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蜀中之亂

第11章 蜀中之亂

不覺得冬去春來,元侃原是想將這件事提醒一下吳王元傑的,只是過年之後,吳王一直忙著在修建自己的園子,要蓋一座萬卷藏,又叫了京中有名的山園匠來,到太湖等地運來太湖石修建假山。

幾個皇子中,就數性情最為穎悟好學,他府中詞人墨客最多,隔些時日便研究出一些文集辭書出來,他自己本人詞賦最好,而且工於書法,不論草、隸、飛白都是名重一時。平時皇室盛宴,總是吳王得的頭彩。

皇帝自己也好文,每日里雖然政務繁忙,但是每日猶要親自看上三卷《太平總覽》,便是政事太忙而實在無暇,也要抽空補上。諸皇子也不免學著皇帝的樣子日日要開卷有益。他又最好寫飛白之書,元傑的書法最佳,最能投皇帝所好,因此上平日越發地在這方面上心了。

吳王府這一次的大興土木重修花園,其中最主要的建築物,就是那在防水防火防蛀下了最大功夫的萬卷藏,四周一帶清流繞過,本為防火,沿著水流一帶修築亭台樓閣,卻更襯的雅緻。前面,卻都是用萬里之外運來的太湖石堆成假山,錯落有致,迂迴環繞,似近實遠。中貯著自魏晉以來的各名家書貼,善本孤本書籍等近二萬卷,堪稱為京城第一。

花園落成之日,吳王請了襄王、越王等諸王及諸官員前來飲宴。

面對著如此美崙美奐的園林,面對著美女歌舞,令得在場眾人無不稱好。酒過三巡,吳王也已經有了一些醉意,便乘興提筆,即景賦詩。在場的吳王府幕僚屬下們紛紛叫好和詩,卻不想其中卻有一人,發出了一聲冷哼。

吳王循聲一看,眉頭頓時擰成一團,暗暗怒道:「又是這個厭物!」

大家看去,卻是吳王府的翊善姚坦獨自昂首不動,令眾人心中直皺眉頭。

王府中翊善雖然是下屬官僚之首,但是姚坦的為人,卻是吳王府人人厭惡。卻是吳王元傑最討厭的人。別人府中的翊善皆是個個輔佑自家主子,只有他府中的這個姚坦,卻是事事與他作對。平時他舉止稍有過失,就被姚坦抓住錯處痛加詆毀,直不把吳王說成是一無是處罪惡萬分不肯罷休。

吳王元傑深恨姚坦,只覺得此人在身邊猶如芒刺在背,有此人在王府中,簡直人生也無趣了。他身邊的人看出了他的心思,就出主意說叫他稱病不朝。皇帝本就喜愛這個兒子,一聽說他病了,甚為關心,每日派使臣前來探視,過了一個月元傑的「病」還沒好,皇帝心中著急,連忙召了元傑的乳母來問情況。乳母便按照早就說好的詞兒應對道:「王爺本來沒病的,只是那姚坦過太無禮,處處管著王爺詆毀王爺,因此王爺叫他氣得病著了。」

皇帝聞言大怒:「姚坦是朕所選的人,就是要選品行嚴正的人來輔庇,自然不能夠象那等拍馬小人只知道討主子歡心的。吳王不知道納諫,還以裝病這種方式,去了管束的人,好讓他胡作非為是不是?我想元傑小小年紀也做不來這等謀算,必是你等挑唆的。」這一怒非同小可,立刻將乳母先杖責了三十,差點兒丟掉了條老命兒,再將吳王周圍的侍從也都責斥了一頓。吳王經這一來,不免弄得灰溜溜地,再也不敢裝病了。

這邊皇帝表面上派人對姚坦宣喻道:「卿居王宮,能以正為群小所疾,大為不易。卿但如是,勿慮讒間,朕必不聽。」私下裡卻又召來姚坦告誡道:「元傑知書好學,亦足為賢王矣。便是稍有過失,也應該婉辭規諷。無大故而詆訐主子,豈是你為人屬下的裨贊之道?」

