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將軍白髮
劉娥的病一天天在好轉,但是韓王妃潘蝶卻漸漸病了。
自從那一日決裂之後,元休再也沒有進過她的房門,同時她也失去了她在府中的盟友劉媼。
劉媼行事,本就一向以元休為先。原先只為潘蝶是皇上指的正室王妃,韓王夫妻和睦,自是第一要事。為劉娥這等小婢,傷了王爺王妃和氣,惹得元休讀書無心,自是這個小婢討嫌。因此上雖然為潘蝶所脅迫而去宮中進讒,心中自認為自己也是為了保得閤府安寧。及至得知劉娥居然因此而小產,不禁大悔不已。小婢固然及不得王妃重要,可王妃又及不得皇家骨肉更為重要。想不到竟因自己的過失,使得王爺失去親骨肉,一時間心中不禁有些怨恨潘蝶。心中又痛又悔又是不敢面對元休,再加上年紀終究有些大了。她先告了病假,取了私蓄日日去大相國寺為那個尚未出世便夭折的嬰兒超度念經。潘蝶或有來請來叫的,一概推病不敢再與她攪和。
潘蝶惱怒萬分,只是卻抓不住一個人來發作。
元休根本不和她說話,每日里早出晚歸,回府就象應卯。她試過幾次等極晚,等到他回來,卻是看著她時,彷彿視若未見。她要同他說話,同他吵架,甚至抓住他不放說要拉他去宮裡爭辨。元休只木著一張臉,也不跟她說話,只甩脫她,冷笑一聲轉身已經走掉。她畢竟是個女子,若沒有人相助,她還真是拉不住一個習過武的男子。
她去尋劉媼,逼迫她,讓她去把王爺找回來,但劉媼卻是自那時候開始,便手捏一串佛珠,問她什麼,都是只管念佛,問得急了,就說自己罪孽深重,要為小皇孫祈福。一句句話看似恭敬,卻簡直往她心窩子里戳。
這王府,越發像個墳墓一樣,所有的人見了她都遠遠避開,也沒有人肯與她說話。她的脾氣越發暴燥起來,身邊的侍女被她遷怒責罵以後,也變得戰戰兢兢。雖然有乳母張氏忠心耿耿,可卻也是年老糊塗,出不了什麼有用的主意,只一味念叨讓她要與王爺和睦相處。
她何嘗不是想與王爺和睦相處,可也得人家肯理會她才是。時間久了,她也慢慢有些後悔起來,張氏那時候的話是對的,不過是個小婢而已,人已經趕走了,何必一定要將她留下的東西都燒了,把事情做絕了,苦的還是自己。可她心裡也不是不怨恨的,就算她一時錯了,但她也肯低頭了,肯向他賠禮了,他居然這般無情無意,完全不把她的努力和遷就放在眼中呢。
更可恨那乳母劉媼,不過是個下人而已,一開始陽奉陰違,也就為她做過一件事,居然就這樣怨恨起自己來了,甚至居然明目張胆地在府中為那賤婢的孩子做起法事道場供奉。別說那孩子不應該存在,也從未存在過。就算是生下來了,也不過是個婢生子,在她的心裡,居然還蓋過了自己,這是什麼道理?
