始是想以「上過火星的雪茄」為噱頭，等回到地球上以後把雪茄賣了大賺一筆。
但放到現在嘛……還不如抽了算了。
點煙是個非常費勁的事情，尤其是在登陸艙內根本就沒有點火設施的背景下，想要點著一根粗大的雪茄就更費勁了。好在點火這種事情一般難不住三個身體健康思維正常的成年男性，尤其難不住三個有深厚工程和理科背景的宇航員。嘗試了四次，三人就用應急的自加熱烙鐵點燃了粗大的煙捲，隨後煙頭對煙頭，他們很快就點著了三根剛拆了包裝的雪茄。
三根粗大的煙捲在三人手裡冒起陣陣藍煙，看上去就像是三炷又粗又短的土香扎在三個饅頭上。
登陸艙的維生系統開始全力工作，頭頂的過濾系統開始全力過濾這些突然出現在站點中的有害煙霧。同時，正在指揮艙里進行著最後科學數據傳輸的鄭燕也看到了登陸艙的生活段內傳來的火災警告。
她從指揮艙里探出頭，一眼就看到了三個捧著直冒煙的粗大煙捲，但誰都不敢先把雪茄塞進嘴裡的乘員們。
「有這種好東西不給我留一根？」鄭燕氣沖沖的走了過來，從金宇哲手裡奪過一根雪茄往嘴裡一塞，「真不夠意思！」
她的鼻孔里噴出兩股煙霧，氣勢很有些令人矚目的意思。
手裡沒了雪茄的金宇哲抖了抖嘴皮，但最後也沒說出什麼來。他擰開了自己身前的第二瓶黑咖啡，仔仔細細地把咖啡倒進了嘴裡。
「數據還有十五分鐘就能傳輸完畢，然後我們就帶著電容撤。」鼻孔里往外噴出的煙霧擋住了鄭燕的臉，她的聲音聽起來莫名有些發悶，「你們都怎麼打算的？跟我一起出發去安裝電容，還是就在這兒待著？」
登陸艙里的幾個宇航員都心有靈犀地選擇對「死」這個字避而不談，但這畢竟是一座就橫在所有人面前，根本不可能無視的高山。
她想問問看自己的乘員們有什麼想法，再看看自己能不能幫上什麼忙——或者說看看武侯能不能幫上什麼忙。
死亡很可怕，如果可以，鄭燕想選擇盡量不那麼痛苦且有尊嚴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