姚坦領了皇帝的命令,也鉗口不語了幾個月。

此時吳王已經喝得有幾分醉意,見姚坦又作出這副怪相來,心中大怒,厲聲道:「姚坦,本王興建藏,是奉官家宣諭文事的上意。本王問你,你見此建築,又有何心思?」

姚坦冷冷地道:「王爺真的要聽嗎,那可是王爺要臣說的,休怪臣說出不中聽的來!」

吳王酒氣上涌,怒道:「好,就算是本王要你說的,本王倒要聽聽,你能說出什麼不中聽的話來!」

姚坦掃視眾人一眼,徐徐說道:「這眼前你們看到是太湖石堆制的假山,在姚坦的眼中,卻是一座血山!」

吳王大怒,一腳踢翻了長桌,不理會桌上的酒盞玉盤山珍海味滾得一片狼籍,指著姚坦怒不成聲:「姚坦,你、你放肆,毀謗本王,你可知罪!」

姚坦冷笑一聲:「吳王但知這山林之美,卻不知道自己的屬地蜀中已經有多少人家破人亡,沿途逃難。今年京中新到的難民,有一半是蜀中而來。為你吳王殿下造此園林,州縣鞭撻微民,以取租稅,這假山再美,不過是黎民租稅血汗而成啊!」

吳王為上次的事不痛不癢只懲處了幾個侍從,皇帝見了他也只說一聲:「別鬧性子!」又在私底下聽說姚坦也受了訓誡,再見此人安份許多,氣勢便盛了許多。今日本是一團高興,卻又叫姚坦指著鼻子這般教訓,心中大怒。

吳王氣得就撥劍就要去砍人:「以下犯上,你好大膽子。我府中再容不得你!」

眾人見此情景,手忙腳亂地上前拉著吳王,這邊又拉著姚坦叫他向王爺請罪。姚坦不但不理,反而更厲聲道:「你身為王爵,不恤生民,不納諫言,反而撥劍殺人,這等昏饋暴戾的行為,怎堪為一方之王?」

這話猶如火上澆油,吳王直跳著腳叫道:「你們別拉著我,我今天非殺了他不可,先殺了他,我再向父皇請罪!」

「五弟五弟——」襄王元侃忙抱著他道:「好兄弟,你是金枝玉葉的皇子,不必與他一般見識。」這邊喝著:「你們還不快拉了姚坦出去!」

越王元份也上前勸說,兩人奪下了吳王元傑手中的劍,這邊吳王府眾人也拉著姚坦出去了,好說歹說,才將吳王勸下來。元侃本想今日對元傑說蜀中之事的,見了這般情景,也不想再火上澆油,只得先按了下來。

就是這樣左一耽擱右一遲誤,便把事情延誤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二月中旬時,襄王在內閣中接到邊接,當場就驚得傻掉了。

蜀中邊報:永康軍治下青城縣有茶販王小波、李順等人聚眾造反,蜀中百姓響應者極多,不過十餘日之內,已經聚集數萬人,攻下了青城、彭山兩縣,已成大火燎原之勢。

這王小波、計辭、李順就是當年在則天廟附近救下劉娥的幾人。

事情起來之前,大宋的朝廷上下,竟是誰沒也有聞到這空氣中的硝煙味兒。

那一日的正午,青城縣中。

今天陰雨綿綿,可是春茶長得卻格外的好。蜀中地無三里平,陰雨連天,這樣的地形,致使本地出產糧食不足,可是桑茶等樹的生長卻是極好。因此上十有八九的人家,都是種茶養蠶,換得糧食而糊口。自中朝廷設立博買務之後,禁止民間私買私賣茶葉蠶絲等物,在各關卡要道上派了官兵把守。特產的蜀茶蜀錦,只能官買官賣。若是窮山老嶺里,路遠了送不出去,那茶遲送得三五天,價格便成倍地下跌。農家一年辛苦,種出來的茶、織出來的綿,翻山越嶺地送到縣城中,往往壓價被壓得極低。平日里那樣千珍萬惜,一絲一葉小心翼翼地收拾起,不敢沾上一點塵灰唯恐壓了價的嫩尖雀舌,在那樣人山人海等著博買務的收購時,隨時被輕拋在泥濘里,踩了踐踏了也是平常事。