她也是個不肯低頭的性子,見兩人不理她,索性進宮去告狀。先是求見了皇后,訴說了委屈,滿心以為皇後會為自己作主,不想皇后態度冷淡,反倒說她不夠賢良,送了她一本《女則》就讓她出宮了。連她要求見皇帝的要求也不肯理會,反說前方軍情緊急,皇帝沒有時間理會她這等事。
潘蝶一怒出宮,不曾想居然見自己身邊的侍女也在偷偷地祭祀劉娥母子,更加惱怒起來,先是打了那兩名侍女,又下令府中不許再有這種祭祀。
如此過了兩日,這一夜她在前廳欲等元休回來,到晚上還未等到,張氏就苦勸她先回房去。她帶著侍從,走過長長的走廊,但聽得竹影搖風,月光下彷彿化作鬼影幢幢,風中竟隱隱傳來幾聲兒啼。
潘蝶臉色大驚,一把抓住了身邊乳母的手:「張媽媽,你聽到了嗎?小孩的哭聲,這裡怎麼會有小孩的哭聲呢?」
張氏嚇得臉色發白,強自鎮定道:「沒有的事,我就沒聽到呢!」話音未了,風中竟清清楚楚地傳來幾聲兒啼,這一下子,連那幾個小侍女也聽得清清楚楚,侍女杏兒驚叫道:「真的有小孩的哭聲呢,莫不是……」話未說話,已經被張氏打了一個嘴巴子:「胡說些什麼,堂堂王府,怎麼會有不幹凈的東西?」
潘蝶臉色大變:「什麼不幹凈的東西,張媽媽,你也……」
張氏忙打自己一個嘴巴子:「真是老糊塗了,王妃,別理這些了,咱們早些安歇吧!」
潘蝶應了一聲,走進院子,忽然間一陣冷風襲來,她打了個寒戰道:「好冷!」
就這一夜,潘蝶受了風寒,次日早上,便覺得有些鼻息沉重,頭昏難起。原來是尋常感冒,不料吃了好幾貼葯,也不見效,自此便漸漸成了癥候。
她自小膽氣本是極壯的,只是人一病下來,這心力便較平時衰弱許多,每日里昏昏沉沉地躺著,飲食漸漸地少了,到夜裡便開始失眠多夢。夜半睜著眼睛看著窗外,恍惚間老是聽到隱隱約約的兒啼之聲。嚇得她忙吵著將整個房間點得通亮,如此折騰了一夜,到天明時,病勢卻又重了一分。
自她生病以來,合府上下,便沒有人來看過她。元休固然是不理不睬,便連劉媼自上次因她裝病相逼,此時怕她再藉此生事,也託故躲了。
她這一病,張氏就慌了,忙派人請來了潘夫人過府。潘夫人一見到愛女如此病容,立刻兒一聲肉一聲地抱著她大哭。
潘蝶忿忿地將事情說了,潘夫人聽得先是惱怒,及至聽到最後,卻也不禁有些無語,只嘆息一聲,道:「我原與你說過,男人三妻四妾也是常情,只要你拿捏得住就行。你如何就與怎麼就和王爺鬧成這樣?」
潘蝶惱道:「是他蓄意隱瞞在先,寵妾滅妻,難不成還是我的錯了?成親時那樣的溫柔聽從,一轉眼就變心了,母親,我、我實是氣不過。」
潘夫人嘆息:「你素日在家,你父親難道沒有姬妾,我若也是你這般脾氣,只怕生不出你來。出嫁前我是怎麼教你的,你嫁的是皇子,三妻四妾都不稀罕,不過一個通房丫頭罷了,你何苦為這麼一個小玩意兒,跟自己的夫君鬧成這樣?你既懂得讓乳母出頭,就應該把自己撇清了。如何自己先去打打殺殺,出了事以後,不去轉緩,反而更加激怒於他。你當真糊塗,便是一時不知如何辦,也應該聽聽乳母的話,再不濟,也回來問我啊。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如今後悔都來不及了。」
