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晉江文學城
這一日賈赦上完課,溜達到三味書屋不遠處的私宅預備歇會子,才進了門,門房笑回道:「老爺,璉二爺並琮三爺都在呢。」
「嗯?」賈璉今日不是上朝么?忙問,「可有客人?」
門房忙道:「璉二爺帶了位公子一道來的,琮三爺領著七八位小爺在後頭蹴鞠呢。」
賈赦皺眉,拿起腳往裡走,先去了後頭的球場。
果然見一群少年鬧哄哄的擠在一處搶球。忽一人拐球而出,晃過前頭的攔截,如飛騎般殺過去,對著門將虛晃了一個假動作,輕輕將球推入空門。眾少年一片歡呼叫好。
賈赦瞪大了眼睛:嘩~~馬拉多納的節奏啊!這個人可以拐來當球星!隨即那人轉過身來,他立時打消了念頭——馮紫英。
這會子馮紫英也瞧見他了,笑跑了過來,抹了把臉上的汗:「紫英恰在等世伯呢。」
賈赦立時頭疼起來:「你不是聖人的密探么?你尋我准沒好事兒。」
馮紫英啼笑皆非:「世伯縱知道了,可莫說出去。」哪有這樣公開說的。
賈赦哼道:「我才懶得,又不關我事。」
偏賈琮喊著「爹」跑過來了,一把拉住馮紫英:「馮大哥跟我們蹴鞠呢,你不許帶走!」
賈赦忙道:「不帶走不帶走!你們接著踢,我上後頭跟你二哥哥頑去。」轉身腳不沾地跑了。
馮紫英無奈,只得回去接著哄那群半大的小子。可憐他堂堂聖人的密探頭子只能當孩子王。
賈赦到了院子里問璉二爺呢,下人回到,彷彿在前頭花園子里,遂走了過去。只見賈璉躺在花園的鞦韆長椅上,彷彿已是睡了。賈赦皺眉,口裡道:「這還沒出二月的天兒,不怕著涼怎的?」忙喊人拿毯子來。
誰知賈璉忽然睜開眼:「爹,我沒睡呢。」
「沒睡也搭個毯子。」賈赦在他對面坐下道,「萬一睡著了呢?」
賈璉笑了兩聲坐起來抱怨道:「爹,閣臣太累了。」
賈赦長嘆了一聲,這可憐的孩子:「辛苦你了。咱們家裡也沒旁人能幫的了你。能偷懶的時候只管偷懶,橫豎你在裡頭不過是一個意思,聖人乃是告訴世人他信著雋之呢。」
賈璉愁道:「我本也這麼以為呢。我才入閣這麼幾日便覺得比吏部累多了,早知道拿嬸嬸的孝來推了便是。」
賈赦笑道:「這情形哪裡能由得你推了去,聖人又不是傻子。況家事蓋不過國事。」
賈璉又道:「本想著扛過這陣子便是了,誰知今兒聽聖人的意思,彷彿不預備讓我出來了。」
賈赦道:「閣中要不了那麼多人。」
賈璉揉了揉眼睛:「聖人大約預備動幾個了。馮紫英狠查了這麼十來日,案子分毫無有進展,倒是查出數位重臣與皇子有瓜葛的,待本科考完,朝堂要大動了。」
賈赦這才想起馮紫英來,忙問:「馮紫英怎麼來了?」
賈璉苦笑:「張大人那案子他遇到死胡同了,聖人讓他來尋你要歪主意。橫豎他也知道你早猜著紫英的身份了。」
賈赦哼道:「怪道呢,還陪琮兒蹴鞠。」
正說著,下人送了毯子過來,賈赦命給賈璉搭上:「這些日子上朝替皇帝賣命、下朝還得替你嬸嬸守孝,難得在家歇著,再睡會子。」
賈璉聞言又躺了回去,這回當真闔目睡了。
賈赦便在一旁守著他,直至馮紫英過來了。
賈赦「噓」了一聲,指指亭子,自己立起身來過去。馮紫英會意,也朝亭子走去。
賈赦隨意找了把椅子坐下,馮紫英過來行了個禮:「紫英今日來特向世伯求教。」
賈赦擺擺手:「真不知道聖人如何作想的,我哪裡會審案。」