青城縣的張縣令,在縣衙中喝著小酒,想著青城山中的杜鵑必是開得極好了,只是自己卻因收春茶的事,倒忙得走不動,不免一肚子氣。

前些年,因為博買務收價太低,有些刁民便偷偷地存下好茶葉,將次茶葉才會送到博買務。因此朝廷下旨嚴厲責問,成都府派兵封了各山道,使得那些茶販子無私可鑽。自去年年底,四鄉八寨的百姓便紛紛送貨到縣城裡。只是來得人太多了,那些泥腿子沿著街頭到處都是,看著煩心。因此他已經令衙差們將他們都驅逐出城外。這大街上乾乾淨淨地,才好看景。

這送來的貨太多,價錢還得往下壓。他已經叫師爺去看了,將上好的貨物扣下些,自己尋個門路販到蜀境外,沒有了那些個茶販子弄亂價錢,翻個幾十倍也不在話下。

張縣令手中捧著酒杯,暗嘆了一聲,他還是開竅得太遲了。想想那彭山縣令齊元振多精明,他比齊元振還早三年就任的,齊元振撈的錢早已經是他的幾十倍了。齊元振賦稅收得比他多,刮地颳得比他狠,可是人家的官運比他好多了。去年底為那巴蜀狂生吳文賞上京告狀的事,朝廷派了秘書丞張樞到蜀中巡視,一路巡來罷免了上百官員,可是齊元振不但沒事,反而得了個張樞「清白強幹」的名頭上報朝廷,又有吳王元傑做後台,還得了朝廷賜璽書獎諭。

這有錢好辦事呀,齊元振收錢收得狠,錢多了自然能夠差得動人,除了手下吃皇糧的衙役個個得他的好處,自然出死力氣替他去刮錢。上上下下的關節,哪個不是用錢去打通的,上司下屬人人誇好。張樞這一路來,未到彭山便有成都府派人通知齊元振,齊元振早將自己的錢財移到彭山的富戶家中,將彭山那些雜七雜八的貧戶全部驅走,敢說半句不中聽話的人,早就下到了獄中。因此上張樞到得彭山去視查時,整個彭山縣早已經被齊元振上了一層粉。張樞這一上報,朝廷這一獎勵,齊元振指日高升。

誰也不是傻子,朝廷的璽書獎諭一下來,滿蜀中稍曉事的官員,都學了齊元振的樣子,只要每個縣裡上報的歲入數目好看,把不曉事的刁民統統關起來,這又體面又輕鬆的事,誰不學得快。

正想著,忽然聽得外頭一陣喧鬧,更見一名衙役慌慌張張地來報:「大人,不好的,前頭出事了?」

張縣令嚇了一跳:「出了什麼事?」

那衙役道:「就是前天那個茶農赫老三,排隊等了十幾天還沒等到收購,就暗地裡把茶賣給茶販子王小波的……」

張縣令不耐煩地道:「不是叫你們去抓了嗎?」

那衙役道:「是啊,我們照大人的吩咐,把他抓起來打了一頓,把他的茶葉全部倒在大街上全部都踩爛了。誰知道那赫老三打得走都走不動,居然還能爬到大街上,揀了一整天,倒把那些沒踩爛的茶葉揀回兩成來,又抱著往回走,叫前頭的弟兄們看到了,因大人吩咐,要全踩爛了以敬效尤的,就從他的懷中奪了那些茶葉再放到地下踩爛了。哪知道那人死腦筋轉不過來,攔不住我們,居然就一頭撞死在城牆上。如今那些還等著排隊的茶農們和被我們抓來枷號的茶販子們都鬧起來了,外頭鬧得很兇呢!怎麼辦?」