潘蝶更加惱怒,轉過身不理:「哪裡是我激怒他,分明是他激怒我,難道還怪我不成?你是我親娘,你也要來講這些話氣我。」
潘夫人嘆氣,勸她:「如今沒有辦法,只能是我去找人尋幾個絕色的丫頭送進來,與他陪罪。他若納了,也好讓那幾個丫頭幫你說話,也好轉緩。」
潘蝶大怒,掀被坐起,顫聲道:「你還是我母親嗎,怎麼能做與這般羞辱我的事情來?」
潘夫人急了:「你這孩子怎麼這般任性。若不是你將事做絕,難道我願意低這個頭,丟這個人。你以為你是在閨中,你看看宮裡的官家,皇后可是不容妃嬪的?你看看他那些兄弟,楚王也有侍婢,許王有個張良娣,越王妃再厲害,也只能將那幾個得寵的侍婢打一頓。天底下富貴的男子,除非他自己願意不納妾,否則你有什麼本事強按著他的頭去依了你。你有本事就不要惹怒了男人,又放不下男人。」母女倆都是一樣的脾氣,竟是吵起架來,相爭不下,反惹得潘夫人轉而怒沖沖地就走了。
潘蝶見母親走了,反而後悔起來,哭了一夜,將吃的東西都丟了出去,次日病勢越發沉重起來。卻又不肯讓張氏再去請潘夫人,只自己強撐著。
怎奈這病一重,人就糊塗起來,生了許多虛妄,半夜裡聽到遠處貓叫聲,也一咬定是嬰兒啼聲,吵得閤府起來抓鬼。元休與劉媼只道她又在生事,也不來理她。
她既睡得不好,又半夜起來染了風寒,再加上心緒不寧,不肯進食,更不肯飲葯,只三五天,整個人就憔悴下來。
張氏尋不見元休,只得又去找潘夫人,潘夫人猶在生氣,過了兩日方來了,見了女兒大吃一驚,立時就要帶了潘蝶回娘家去,潘蝶只咬牙不肯。潘夫人問得急了,潘蝶方咬牙道:「只怕我若是回了娘家,就回不來了。他負心如此,是斷斷不會去接我回來的。我們夫妻的緣份,難道要就此斷了不成?娘,我不甘心,就算死,我也得是韓王妃呀!」
潘夫人只聽得肝腸寸斷,抱著潘蝶哭道:「我可憐的兒呀,他怎麼可以這樣虧待了你。你爹爹是不在京里呀,要是他在京里,斷斷不會叫你這樣吃虧的。」
潘蝶眼中閃過一抹亮光,輕聲道:「是呀,爹爹呢?爹爹什麼時候回來,他要是回來就好了!」
潘夫人抹了一把淚道:「你放心,你爹爹在前方,節節得勝。軍報日日傳來,咱們的大軍一直向幽州推進呢!」
潘蝶輕聲問:「咱們的大軍,打到哪裡了?」
潘夫人自大軍出征,日日關注著軍報,當下就道:「聽說曹彬將軍的人馬已經攻佔了固安和涿州、靈丘等地,殺了賊相賀斯;田重進破了飛狐城,抓遼國的西南面招安使大鵬翼、康州刺史馬頵和馬軍指揮使何萬通。你爹爹更是了得,他率軍自西陘而入,正遇上遼國兵馬,打他們打得大敗,千里追殺遼兵直至寰州,活捉了寰州刺史趙彥辛得了城池,再接下來,朔州節度副使趙希贊聞得你爹爹軍隊到來,立刻獻了城池歸降。應州節度副使艾正、觀察判官宋雄也獻城而降,雲州也降了你爹爹。幽雲十六州,咱們已經得了數州了。三路兵馬都向幽州進發,再過一個月就要在幽州城下會師,攻下幽州,咱們就可以得勝還朝了。」
潘蝶聽著潘夫人興奮地說著老父的英雄事迹,臉上也漸漸發出了光亮:「是嗎,爹爹真是英雄了得。」
潘夫人道:「是呀,只要你爹爹得勝還朝,他為國家血戰沙場,立下如此大功。官家自然也會高看於你,韓王他也不好意思對你不好了!」