馮紫英笑道:「世伯常有些奇思妙想,保不齊能有法子。」乃苦笑道,「我查了這些日子,將獄卒並前去審案的一個個都排了。」
賈赦笑道:「從頭說來我聽聽,或是你身在局中。」
原來張大人入獄之時是喊冤的,關了四五日後忽然招供。馮紫英那會子在旁處忙著,等他得了信兒趕了半座城回來欲親審張大人,他便懸樑了。
賈赦笑道:「這明擺著是冤死人的節奏嘛。」
馮紫英嘆道:「如何不是?」
賈赦問:「他招供之前可見過人?尤其是家人。招供的時候誰審的?」
馮紫英笑道:「昭獄不得探視,他家中無人前去。他招供前除了幾位審案的大人,並不曾見過旁人。當日張大人忽然說有重情要稟告……」
「等等!」賈赦打斷他,「他說的是重情要稟告?」
馮紫英道:「是。非為招供,乃是上報。當日在昭獄守著的恰是大理寺卿鍾大人,得信兒立時過去了,他便說了受人指使盜題一事。鍾大人只覺得奇怪,那話前因不搭後果的,忙來打發人來尋我。我卻是在另一處。待收到信兒趕過去聽了鍾大人的話並看了口供,也覺得奇怪,立時往他牢房去,誰知人已然沒救了。」
賈赦思忖道:「鍾大人去見他之時,幾個人?離開牢房后,他身邊幾個人?都是誰。」
馮紫英道:「鍾大人領著一位文書去的,現場還有一位昭獄的獄卒。問完后張大人畫押,鍾大人與文書先生離開,那獄卒便鎖了牢門走了。后直到我過去。」
賈赦「噗哧」一聲笑了:「這不明擺著唯有那獄卒有嫌疑么?」
馮紫英苦笑道:「那獄卒決計是信得過的,對聖人忠心耿耿。且張大人懸樑用的是他的囚衣,昭獄那房梁不低,那獄卒並無本事一個人將張大人掛上去。后他緊隨鍾大人身後便出來了,有人作證。」
賈赦又笑道:「顯見鍾大人與那獄卒是一夥的。鍾大人、文書、獄卒,可夠了?」
馮紫英道:「我曾疑心過這個,偏查訪許久,他二人全然不認得。」
賈赦擺手道:「不認得又如何?他們沒準一個暗號便能對上、或是張大人說了什麼話,使他們立時都明白本歸於一個主子。」
他這是明指皇子結黨了,馮紫英也只得苦笑。「鍾大人亦是純臣。」
賈赦道:「依著我瞧,此事明擺著了。凡事除去了旁的可能,剩下的那一種,不論外頭看著多麼不可能,也只能是真相。既然獄卒無力單獨弄死張大人,那隻能是他們三個合力。至於他們為何要合力弄死張大人……若鍾大人與那獄卒都委實忠心,只怕又是那個讓人頭疼的理由了。」
馮紫英忙問是什麼。
「為你好。」
馮紫英一愣:「為我好?」
賈赦笑道:「為了聖人好。世人多愛以己度人,總覺得自己如何如何乃是為了誰誰好。如世上許多父母押著孩子早起念書,雖心裡也心疼,只道是為了孩子的前程好罷了。殊不知小兒睡眠不足,身子便弱了。那張大人還不定說了什麼呢,鍾大人與那獄卒大約覺得他說的話見不得人,或是與聖人有損。寧可滅口,也不讓此事曝光見人。」
馮紫英聞言思忖了半日,向他道了謝,便欲告辭。
誰知他才轉身,賈琮等幾個小子竟躲在花園外頭候著呢。見他二人說完了,一陣歡呼:「馮大哥!蹴鞠~~」
馮紫英忙求助的瞧向賈赦。
賈赦揮揮手:「外頭頑去,你哥哥睡覺呢。」
賈琮等早湧進來不管三七二十一簇著馮紫英又上后頭槌場去了。
他們才走,賈璉忽然躺著哈哈大笑起來。
賈赦忙走過去:「璉兒醒了?」
賈璉笑道:「琮兒他們那麼大聲,豈能不醒。」他如今倒是不拘禮了,懶懶的躺著也不動,嘴邊直笑,「馮紫英也有今日!」
賈赦嘆道:「他倒是也不大,幹了這個,雖為聖人心腹,也是個難的。」