張縣令不以為然地說:「這有什麼可鬧的,往年拿到私賣茶葉的都是這麼辦的。那個刁民拿死來訛官府,論理還加一重罪呢!你多叫幾個人,把那些個泥腿子驅散了便成。」

那衙役出去后,過得半晌,外頭的喧鬧不但沒見靜下來,反而鬧得更凶了。張縣令走出房門,剛要招呼:「來人哪!」忽然聽得一陣驚天動地的響聲,他就眼睜睜地看著大門轟然倒塌,然後是一群人旋風似地卷了進來,他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便覺得脖子一涼,然後他看到自己脖子上噴出血來,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那忍飢挨餓,在冰天雪地里等了十幾天的茶農蠶農心中的憤怒,在赫老三血染青城縣城的時候,到了極點。這種怒火足以叫人們失去對死亡的畏懼。但聽得人群中一聲:「殺了這些狗官差呀——」

頓時,整個青城縣沸騰了。憤怒的人們衝破了縣衙的大門,還在那裡稱量數錢的師爺、揮動鞭子的衙役,被洶湧的人流推倒了踩過了,人群橫衝直撞地直到把整個縣衙夷為廢墟,縣衙的庫房被打開,糧倉被打開,所有的錢呀糧呀東西呀都被拋到半空,都被一搶而空。

接下來怎麼辦,狂潮之後的人們惶然了、迷惑了、不知所措了。

「王大哥,王大哥——」越來越多的聲音,叫出這個平時一遇上困境就會想起來的人。人聲如狂潮,把王小波湧上了浪尖上。

王小波提著張縣令的人頭,走上縣城前的空地上,大聲道:「蒼天若有眼,為什麼我們一年辛苦到頭,養不活自己,養不活老婆孩子?為什麼這些狗官,吃得肥穿得暖?這公不公平?」

人群大聲叫道:「不公平——不公平——」

王小波大聲道:「赫老三一輩子辛苦老實,是樹葉子落下來怕打破頭的人,如今他就這麼被逼著撞死在城牆上。這狗官——」他將手中的人頭重重往地下一擲道:「這狗官還說他倚死訛官!赫老三冤不冤哪!」

人群更加憤怒,叫道:「冤——狗官該死——」

王小波大聲道:「我們今天就算不動手,難保明天不會象赫老三一樣地死。今天殺官是死,明天不殺官也是死。這世道不讓我們窮人活呀——我們都是一樣的人,為什麼我們要被逼到這絕路上去?」

人群一聲接著一聲叫道:「殺——殺官造反——」

王小波振臂呼道:「我平生最恨不公道,天地間最不公道的是貧富不均,窮人受苦。天地不公,朝廷無道,我王小波今日就要替天行道,我來為大家均這世上的貧富,再不教窮人受苦!」

人群沸騰了,「均貧富——均貧富——」的口號,一聲接著一聲,傳遍了整個青城縣,傳遍了整個蜀中。

這是中國歷史上,百姓第一次叫出了「均貧富」的口號!

沸騰的青城縣城,漸漸地平息下來,空氣中仍然瀰漫著一股濃濃的血腥味。

王小波站在城頭向下看著整個縣城,轉過身去,看著城外青山連綿,無聲地一嘆。

身後有人道:「姐夫在想什麼呢?」

王小波回過頭來,見是李順和計辭站在身後,臉色同樣的沉重,說話的正是李順。

王小波看著計辭:「計先生以為呢?」

計辭沉聲道:「大哥是在想,我們接下去應該怎麼辦?」

王小波點頭道:「官兵若是得到消息,一定會趕來清剿,我們立刻得想到下一步怎麼走!」

李順道:「官兵得到消息固然會來,我們分佈在蜀中各地的茶幫弟兄們得到消息,一樣會拉起人馬來到!如今朝廷苛捐雜稅,敲骨吮髓,窮苦兄弟們早就沒活路了。只要姐夫振臂一呼,蜀中全境都會響應的。」