潘蝶的臉上,露出希望的笑容:「是呀,只要爹爹回來就好了。我要快些好起來,不能讓他看到我這個樣子。」
但是潘蝶等的這一天,並沒有到來。
到了五月中旬,前方報來的不再是捷報,而是凶訊。
依著原先皇帝所訂的軍事部署,大軍分三路出兵:東路由曹彬等率領為宋軍主力,採取緩慢行軍戰術,虛張聲勢,向幽州進發,以牽制遼軍的主力;中、西路軍分別由田重進和潘美率領,同時出擊,速戰速決,吃掉遼軍右翼,然後中、西路軍會合東進,與東路主力合勢攻取幽州。北伐開始后不久,西路軍收復了雲、應、寰、朔等四州;中路軍也攻下了飛狐、靈丘、蔚州。因此上捷報頻傳。
但是遠在前方的曹彬東路軍,眼見田重進部潘美部捷報頻傳,不由心中著急,再者此時見一路打來,遼軍一擊即潰,實無太大的作戰能力。如此緩緩行軍,何時能到幽州。一急之下,副將崔彥進提議加速行軍,攻城克府直抵幽州,同時也可援助其他方面軍作戰。曹彬雖覺不妥,然而一戰下來,新城固安等一擊即破,軍心大振,緊接著,又攻下了琢州等地。
中、西兩路宋軍頻頻進攻,屢戰屢捷,實屬意料之中,然而東路軍進展神速,一路奏捷,連皇帝也頗為驚訝。由於東路軍打的是勝仗,固屬嘉獎之列。因此,即使曹彬的行動與事先部署相悖,皇帝依然下旨嘉獎。
整個計劃就這樣開始打亂了,北伐部署就這樣開始走調。曹彬佔領涿州后,父老鄉親見中原大軍到來,百姓簞食壺漿,以迎王師。對著大軍牽衣相泣道:「自五代十國以來,我等生活在胡虜之下,已近百年了。數代祖輩對南相望,不得歸骨故鄉。如今有生之年,又能見到中原大軍到來,真是三生有幸哪!」場面之熱烈,令人不禁淚下。
曹彬也不禁唏噓不已,可是此時面臨著的,不僅是大軍的糧草問題,連城中百姓的糧食也無著落。遼軍撤退之時,早將城中糧草盡行轉移掉了。
遼帥耶律休哥奉蕭太后旨,採用堅壁清野之計,令曹彬軍無糧無草,不得前行,只得退兵補充糧草。遼軍以逸等勞,採用游擊戰術,讓曹彬軍疲於奔命。等曹彬軍糧草補齊再次進攻涿州不成,退兵之時,在歧溝關中了耶律休哥的埋伏,兵馬折損了大半,曹彬敗退至易州。
敗績報至京城,皇帝大驚,曹彬大軍的敗退,使得原計劃中三軍會師幽州城下的布置已經失敗。此時田重進部和潘美部已經深入遼境,若是再遭伏擊,後果不堪設想。因此立即下旨,令曹彬、崔彥進、米信立刻回京,命田重進部撤軍回屯定州,潘美部全線撤軍返回還代州,念原雲、應、寰、朔四州的百姓盼歸故土,令潘美護送四州百姓返回宋境,與吐谷渾各部族百姓分置河東、京西等地。
大軍敗績,對於潘蝶來說,不亞於晴天霹靂。然而更大的風雷仍在後面。潘美人未返京,已經有人伏闕告狀。由於潘美副將楊業戰死寰州,楊業之妻折氏上奏,狀告主帥潘美和監軍王侁指揮有誤,不依約定,致使楊業全軍覆滅,楊業被擄絕食而死。
「這楊業是什麼人?憑什麼他的死,要怪到爹爹的頭上來?」潘蝶看著潘美斑白的頭髮,忍不住問道。
也不過是半年功夫,潘美似乎老了足足十年,頭上陡然多了許多白髮,潘蝶看著老父的蒼老,心中暗暗驚懼,原來這樣一個彷彿山一樣可依靠的人,蒼老下來,竟然也會如此之快。想著他出征時大將軍威風八面,如金甲神人似地。與此時躺上病榻上的老人,竟是判若兩人了。
