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5章 姚廣孝,你是朕的人還是他的人
「你二位怎麼來了?」
張異見到二人,忍不住出聲詢問。
宋濂看了張異一眼,那目光有些冰冷。
張異跟宋濂關係實在一般,自從後邊這貨跟自己翻臉之後,兩人的交情一直沒建立起來。
而劉基,跟張異的關係倒是不錯。
劉伯溫本應該洪武八年死了,不過張異提醒他沒事別上京城。
他大概也是預知到了什麼,所以面對胡惟庸在朝堂中的攻訐,他就縮在青田沒有出來。
所以在洪武十一年,他雖然很老,看起來身子骨也不太好。
可終究還是活了下來。
劉基要給張異打招呼,宋濂忍不住出聲:
「劉夫子,陛下的所作所為,跟這個妖道逃不脫關係……」
張異見他開口,似乎明白了什麼?
他朝著劉伯溫使了一個眼色,然後轉身去御書房。
通報,皇帝允許之後,張異進入房間。
朱元璋奮筆疾書,整個人似乎被一種特殊的殺氣籠罩。
「說吧,你來這裡作甚?」
老朱頭也沒抬,只是詢問張異。
張異低下頭道:
「臣是來跟陛下辭行的……」
聽到這句話,朱元璋才猛然抬頭。
他本能想拒絕張異,但似乎明白什麼:
「你父親的身體……」
「陛下明鑒,人總要落葉歸根!」
皇帝陰沉的臉上,難得露出一絲人性的變化。
「也是,當年見到張愛卿的時候,他還是意氣風發,誰想到,世事無常……」
「時也命也,面對便是!」
張異接過老朱的話,君臣二人竟然陷入了無話可說尷尬。
「給你看看!」
朱元璋似乎也感覺到,他和張異之間的氛圍有些微妙,主動將一道擬好的聖旨交給張異看。
「陛下想要取銷民間供奉,祭祀程朱的儀式……」
張異看到聖旨上的內容,神色微變。
他明白這一天遲早要來,卻沒想到老朱這次是鐵了心。
趁著手中的屠刀血未乾,順勢遷怒程朱,合情合理。
如果放過這個師出有名的機會,想要再動理學,那推行的阻力就大了許多。
張異也明白了,為什麼劉伯溫和宋濂會跪在外邊。
宋濂是當世大儒。
劉基也是。
他們二人告老還鄉,本就不想摻和天下事,可皇帝要清算程朱和理學,等於要滅了他們的信仰。
這兩個老人上來,恐怕是抱著殉道的決心來的。
取消祭祀程朱,改革科舉,從官方層面上去否定程朱理學。
一旦朝廷走上這一步,明清佔據統治思想的程朱之學,應該會不復存在了。
程朱之學,哪怕是朱熹還在的南宋,其實也沒有真正流行起來。
讓它成為主體思想的,還是蒙古人的放任和扶持。
官方能將它扶持起來,如果朱元璋真的捨得割肉,也能將它打壓下去。
劉基和宋濂也是看到了其中的趨勢,才會不惜冒險前來求皇帝。
「朕讓人通知孔訥回來,希望他不負所望,承起責任!」
朱元璋用略微複雜的情緒,看了張異一眼。
張異見時機成熟,問:
「陛下,臣在外邊看到了劉夫子和宋先生……」
「不過是想為程朱續命,勸朕網開一面罷了!
不過朕既然走到這一步,就沒有回頭路了。
退一步,朕也承受不起那種後果。
就如你說的,如果朕不能讓天下大儒為朕辯經。
那未來,朕和朕的子孫們,還要承受那些人的覬覦!
這是,階級鬥爭!」
噗~
張異差點被一口水給噎死。
陛下,您從哪裡聽來的名詞?
他有些震驚地看著朱元璋,旋即明白肯定是姚廣孝那傢伙教的。
階級鬥爭不是這麼用的陛下,張異很想吐槽。
可是如果解釋清楚階級鬥爭,大概他的小命也就不保了。
不過朱元璋說得也有道理,從他對程朱之學動手的那一刻起,他就走上了一條不歸路。
胡惟庸的這場造反,讓他明白了雙方不死不休的局面。
他必須推動這場改革,因為如果此事不能在他活著的時候解決,朱標也好,還是未來的朱雄英,大概率都沒有能力去完成改革。
所以不管宋濂和劉基怎麼跪,都跪不回皇帝的回心轉意。
更何況張異本身,也不認同他們的看法。
他推動了朱元璋去改變這個世道,他也嚮往更加開放的思想環境。
「難怪臣進來的時候,宋夫子會對臣怒目而視,大概在他眼中,臣就是迷惑陛下的奸臣吧!」
「是不是奸臣朕不知道,但朕知道你小子還藏了一手。
既然新儒家是你鼓動孔訥搞出來的,在孔訥回來之前,你就承擔起這部分責任吧。
你人可以回去,但這件事別落下……」
張異:……
老朱這是逼他寫一本類似姚廣孝的《道余錄》?