計辭道:「這消息到得有遲有早,各地的情況未必都如青城一般容易解決。解決蜀中的官兵容易,但是我們現在的力量要與朝廷作對,卻無異於以卵擊石。必須得趕在朝廷大軍進蜀之前,攻打下一定的地盤,穩定了陣局。因此下一步打哪裡,怎麼樣打中朝廷的要害,打出我們的軍心士氣來,才是最重要的。」說著,他攤開了一張從縣衙中搜到的地圖,道:「離我們這兒最近的地方,往北上是永康軍所在、東進是成都府,這兩處都是重鎮,朝廷都有重兵把守,以我們現在的實力,不宜硬碰。依我之見,咱們現在最好打這裡——」他的手一劃下,指住了一處地方。

「眉州府彭山縣!」王小波與李順同聲道。李順嘿了一聲,興奮地道:「格老子的,齊元振這龜兒子,早就叫人恨得牙痒痒了。不知道多少苦兄弟說要把他剝皮點天燈呢!大哥,若是殺了他,才叫人解氣呢!」

王小波點頭道:「不錯,計先生果然有道理,彭山只是一個縣城,守軍不多,齊元振卻是肥得很,宰了他,咱們就能夠飽了。」

計辭道:「不錯,打彭山原因有四:一則彭山是離青城最近,也是我們此時的兵力吃得下的;二則青城存糧不多、山嶺難越,彭山卻人多糧足、交通容易,我們攻下彭山之後,便可擴軍備糧;三則齊元振民憤極大,殺了他是人人稱快,蜀中民心最附,大哥一呼萬應;四則,也是最重要的一點……」他停頓了一下。

王小波道:「什麼最重要的一點?」

計辭道:「我前期輔佐大哥還成,一旦咱們要在蜀中再開一個新天地,我自問才力難及。咱們須得請到一個比我更高明的人!」

王小波道:「先生這些年來出謀劃策,極為高明,我不知道蜀中還有誰比先生更高明,縱有,也不過是官家的狗腿子,怎麼會跟從我們這樣的泥腿子。」

計辭道:「大哥應該聽說過此人,便是大名鼎鼎的巴山秀才吳文賞!」

王小波啊了一聲道:「是他,我也久聞其名,只是不得而見。」

計辭道:「吳文賞一向疾惡如仇,多年來為百姓仗義執言,筆如刀口如劍,蜀中官員無不怕他。去年曾經赴京城告御狀,此人胸有丘壑,大哥若得此人相助,何愁大業不成?」

王小波道:「此人莫非就在彭山縣中?」

計辭點頭道:「正是,去年他自京中告了齊元振的御狀,回到蜀中之後,便被齊元振下在彭山縣的牢獄之中。咱們打下彭山縣,正可解救吳先生!」

王小波一拍大腿:「好,咱們就打彭山!」

待得駐永康軍與成都的官兵得訊趕到青城縣時,王小波的人馬已經翻山越嶺,直奔彭山縣去了。一路上穿村過塞,所經過每一處村塞,便先殺了這一村的富戶惡吏,將所有財物均分給貧民。蜀人素開剽悍,青城附近的州縣武風又盛,本來就已經被官府盤剝得極苦,已經有三三兩兩的作亂現象。王小波所到之處,立時就有無數青壯年自帶了乾糧投入軍中。消息一傳開,經常是王小波未到該處,便已經有百姓殺了富戶分了財物前來投奔。