潘美苦笑一聲:「楊業——」沒有人比他更了解楊業了。
楊業本是北漢劉崇的部下,深得劉崇信任和重用,並得以賜姓劉,名繼業。皇帝滅亡北漢,劉繼業仍苦戰不屈,甚至北漢主劉繼元投降以後,還在堅持戰鬥,皇帝派劉繼元親自招降,劉繼業才大哭解甲歸降。劉繼業歸宋以後,複本姓楊,避當今皇帝祖諱,去繼字,只留單名業。皇帝久有征伐遼國之心,因楊業在北漢之時駐守北方,對防禦遼國有豐富經驗,派其到代州為三交駐泊兵馬部署,成為潘美的部下。前年遼國大軍從雁門大舉進攻,楊業從小路率領數百騎兵繞到遼軍背後,與潘美的部隊前後夾擊遼軍,殺死遼國節度使駙馬侍中蕭咄李,生擒馬步軍都指揮使李重誨,繳獲兵甲戰馬若干,楊業也因此積功升雲州觀察使。遼人深懼楊業,稱其為楊無敵。
此次潘美奉旨,護送雲、應、寰、朔四州的百姓返歸宋境,恰在途中,得知遼將耶律斜軫率十萬大軍已經攻破寰州。楊業建議避戰疾行,儘早掩護百姓退回關內,以少量騎兵掩護大軍撤退。但是監軍王侁和副將劉文裕卻不以為然,此時因西路軍一直節節得勝,直取雲、應、寰、朔四州,眼見勝利在望,卻要因曹彬軍的敗退,而功敗垂成。王侁在軍中資曆本淺,他原是田仁朗的部下,因為構陷了主帥田仁朗取而代之,將李繼遷殺得大敗,逃入遼境而崛起軍中,深得皇帝信任。此時再征遼國,便派了他為監軍。
王侁此時見軍中人人心中尚是好戰,便煽動軍心,要在寰州與遼國再打一個大勝戰,才光光彩彩地退回代州去。王侁心底很瞧不起楊業是個降將,但是軍中向來講究資歷,他打得戰不多,遠不及楊業對遼作戰多年,經驗豐富,將他條條駁倒。王侁惱羞成怒,便逼住了楊業笑他不過是怯戰枉稱無敵,笑他原是個降將,自然不以大宋的軍威為念。楊業本是條硬漢子,豈受他這般侮辱,眼見這一戰在所難免。在場唯一能熟知耶律斜軫的戰法之人,唯有他一個,明知此戰必敗,實不敢放心叫別人領軍,只得自己請命率軍前去。
潘美作為主帥,在這一場爭執中,也著實猶豫。明知道王侁在擠兌楊業。然而楊業身為降將,在軍中要付出比其他人多得多的努力,才能在軍中站得住腳。楊業是他的部下,他非不肯維護,然而王侁是皇帝派來的監軍,又是一個以誣陷主帥而起家的小人,他不能為了楊業而得罪王侁,只因為王侁的背後,站的是當今皇帝。
想當年潘美何曾會因這種事而猶豫,何曾能容忍一個小人在他的軍中擅權,早就一劍將斬了。然而,今非昔比。記得當年他與曹彬領兵出征時,太祖皇帝會將所有部下的生殺予奪之權都交付主帥,不必請旨。然而這樣的君臣之信任,早已經一去不回。
當今皇帝因上次高梁河大戰失蹤之事,居然有部將要推舉趙德昭為帝,若是遲得片刻,帝位難保。此時他雖然將德昭德芳延美等一一剷除,卻不免疑心軍中仍有餘黨,且曹彬潘美,都是先皇太祖手中的功臣宿將,他不得不用,卻不得不防。因此大軍出發,要分成三路,而且每路各派副將監軍節制。潘美曾經因這樣的安排而拒接帥印,皇帝所作的退讓卻只是納他的女兒為襄王妃,將宿將楊業交給他作副手,而絲毫沒有改變派監軍的原意。
這一個誣陷主帥起家的監軍,監的不是軍隊,而是他潘美。田仁朗的悲劇,真的要再次在他潘美身上重演嗎?