張異無聲點頭,他發現自己和老朱變得有些無話可說。
不過既然答應了朱標,他還是冒險說一句:
「陛下,關於胡惟庸案涉案的那些人……」
「怎麼,你還想吸收到春秋學院里,成為你的學生?」
朱元璋一句話脫口而出,卻讓張異心裡咯噔一下。
他笑起來:
「當然不是,不過臣在天書上看到一句話,臣覺得很有道理!」
「什麼話?」
「知識就是力量!」
張異見朱元璋不解,主動回答:
「這些人的家眷里,很多人都是讀書識字的,他們就是大明的財富。
與其將他們殺了,流放到苦寒之地弄個九死一生,不人不鬼。
不如留下來,發揮更多的利用價值。
比如培訓成工匠,產業工人……
或者成為教導和推廣文字的老師!
陛下您也知道,關於蒸汽機的應用,還有臣推動的關於北方工業化的計劃。
現在進展緩慢的原因是什麼?
就是因為人才少呀,雖然慢慢培養,以後咱們大明的人才還是會逐步趕上來。
但這個時間,可以是十年,也可以是二十年。
您看眼下這些罪臣就不一樣,將他們勞動改造之後,
他們都能物盡其用。
所以臣認為,與其殺了,不如勞動改造……」
張異一頓忽悠,老朱眼中的警戒逐漸放鬆下來,他開始低頭認真思考張異的回答。
「陛下,胡惟庸再有本事,他也不會真的牽扯出那麼多造反的人。
那些簇擁他的,無非就是因為您和他們的立場站不到一塊,利益衝突。
可他們淪為階下囚之後,這種立場本身已經改變了!
陛下擔心的主要有兩點,一是不用酷刑,不足以震懾其他人,
二是,怕這些人還有影響力,會繼續蔓延!」
朱元璋點頭,他確實有這方面的顧慮。
「所以勞動改造,思想改造……
其實陛下,那些已經垂垂老矣的道學先生,也許很難改變!
可那些年輕人,有幾個是真把程朱之學當回事的?
臣還是當年那句話,大部分人,都是凡人。
凡人的特點就是心思不定,受外物影響……
既然程朱之學能影響他們,陛下難道就沒信心,影響他們?
當然,這些人殺了也就殺了。
臣不想以仁義道德給陛下上價值,
只是覺得,可惜……」
張異對老朱的性格拿捏,還是非常準的。
跟朱元璋談什麼不忍,仁義,朱元璋只會覺得你想教我做事?
若是真的觸發他這種情緒,以老朱最近的情緒,他很有可能會將你記載小本子上。
可是你若說起利用價值,他性格的另外一個特點,也會表現出來。
實用性。
朱元璋一直是個務實的君王,他可以暴虐,也可以忍耐。
張異給那些人求情的方向,就是實用性。
老朱這陣子忙著殺人,但其實關於政務他也沒閑著。
利用張異的規劃,幾個資源型的工業城市,他也逐步落實下去。
因為他看見了,張異說說的規劃落實的可能。
當初張異選擇的煤礦,經過他的經營。
一個一開始最多只能算村子的地方,已經變成了擁有數萬人存在的城市。
數萬人,放在後世,可能連一個鄉鎮都比不上。
但放在這個時代,就算是南方的很多州府,經過洪武十年的休養生息,人口都不過如此。
更何況,那是一個北方的城市。
老朱看到了振興北方經濟的可能,也看到了規劃的好處!
但正如張異所言,當這樣的城市發展起來之後,管理的成本也提上去了。
以前一個府,也不過萬把人,下放到縣城,人就更少了。
一個縣令下去,管理幾千人的縣城自然好官。
可是,一個縣令,想要管住幾萬人的城市,那是太難了。
人口的聚集,生化業態的改變。
其實都在默默改變著大明的社會構成。
這些東西就如老朱這些年的改革一樣,老百姓並沒有深刻的體會到世道的改變。
可一旦胡惟庸廢除了皇帝的政策,馬上有人明白洪武皇帝的好。
張異其實從某種程度上,也利用了這樣的民心綁定朱元璋。
皇權和工業化,其實是有矛盾的。
他本人也並不希望社會發展得太快,當社會結構發生劇烈的改變的時候,其實對於皇權而言,也是會有限制的。
老朱這種強勢的皇帝在世的時候,這種變革的出現,很有可能會讓他開歷史的倒車。
而隨著時間的推移,當社會結構徹底改變的時候,
任誰都無法去開歷史的倒車。
朱元璋對張異的提議似乎有了一些鬆動,但最終只是留下一句:
「朕考慮一下……」
有這句話,張異知道事情已經成了一半。
他起身,告別!