賈璉怨道:「爹!我不難么?」
賈赦笑道:「你比他難。只是來日你還能辭職不幹,他卻是難撂挑子的。」
賈璉伸了個懶腰:「理他呢,誰讓他自己要干這個。早先還蒙了我那麼些年,世人都當他是個紈絝。」說著哼了一聲。
賈赦嘆了口氣,又道:「回頭你叮囑會子琮兒,你二嬸的五七還沒到呢,就這麼瞎鬧。」
賈璉皺眉道:「這事兒當老子說才是呢。」
賈赦笑道:「你看琮兒可怕我這個老子?你這個哥哥說的話還管用些。」
賈璉也嘆了口氣,翻身起來:「爹,你那小兒子也不小了。難不成你真的欲讓他當個紈絝么?」
賈赦笑道:「無事,晚個幾年成親便是。」又不是後世那種激烈競爭的社會,能輕鬆點便輕鬆點。「讓他自個兒多想會子,日後想做什麼。讓他做自己愛做的事兒,但凡能養活自己並老婆孩子,便是能頑成大家也不錯。」
賈璉無奈,撇了撇嘴,心道,既這麼著,爺就不管了。又抬臂遮了遮日光:「那我再睡會子。」
賈赦點頭:「你睡著,爹守著你。」
賈璉嘟囔了一聲,又躺回去睡了。
這些日子賈母倒是頗有幾分後悔。當日聽說春闈果然出了弊案,尤其考生都關在貢院裡頭的那些日子,心下十分慶幸;誰知後來又說本科四月重考。賈母暗自嘆道:早知能重考,不如讓寶玉裝病,還能不錯過這科。若本科得中,璉兒年紀輕輕又入閣了,也能趁勢得一門好親事。
待王夫人七七過後,賈母便又將賈赦尋來,問他可有好人家可悄悄替寶玉相看。
賈赦目瞪口呆:「我的老太太,老二媳婦屍骨未寒呢。」
賈母嘆道:「可憐老二媳婦臨了不曾吃上媳婦茶,她去了地下唯一掛心的便是寶玉了。老二是個獃子,我只問你可有什麼好岳家先相看著,待除了孝再說。」
賈赦無奈,他是當真怕這老太太人老了辦事兒亂來,忙道:「這會子委實不便,怎麼也得百日熱孝之後。」
賈母道:「你們前些日子不都說了么,璉兒入閣不過是聖人昭示對姜大人並咱們家信任之意,過幾個月大約還得出來。不若趁著這功夫替寶玉相個好岳家。」
賈赦嘴角抽了抽,心道,借東風也不是這麼個借法,忙笑道:「縱然如此,也不過是替他日後打個埋伏的。璉兒不是科考上去的,更別提什麼庶吉士,難以服眾。」
不料賈母立時眼生笑意:「咱們家唯有寶玉是個能念書的。」半晌,又嘆道,「可惜他本科不能春闈了,又得等三年。」
賈赦好懸沒跳起來!忍了半日,才道:「既是天命使然,也沒法子了。」恐自己忍不住,立時尋了個借口走了。
他一肚子火沒處發,在榮禧堂轉悠半日,只得跑去找白安郎。
白安郎正在自己那小院子的石桌邊坐著石凳喝茶,見他急匆匆跑進來還以為出了何事,剛要問,賈赦噼里啪啦跟爆竹似的將賈母的話說了。
賈赦拍著石桌狠狠的抱怨道:「寶玉那小書獃子跟璉兒能比嗎?璉兒雖非科考出身,但他能幹啊!有情商有智商,不過少念了點兒子曰詩云又怎麼了?文書相公是幹什麼吃的?寶玉會念書、會寫文章,哪裡是上朝堂耍政治的料子,那小子的德行不是讓人氣死就是讓人玩死!」
白安郎聽了笑了半日:「赦公既然知道,又生的什麼悶氣。老太太上了年紀了。要論偏心,赦公也偏心得很。」
賈赦一愣:「我哪裡偏心了?我對寶玉喜歡的緊。」
白安郎笑道:「外人看琮三爺都是紈絝呢。」
賈赦哼道:「那是他們沒眼光!我琮兒聰明又貼心,來日必有出息。」
話音剛落,白安郎已笑倒在桌子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