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煙
第5章煙
四十二床的病情很嚴重,但這不是重點。
重點是,陸沉開始懷疑了起來——四十二床得的恐怕根本就不是什麼自身免疫性疾病。
作為一個生活在聯合政府時代的醫生,陸沉是幸運的,同時也很不幸。
幸運的是,從聯合政府成立至今為止,人類發現且只發現了一種全新的疾病——俗稱「大崩潰」的CBD(ComplexmentalandBehaviouralDisorder,複合型精神障礙綜合症)。
不幸的是,臨床醫學領域已經很久不再有新的發現了。
發現新的疾病,對患者本人而言當然不是什麼好事。但它對整個醫學界乃至生物學系,都有著重要作用——新發現的疾病能夠在很多個角度給予研究者以啟發。每新發現一種疾病,就有可能通過對它的致病機理進行研究,從而發現更多疾病的治療方法。
但是……在這個科學昌盛的年代,生物領域的發現卻有些滯后了。
好在威廉·湯姆生(開爾文勛爵)老先生的前車之鑒還歷歷在目,生物和醫學領域的專家並沒有志得意滿的說什麼「醫學的大廈已經莊嚴落成」之類的話。
畢竟漫天烏雲之下,醫學的大廈和茅草屋似乎也沒有太大區別。根治癌症仍然彷彿天方夜譚,多種罕見基因病同樣也和幾十上百年前的治療方案一致。科學發展也許給人類帶來了登上火星的希望,但它甚至沒能給漸凍症患者多爭取出兩年生命。
前途光明,但現狀令人沮喪。但好在大多數常見疾病都還有治療方案……要不然醫生恐怕會成為大崩潰里受到影響和打擊最大的群體。
但現在,陸沉似乎從四十二床的持續高熱上看到了一絲奇怪的,至少不屬於自己所知的疾病徵兆。
根據包子的分析,可能導致患者從穩態突然高熱到三十九度的疾病大約有一千多種。但能夠維持三十九度高溫超過三十二小時,對各種常見退燒藥都毫無反應的疾病……有且只有一種。
惡性高熱。
惡性高熱是一種潛藏在人體內的罕見病,它就像是一顆陰險的炸彈。平時攜帶者不會有任何癥狀或者表現,完全就像是正常人一樣。可一旦患者開始接受全身麻醉后,全身肌肉就會迅速痙攣,並且抬高體溫。
超過四十二攝氏度的高溫,以及持續的重度酸中毒疊加下,人體會迅速陷入橫紋肌溶解,神經系統乃至全身性損傷的死亡漩渦中。
然後在數小時內死亡。
包子給出的分析結果就這麼簡單——能夠毫無前兆的、對退熱藥物無效的、導致患者持續高熱的疾病有且只有惡性高熱一項而已。
問題是,這鐵定不是惡性高熱啊……陸沉看著四十二床的病例,把自己的腦袋撓的咔咔作響。
小師妹手裡的AI大概也和包子做出了同樣的判斷。在小師妹的電話撥通之前,她就給四十二床下達了基因檢測的醫囑。檢測結果顯示,這名患者並不患有RYR1基因段或者CACNA1S基因異常——基因檢測並不支持惡性高熱的診斷。
「丹曲林也已經用上了……但是體溫還是沒降下來。」小師妹站在陸沉身邊低聲說道,「師兄……要不請楊老師回來看看?」
「請楊哥回來,這個患者也是這些治療方案。」作為楊偉民的博士生,陸沉還是挺清楚自己導師的手段的。他對小師妹安慰道,「先對症治療,冰毯冰帽什麼的都加上去……我再想想辦法。」
四十二床肯定不是惡性高熱。基因型不符合,癥狀表現不對,發熱的程度也遠不如惡性高熱那麼可怕……如果一隻貓看起來不像貓,聽起來不像貓,反應也不像貓,那它大概率就真的不是貓。
這個道理在診斷上也同樣適用——陸沉認為,四十二床很有可能罹患了某種疾病,某種自己和包子都沒見過的疾病。
這個設想讓陸沉身體猛地一激靈,在這個瞬間,陸沉突然就明白了穆知然在發現鋰元素外三個電子向下旋轉時的感觸。
擔心和自我懷疑當然有,但更多的其實還是亢奮。是那種……發現新大陸似的亢奮,是看到了前人從未看到的風景似的興奮。
而且,陸沉非常肯定——如果這確實是一種全新的疾病,那不用再去琢磨什麼原子電子,楊哥的院士銜基本也是穩的。
但這種亢奮持續的時間還是短了些,陸沉強迫自己重新冷靜了下來——現在的第一要務就是想方設法把四十二床的情況穩定下來。只要人活下來,研究總是能做的。
萬一四十二床沒救回來,那接下來就只能硬著頭皮去跟家屬做工作,在別人痛失親人的當口請求對方同意把親人的遺體交給醫院進行解剖。
這件事的難度暫且不提,光是要在治療失敗后提出這種要求……陸沉自己都覺著張不開嘴。