數日後來到彭山縣外時,義軍的人數竟已經翻了十倍,有數萬之多。彭山不過一個縣城,能有多少兵力,更何況攻城戰剛剛開始,就有聽到消息的貧民們在城中自發地接應。

當日便攻下了彭山縣城,沖入縣衙,齊元振逃之不及,已經被義軍抓住。

眼看著齊元振肥頭大耳,綺羅滿身,彭山縣城中的老百姓,想起自家親鄰等不知道多少人被這狗官害得家破人亡,餓死街頭,無不恨得牙痒痒地。

李順一手拎住了齊元振拖到縣衙門口的空地上,對眾人笑道:「你們看這狗官肥頭大耳的,咱們怎麼宰好呢!」

此時聽說要處置齊元振,眾人早將這裡擠得水潑不進地。一見齊元振被拖出來,頓時人聲鼎沸,哭的笑的叫的罵的亂轟轟的。石子兒泥塊兒固然是亂扔,若不是維護的人攔著,早已經有人張著嘴撲上去想生生地咬下一塊肉來,有幾個年老之人罵著齊元振曆數著罪狀,到動情處已經是泣不成聲……

齊元振聽著周圍咬牙切齒,恨入骨髓的一聲聲咒罵和越來越狠毒的殺人之法,早已經嚇得心膽俱碎,整個人瑟瑟發抖。李順將他一把從地上拖起來時,他已經嚇得軟成一癱爛泥,口吐白沫。李順冷笑一聲:「齊元振、齊縣太爺,你殺別人的時候,可沒這麼軟包呀!」

但聽得耳邊一聲聲高叫:「把他宰了……」「用鞭子抽死……」「把他油炸了……」「把他活剝皮了……」「把他點天燈了……」「我爹被他的馬給拖死了,把他也給馬拖死……」越來越響,越來越殘忍。

王小波喝了一聲:「好了!」眾人頓時靜了下來,全部注目於他。王小波接過張余遞上來的聖旨,展開對大家展示道:「大家看看,這就是朝廷嘉獎的『清官』,看著這上面的字,是趙官家親寫的『為官清正』。咱們看看這狗官有多清正。計先生——」

計辭上前道:「大哥,咱們在這狗官的地窖里,抄出滿窖的金銀珠寶來,嘿,這就是他們趙官家的清官兒!」

王小波看著齊元振,嘿嘿一笑道:「我倒有個主意,這狗官不是最愛錢嗎?這死了也讓他帶著錢走。」自台階上一躍而下,左手揪起齊元振,右手抓起一大把銅錢,往齊元振的口中用力塞了進去。但見齊元振如落了油鍋的大蝦一般渾身亂顫,怪叫聲聲。卻敵不過王小波一身神力,一把銅錢塞進口中,便見齊元振半張臉已經是血肉模糊,慘叫一聲,用力一掙,便一動不動了。王小波覺得手底下一沉,冷笑一聲:「狗官,你盤剝得這許多錢財,原來也只吃得下這一二口!」將手中的余錢往下一扔:「大伙兒說怎麼辦?」

李順笑道:「嘴裡放不下,他肚子這麼大,肯定放得下。」

眾人已是高聲喊道:「對,剖開狗官的肚子再塞進去,叫他帶著一肚子的錢去見閻王!」

王小波哈哈一笑,扔下齊元振,便有幾名頭領過來拖了齊元振剖腹塞錢。

齊元振那滿肚子塞足了銅錢的沉重屍體,高高吊在城牆上悠悠晃晃,四方八塞的人們紛擠而至,彷彿趕集似地爭著去看平時恨入骨髓的貪官屍體,興奮地高聲咒罵!

這些原是生活在最低層的人們,他們的人數是最多的,他們的地位卻是最低的。他們這一生中似永遠倦縮著身子,為一口飽飯而願意付出一切,像牛一般地幹活、像豬一般地吃食、像狗一般地活著。彷彿卑賤得讓那些大人先生們都可以任意踐踏,默默無聲地千年萬載永恆地忍受著。

他們卻也是人,誰也不想生來就應該忍受這一切,凡是人都有發泄憤怒的慾望,只是生活逼得他們一直忍受下去。直到這樣的忍受,他們也無法活下去。這個世道將他們逼到懸崖上仍是不放過,直到他們再也沒有任何退路。那大人先生們素日端著酒杯附庸風雅,卻不知在他們的漠視中,底下人的血淚。而一旦人心中的野獸被放了出去,壓抑一生的憤怒噴博而出,反噬的力量失控,超越了他們想象的血腥與殘忍,這時候卻已經來不及了。