出了門去,宋濂和劉基還是跪著,
張異知道他們不會搭理自己,於是給劉基一個眼神示意之後,就回去了。
……
「劉夫子和宋夫子,昏倒在御書房門口,終歸還是沒有見到皇帝!」
一日後。
張異已經開始收拾東西,準備回龍虎山。
這一次,他不但自己走,也拖家帶口,將三個妻子都帶走。
但作為一個有事實上的權力的人,他想要離開,也要交接很多東西。
當然最多的,還是和姚廣孝交接。
他雖然沒有入中書省,卻事實上成為了大明的宰相。
歷史的慣性十分可怕,張異在很多時候都一直感慨這個現象。
胡惟庸造反案,兩個宰相都被皇帝送去見閻王,
老朱恢復了京城的運轉機制,新的六部尚書都就位了。
可中書省的兩個宰相之位,卻事實上空缺下來。
當初朱元璋說用姚廣孝為宰相,但事實上也沒有冊封。
但姚廣孝卻又承擔了類似宰相的工作。
六部尚書,是儒教的人。
而他們的領頭上司,卻是一個道士。
朱元璋雖然要開始對儒教下手,卻也不會徹底忘記制衡二字。
姚廣孝對這種事,自然是心知肚明。
他跟平常人不同,還樂得朱元璋防備他。
所以如今依然心態良好。
「陛下其實也沒有完全下定決心,咱們春秋學位代表的春秋派,算得上是改革派……
如今,陛下依然想要留下保守派來制衡!
所以徒兒估摸著,他不會太過為難劉夫子!」
「也是,不過貧道跟夫子也是故人了,貧道去看一看他……」
張異深知自己滿足不了劉基的要求,不過兩人畢竟相識一場,而且他此去龍虎山,劉基回青田的話,大概率自己更這位歷史名人要成永別。
「師父你不怕惹麻煩?」
姚廣孝說了一句。
張異搖頭笑道:
「不會,我此去,估計至少三年不會回來,所以……」
姚廣孝無聲點頭。
張異交給姚廣孝一份資料,這是他寫下來的關於蒸汽機的發展和應用,還有其他一些東西的資料。
「麻煩先生了!」
他起身,朝著姚廣孝拜下。
兩人分開之後,張異便是打聽劉基的住處。
只是他去的時候,又是撲了一個空。
等找老僕人打聽,劉基和宋濂又過去跪了。
張異默然。
野史中的劉夫子,何曾如此卑微?
可落在現實中,大家都是大時代變遷的犧牲者,他和那位老人曾經是朋友,
可如今,立場大概已經不同了吧?
這大概也就是所謂的道不同不相為謀。
他本來想要轉身離開,只是這時,有另一人匆匆走來。
「不好了,老爺被人抓進去了……」
「嗯?」
張異的腳步猛然停住,一把拉過那個報信的僕人,問道:
「怎麼回事?」
僕人上氣不接下氣,結結巴巴。
張異見他也問不出什麼來,直接離開,他去的地方,是錦衣衛的鎮撫司衙門。
「周大人,這是怎麼回事?」
張異找到周通打聽情報,周通滿臉無奈:
「是宋濂宋先生……」
張異在他一番解釋之下,才明白事情的來龍去脈。
簡而言之,老朱還是不忍兩位老臣受苦,接見了劉基和宋濂。
二人在御書房聊什麼,周通不知道,但大家也不難想象得到。
宋濂和劉基是為了程朱一脈的延續而來,而朱元璋卻已經不可能會走回頭路。
這是道爭,也是利益之爭。
劉基也好,宋濂也罷,二人的努力註定會無疾而終。
本來就算如此,君臣雙方最多也就鬧個不歡而散,老朱也不至於暴怒。
但問題在於,宋濂確定皇帝已經鐵了心要改革之後,就如當初李善長和朱元璋為「君王與士大夫公天下」的問題吵起來一樣,
宋濂和皇帝的交流,也充滿了火藥味。
但就算如此,也不至於讓朱元璋撕破臉。
「宋夫子見後來還是勸不動皇上,以死相逼,撞在了御書房的柱子上,人沒撞死……
卻撞出來了陛下的怒火,所以將他們二人全部打入詔獄……」
張異聽到這,直接給沉默了。
宋濂此人,若論學問,算得上明初文人之首。
可為人處世,終歸太過書生氣。
他這一撞,他倒是爽了。
可是他死在御書房,等於將朱元璋的名聲全部給撞壞了。
讓皇帝承受千古罵名,可能是他身為一個文人為了守護信仰最後的決斷。
也許,他也期望用自己的死,能喚醒皇帝的一絲改變。