為了不用之後犯難,那就得現在竭盡全力。陸沉披著白大褂跑了一趟病房,在看到躺在床上昏睡著的四十二床之後,陸沉沉思片刻做出了決定。
「維持原有降溫手段,實施低冰凍輸液——四攝氏度生理鹽水靜脈滴注。每隔半小時檢測一次患者APTT凝血時間。」陸沉決定用一點非常規手段來控制患者體溫,「如果這都降不下來,那就低溫生理鹽水反覆灌腸。」
低溫輸液這種治療方案在神經內科和急診科用的相對較多,這套離譜方案的設計初衷是為了儘快降低重型顱腦傷患者體溫,從而保護神經系統。
如今被陸沉用在這種地方……倒也算是恰當。
在病房裡下好醫囑,陸沉回到辦公室里準備再編點物理學笑話去逗逗自己的女朋友。結果屁股剛一碰在凳子上,自己面前的桌子就開始嗷嗷叫喚了起來。
伸手在桌子上摸索了幾下,陸沉摁開了音頻播放系統,他看著漂浮在桌子上的灰色頭像納悶的問道:「喂?哪位?」
「陸醫生是吧?」電話那頭傳來了聲嘶力竭的喊聲,「我是保衛科……哎?這玩意怎麼又看不見人了?」
陸沉看著懸浮頭像下方的巨大「僅語音」提示,決定還是不要費勁去指導保衛科的老哥怎麼打視頻電話。他直接了當的問道,「我是陸沉,您什麼事兒?」
「陸醫生是這樣的,急診科剛剛給我們來了電話,說是你讓送來的那個病人自己跑了。」保衛科的老哥說道,「他們倒是給我發了照片,我還想讓你看看……」
「跑了?」陸沉先愣了一下,然後恍然大悟,這說的應該是托馬斯。
「急診的醫生很著急啊,他們說這個病人意識還是不太清楚,不知道怎麼就自己跑出去了。」保衛科的大哥嚷嚷著,「我們已經在調監控了,這人是陸醫生你安排過來的,看看能不能和他的家屬聯繫一下?」
「額……行吧,我問問看。」陸沉掛了電話,然後開始給自家穆博士發消息。
【急診科說托馬斯從醫院裡逃跑了,伱們看看他是不是又回學校了?要是發現他的蹤跡了,那就趕緊把人再送回醫院吧。哭笑不得.jpg】
過了一陣,穆知然博士回了條消息,【難怪加速器那邊的門又被鎖住了。】然後就沒了動靜。
額……哈嘍?陸沉看著手機上的消息,感覺自己心裡有好多隻貓正在蹭來蹭去——這麼大的熱鬧,穆博士你不給我直播一下?
看了一眼時間,陸沉感覺心裡的貓蹭的更頻繁了。現在是下午兩點四十,是穆知然雷打不動做實驗的時間。指望穆博士當戰地記者已經不太可能,如果想看熱鬧,那就只能陸沉自己跑一趟。
要是四十二床溫度能降下來,那這個熱鬧陸沉看定了。只可惜現實沒有「如果」,事情也並不總是能遂人願。
陸沉帶著一股濃濃的「我不開心」的情緒重新投入到了工作里,這種情緒實在是太過濃烈,以至於小師妹都顯得有點不安——她擔心陸沉臉上掛著像的原因是她搞不定四十二床的發熱。
現在陸沉不光看不到熱鬧,患者的體溫降不下來,而且還得擔心小師妹的心理狀況。在辦公室里敲著病例的陸沉煩躁且無奈,同時還有點委屈。
來點好事吧,不說看熱鬧了,至少來點什麼轉換一下小師妹的注意力也好啊……
盯著屏幕的陸沉忽然感覺自己有點頭暈。
然後,他整個人都從凳子上飛了起來。周圍所有的一切物體都在劇烈晃動,一聲巨響隨即殺到,並且直接干碎了房間里幾乎所有的窗戶玻璃。
等陸沉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出現在了病房裡。世界好像突然變成了黑白的,他的白大褂上全是灰塵和不知道從哪兒蹭到的血跡。包括醫護人員在內的所有人,所有人都正在驚恐地喊叫著。但陸沉什麼都聽不見,他的雙耳一陣陣的鳴響著。除了耳鳴以外,他只能聽到自己胸腔里狂跳的心臟。
陸沉努力的想要從換藥車上拿下來一根止血帶,為正在出血的三十七床做捆綁加壓止血。但他卻死活摸不到止血帶——換藥車彷彿像是活過來長了腿似的,無論陸沉怎麼努力去抓,他的指尖就是夠不到自己的目標。
陸沉張了張嘴,然後直接對著地面吐出了今天的午餐。他覺得頭暈,彷彿剛剛被扔進洗衣機里甩幹了半小時似的天旋地轉般的暈。
擦了擦嘴角的污穢,陸沉終於抓到了止血帶。用止血帶和換藥鑷子完成了加壓旋轉止血后,陸沉的聽力逐漸開始恢復。他聽到了哭喊聲,四處湧來的尖叫,以及正在窗外響起的各種警報聲響。
視線穿過光禿禿的窗框,陸沉看見了一根衝天的灰色煙柱——距離醫院很近,而且就在物理所的方向。
他感覺自己渾身上下的血都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