他不能動王侁,然而王侁在軍中的日子,也不見得好過,眾將士都是沙場拼殺出來的,何曾將這種軍中暴發之人看在眼中。王侁也知道這一點,因為才會趁著群情激憤之時,趁機排擠那些與自己不合的將領。此時眾部下的好戰之心極盛,潘美也不想做這個為難的事。想楊業與遼國交戰多年,應是無礙。因此上,同意楊業出戰。楊業出戰前,他和主帥潘美做了約定,請主帥在要道陳家谷部署步兵強弩接應。
潘美依約駐軍陳家谷,等候了一天,仍未見楊業的消息報來。王侁心中暗忖,必是楊業得勝,撇下主帥大軍,獨戰功勞,因此上遲遲沒有消息。便想率軍去搶功,又怕潘美反對,便自己率軍出谷而去。
潘美得知消息,率兵追上王侁,此時卻傳來楊業戰敗的消息,王侁得知耶律斜軫大軍將到,慌忙率軍撤退。潘美率軍正追趕王侁,結果被他撤退的兵馬一衝擊,整個大軍陣腳大亂,無法成表抵抗將至的遼軍,為防全軍覆沒,只得先撤軍回代州。
後來他得到的消息是:楊業力戰盡日,轉戰到陳家谷,沒有看到接應的人馬,卻被耶律斜軫大軍追來,只得再率領部下力戰。楊業身受幾十處傷,左右殆盡,仍手刃敵軍數十百人,楊業筋疲力盡,戰馬又受了重傷,最後為遼軍生擒。楊業的之子楊延玉,以及部將王貴、賀懷浦全都力戰而死。楊業被擒不屈,絕食三日而死。
當到聽到這個消息時,他已經和曹彬的軍隊會師了,並共同奉旨,入京述職。
那一日,潘美與曹彬在夕陽古道上相逢時,西風瑟瑟,他們都看到彼此頭上新生的華髮。
將軍已老,白頭相對,不勝蕭瑟。
想當年他與曹彬漢、滅后蜀、定江南,南征北戰,威震天下,打出這大宋天下一統江山。身經百戰,所向批靡,曹彬潘美二人的名字,令天下敵手聞風喪膽。多年的征戰未曾敗過,然而,就在這一次,他們人生中的最後一場戰役里,如此不榮光地敗了。
他們是敗給了誰呢,是敗給了坐在幽州城中運籌帷幄的蕭太后韓德讓,還是那沙場宿將耶律休哥耶律斜軫,還是——他們是敗給了自己?
若是以前那軍紀森嚴的曹彬,豈容部將違令冒進,導致中了埋伏;若是以前那霸氣悍烈的潘美,又豈容王侁這樣的小人在他的軍中指手劃腳,以致折損大將?
兩人彼此對望時,不勝唏噓:「老了,真是老了。」多年來高官厚祿,竟是人也老了,當年的血性也失了。若是換了以前的曹彬潘美,怎會顧忌。然而今日的曹彬潘美,卻是不得有所猶豫,有所顧忌。然而戰場上的戰機,電光石火只在一剎那間,又豈容你有猶豫和顧忌的機會。
一著錯,成千古恨。
曹彬冒進,潘美失約,可以說是錯在部將。然而,軍人必須有所擔當,身為主帥,他們必須要負起自己應負的責任來。
聖旨下:貶天平軍節度使曹彬為右驍衛上將軍,河陽三城節度使崔彥進為右武衛上將軍,彰化軍節度使米信為右屯衛上將軍,沙州觀察使杜彥圭為均州團練使。檢校太師潘美降三級為檢校太保,監軍王侁除名發配金州,軍器庫使劉文裕除名發配登州。
與此同時,賜北征軍士陣亡者家三月糧,追贈陣亡者、陷敵首不屈者的名單,並追贈子孫。追封雲州節度使楊業為太尉、大同軍節度使。恩蔭楊業之子延朗、延浦、延訓、延環、延貴、延彬各升一級。
潘美回到京中,就倒下了。此番北伐,一路上兼程行軍,攻城掠地,風餐露宿,辛苦壓力自不待言,誰知道燕然未勒,功敗垂成,折損大將,削職問罪,令他整個人身心不勝負荷,再加上多年來沙場征戰的舊創迸發,使得他再也支撐不住了。