只可惜他雖然跟了老朱多年,卻絕對不了解朱元璋。
他這一撞,不但不會撞出希望,而且是將程朱之學往死亡的道路,繼續推上一推。
而作為當事人的宋濂和劉伯溫,被皇帝打入死牢,也是情理之中。
張異沉默了。
「周大人,貧道能不能見見劉先生?」
周通猶豫了一下,道:
「國師爺,不是咱們交情不到,我不給你方便,您也知道陛下……」
張異瞬間秒懂,周通如今雖然為錦衣衛指揮使,看似威風八面。
可背叛過一次的錦衣衛,同樣是老朱心中不可觸碰的刺。
如果周通將張異放進去,他自己也會被皇帝盯上。
張異無聲點頭,表示理解。
他轉身去了太子府,卻被告知太子已經進宮。
張異找到朱棡,才進了宮。
御書房。
太子朱標悻悻而出,他為劉基和宋濂求情,反而被朱元璋給轟出來。
朱標知道老朱動了殺意,乾脆也有樣學樣,跪在御書房門口。
他這一跪,老朱火更大了。
張異就是這個時候過來,朱標見了他,也如見了救命稻草。
他給張異一個眼神,張異:……
他雖然也想救劉伯溫,也明白朱標的心思!
宋濂是朱標真正的恩師,他想要救宋濂,也是人之常情。
張異對宋濂的死活,倒是沒多上心。
他只是不想劉基死在牢中。
「陛下,微臣求見!」
面對朱標的祈求,張異只能硬著頭皮上……
御書房內,朱元璋怒氣未消,只是張異求見,他也默認讓他進來。
「陛下,您也別放在心上,太子殿下也是感念師恩……」
張異進來,第一時間為朱標求情。
可是老朱沒買賬,他冷冷問道:
「那你呢,你又為誰求情而來?」
張異低下頭,他知道自己在朱元璋面前,沒有說謊的餘地,於是老實回答:
「臣為劉夫子求情……
陛下,雖然臣和父子道見不同,但也有情分在。
雖然人微言輕,卻也只能祈求不下……」
這一次,他沒有用其他理由忽悠朱元璋,因為皇帝不是傻子。
很多時候,許多冠冕堂皇理由,不如坦誠。
老朱的火氣一下子上來,只是冷笑地盯著張異:
「你是不是覺得,只要你開口,就一定能拿捏朕?」
張異瞬間,汗毛炸裂。
他猛然看著老朱,卻見老朱眼滿是殺意。
此時此刻,他忽然有了明悟。
他嘆了一口氣,只是無聲拜下。
有些東西,似乎在這一刻斷了,皇帝看他的態度,越發生氣。
「你不是想見劉基,跟他關係好的話,自己去詔獄找他說話去!來人……」
朱元璋讓人進來,直接將張異拖走。
這個突如其來的變化,讓跪在外邊的朱標也措手不及。
皇帝動誰,都不可能動張異。
可他如今偏偏動了……
朱標望向御書房中,對於皇帝的狀態,越發擔心。
只是他也明白老朱的狀態,此時說也沒用,
他乾脆起來,朝著御書房拜了一下,回太子府去。
……
「你怎麼不為你師父求情?」
張異被皇帝打入詔獄的消息,在京城中引發不小的波瀾。
作為春秋派的核心人物,大明的國師,他的入獄引發了不少的猜想。
而在別人擔心,驚恐,或者想辦法給張異求情的時候。
姚廣孝的態度是,該吃吃,該喝喝……
就算在老朱面前,他也絲毫不提張異的事。
人說他冷血無情,乃是天生反骨之人。
幾日後,就連朱元璋也忍不住詢問,姚廣孝為什麼不幫張異求情?
姚廣孝一臉疑惑:
「陛下是需要臣給你一個台階下,如果是的話,臣現在就給師傅求情……」
他一句話,把老朱氣得半死。
這師徒倆就沒有一個人是省心的。
他心裡也明白,當初一怒之下將張異打入詔獄,這事確實衝動了。
不過有心敲打張異,也是老朱的計劃之一。
「師父教過我,不去想沒有意義的事!
既然臣答應了師父,也答應了陛下。
做好我分內的事,就算是報答師恩!
至於師父和陛下的恩怨,貧道管不了,也不想管……
如果陛下想給貧道挖坑,可千萬別……」
朱元璋沉默了許久,終於問出一句話:
「姚廣孝,那你算張異的人,還是朕的人?」(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