大火已經燒起來了,就不會這麼容易停下來。

蜀道艱難,那只是對於官兵們而言,王小波的義軍,卻是早已經在多年與官兵玩著販茶的追逐中,翻山越嶺已成家常。

義軍們打一地就走,在巴山蜀水中如沒如猿猴般靈活。官兵們在後們疲於奔命,卻冷不防反而被義軍們自後頭包抄。山野草廬,城鎮巷弄,誰也不知道,那些百姓中,有多少是義軍的伏兵。

義軍們破青城、破彭山、破新津、破雙流、破溫江……短短半年,已經是席捲整個西川之地,每日均有各地貧民前來投入義軍之中。每破一地,必均分財富與貧民。整個川中已經傳遍王小波之名。

當紛紛揚揚的雪花覆蓋著江原縣城時,城外白茫茫的雪地上,染盡鮮紅色的血。

王小波的義軍,與官兵相遇,廝殺在城外。

率軍的是趕來救授江原縣的西川都巡檢使張玘。當年自太祖為防前朝藩鎮割據之亂,禁中由中央直接指揮調動,地方能調動的只有廂軍。而廂軍平時只是充作監軍糧物等的雜役之用,並無作戰能力。因此上王小波的義軍一起,各州縣便難以守御。張玘的軍隊,在蜀中算是戰鬥力較好的一支,張玘身為西川都檢使,此時親率兵馬,趕到江原城下,與王小波軍隊會戰。

但見一片混戰之中,官兵終於抵擋不住,向後退去。王小波一揮手中大刀,率眾追了上去。

忽然前面潰兵四散開來,卻出現了整整齊齊的數排弓箭手。但見萬箭齊發,向著義軍如雨般射來。

王小波身先士卒,本就沖在第一個,自是首當其衝。但見王小波大叫一聲,捂住額頭,但見一支羽箭直插入他的額頭,鮮血飛迸,他身邊的義軍也紛紛中箭倒下。

隨後而至的義軍頭領張余楊廣二人大吃一驚,但見對面張玘親自拍馬沖了上來,兩人忙指揮身後兵馬衝上前去,冒著箭雨一批批的人倒下去,才趕在張玘之前,將王小波搶了回來。

埋伏已久的張玘伏兵趁機沖了上來,義軍大潰,直退至三十里之外,直到攻打另一門的李順得知消息趕來,官兵這才退去。

當夜,張玘的大帳中一片歡鬧之聲,都是為張玘慶功。

張玘坐在上頭,眉州府、江原縣等各級官員和軍中將領在下相陪,桄杯交錯,酒氣熏人。江原縣令笑道:「下官敬張將軍一杯,將軍真是智勇雙全,下官今日在城頭親眼見將軍神箭,只一箭便取了那賊酋王小波之首。真是李廣復生,也不過如此呀!」

張玘面有得色,道:「平定蜀中之亂,這是本官職責所在。自大亂一起,各地州縣紛紛束手無策。本官是帶兵之人,自然先對這賊黨有所研究。常言道擒賊先擒王,這蜀中一帶作亂,便是王小波所起。而此人好匹夫之勇,行戰時常常自己先身士卒。因此我定下此計,只要一舉射殺了賊首,其餘賊黨自一潰而散。」

眉州知府忙趨奉道:「正是,方才探子們回報,王小波一死,賊黨群龍無首,都已經潰散。下官剛才就已經將今日戰況寫成奏摺,派人五百里加急,將此一捷報上呈京城。快過年了,王巡使這一份戰功,可正是最好的年禮了。」

緊接著,其餘各官員均是一番奉承敬酒,張玘雖然並不好奉承,但今日大勝,整個軍中人人興奮,盛情也是難卻,不覺也多喝了幾杯。

這一頓酒直吃到三更時分才散,眾人皆有了七八分的醉意,都被自己的下屬扶回去了,張玘也醉得伏案大睡,忽然睡夢中轟然大響,張玘驟被驚醒,惶然間抬頭一看,但見營帳外火光衝天,踉蹌著站起來正欲出帳,卻見中軍官一頭扎進帳中,渾身是血叫道:「巡使不好了,李順襲營!」