皇帝聽到潘美病倒,也是大吃一驚。回想起當日出征之前,潘美大力反對,當時只覺得言語逆耳,如今回想起來,卻是件件說在理上。只恨自己當日剛愎自用,不聽老將之言,強要他出征,致使他一世英名,落得損兵折將,受此污名。他如今猜忌心重,但當日卻也是個賢王,與這些大將也是情同兄弟,如今情移勢易,走到這個地步,反而有些唏噓起來。當下就令:「出宮,朕去探望潘大將軍。」
見皇帝來了,潘夫人忙率坐相迎,皇帝一邊走進來,一邊問了潘美病情,聽了太醫回報,知道他這一病恐怕情況不好,不禁也是心神沉重。
到了內室,見皇帝進來,潘美支撐著要從病床上起來向行禮。
皇帝慌忙叫人扶住,呼了他的別字道:「仲詢,快躺著吧,朕本是來探病的,別再折騰了。」說著自己就走到病榻前坐下,看著老將軍已經是滿頭白髮,病勢沉重。想他本是戰場宿將,病成這樣,與其說是身體有恙,更不如說是戰敗貶謫之打擊。
潘美見了皇帝親自到來,心裡縱有些怨言,也化為感恩,長嘆一聲:「臣不料今日能再見官家,北伐一事,全因臣指揮失誤,才使大將殉國,臣罪該萬死。」
皇帝擺手:「你不要這麼說,今日是來探病的,那些事朕心裡有數,都是應付外頭的。」他長嘆一聲,也說了實話:「這哪裡是你的錯,錯在朕用人不當啊!」他情知是自己指揮失當,但卻也只能認個用人不當。
潘美嘆息:「戰場之上瞬息萬變,與官家何干,原是我們統軍之人的事。」
皇帝按住他,也很直接:「你我交情如此,再互相自責也與事無補。朕今日來此,除探病外,還想問,還能戰否?」
潘美一怔,沉默良久,終於道:「官家召喚,臣當在所不辭,然而北伐先機已失,遼國大勢已定。」
皇帝只覺得一股不甘不忿之氣梗在心頭,鬱悶難言,好一會兒才自己長長吁了口氣,勉強平息下來,才嘆息道:「朕問過老相公,他也這樣說。」老相公,自然指的就是老相趙普,當日因為反對北伐而被皇帝罷官,如今北伐失利,皇帝沮喪之下,才想到趙普之言,又去問他,卻得了這麼一個回答,再與潘美今日之言對上,更是心如火焚。
潘美嘆息:「官家,咱們這一戰,損失的都是數十年隨著先帝、官家南征北討的老兵啊!沒有了這批老兵,至少十年,我們沒辦法再行北伐之事了。有時候機會失去了,就永遠失去了!」說到這裡,他不禁哽咽,這批老兵的失去,才是這次北伐最大的損失。
皇帝苦笑:「十餘年,十餘年以後,朕與卿還不知道在與不在。」
潘美長嘆:「官家萬年,只是臣必是不在了。」
皇帝黯然:「就算朕還在,只怕也沒有這個能力再發動一場戰爭了。」
皇帝走了,潘美看著皇帝走後留下的空座位,與半杯茶,只覺得一口血也噴了出來。潘夫人驚惶地扶住他:「老爺,你為何如此,官家親自探望,顯見他心裡明白,這場戰錯不在你。你回頭養好了傷,自然還有可為之勢。」
潘美搖頭:「沒有了,沒有了。」他實是不甘,這一場戰,失去的不止是老兵,更是戰機。十年之後兵員可以恢復,可是會打戰的人,就沒有了。他這一生征戰沙場,滅國無數,可是人生最後一場戰,卻輸得這麼憋屈,他更可以看到,因為這一場戰敗,燕雲十六州的回收,更是遙遙無期,而失去這片戰場,將來北方若是興了南下之心,這一片平川,大宋無可抵制之險。萬世基業之懸,就因為這一場不該失去的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