話音未落,似聽得半空一聲炸雷,卻是一條大漢已經站在張玘的面前,但見白光閃過,張玘的頭顱已經飛起。

日間王小波受傷,軍心大亂,軍師計辭便提議暫退。獨李順兩手緊捏著那一枝刻著「西川都巡檢使張」的染血箭桿,怒得全身骨節都咔咔作響。卻是帶領人馬,退至半路,再度領著人馬,經繞山嶺又在半夜潛了回來,正是張玘軍喝得大醉之時,偷襲營帳,親自砍下了張玘的頭。

李順提了頭顱回營,卻見大帳內燈火通明,各路將領都候在王小波的床前,人人臉然肅穆。李順直衝到床前,看著床上的王小波一動不動,額頭上包著白布,卻已經是止不住血密密地向外滲露。

李順大急,轉頭問計辭:「計先生,大哥的情況如何?」

計辭臉色沉重,緩緩地搖了搖頭,輕聲道:「大哥一直昏迷不醉,這一箭直入腦門,只怕是、唉!」

李順直覺得心頭似重重地一刀切了下去,頓時只覺得心跳都停了片刻,他看著手中滴血的頭顱,只怔怔地道:「大哥,我把這狗官的人頭帶來了,我為你報仇了!」

床上的王小波忽然動了一下,李順大喜,扔下手中的頭顱撲了上去:「姐夫,我是阿順……」

王小波微一皺眉,額頭上的血立刻自白布上整行地流淌下來:「是阿順嗎?」

李順低聲道:「是,是阿順,我把那個暗算你的狗官殺了,把他的人頭也帶來給您瞧。」

王小波的身子微一動,迷惑地道:「怎麼這麼黑呢,怎麼也不點燈?」

明明帳內所有的燈燭都已經點得如白晝一般,為何王小波還這般說話?李順駭然回首看著計辭,計辭的臉色也變了,向李順作一個止聲的動作,這邊已經是應道:「啊,是呀,天黑了,我這就去拿蠟燭去!」這邊故意發出轉身外出的聲音,卻因心緒大亂,險些兒自己先絆倒。

眾人不由地輕呼一聲,張余忙扶了他一把:「計先生——」

王小波抬起無神的眼睛:「嗯,我聽到了很多人的聲音,這麼多人不會不點燈。」他的臉色一變:「我明白了,我看不見了。」

「姐夫,」李順慌亂地道:「不會的,你只是一時才——」

「阿順,」王小波吃力地打斷了他的話:「不要說這些沒用的,我的傷自己知道,從青城起事起,我這條性命就準備著隨時不在了。你回來就好,我不成了,以後這個重擔子,要你挑了……」他頭微微一轉動:「計先生、吳先生——」

計辭與吳文賞上前道:「大哥——」

王小波閉目道:「阿順,以後遇事要與眾家兄弟商量,要多問問計先生吳先生。這麼多弟兄提頭賣命跟了咱們走,你一步都錯不得啊!」

李順哽咽道:「是,我記下了。」

王小波伸手道:「扶我起來!」

李順與計辭忙將王小波扶了起來,王小波吃力地睜開眼睛,儘管他已經看不到了,可是他卻仍是在用力地「看」著眾人,額頭上的血更是如雨般的湧出來。王小波直直地看著前面,輕聲道:「吾疾貧富不均,今為汝均之!」這便是當日青城起義,他在天下人面前宣布的話。

李順深吸一口氣,一字字道:「吾疾貧富不均,今為汝均之!」

王小波微微一笑,忽然間鮮血狂噴而出,倒了下去。

皇帝淳化四年十二月戊申日,蜀中義軍首領王小波因攻打江原縣,中箭重傷不治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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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聖令(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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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蜀中之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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