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兄弟重見
崇政殿中,趙恆就叫人:「帶了王繼恩過來。」
昨夜他與劉娥其實是說了許多事的,而劉娥也提醒他:「一切事情只有面對,才能破障。我相信,一切會比三郎想象得更好。」
他心中苦笑,或許也只有在她的心裡,才能夠對一切想象得這麼好。然而也就因為她是這樣的人,所以她才能夠披荊斬棘,一直走到今天。
而也就是因為她來了,給了他勇氣。反正最危險的變故,也已經過去了;最壞的可能,他也想到過了,還有什麼能夠再威脅到他呢?就算他逃避,然而他能夠一直不去處理這件事嗎?
這些事情,他以前不是沒有想到過,但是在劉娥入宮之前,他沒有足夠的勇氣去面對這樣的事情。如今,他可以了。
王繼恩很快地帶進來了,也就一個月的時候,他蒼老得很快,原來很雄壯的身子,也已經有些垮下來了,他見了趙恆身著龍袍,只笑了笑,跪下行禮:「老奴參見官家。」
趙恆凝視著他,問:「你行這禮,可是出於真心?」
王繼恩就笑道:「成王敗寇,夫復何言。」
趙恆立刻就問:「你若成事,是要以朕為寇嗎?朕又有何錯,令你如此深恨。你不過一個內官,為什麼要做這樣的事?你欲以誰為王,誰在背後指使於你?」
王繼恩不想他問得如此銳利,怔了一怔,反而哈哈一笑:「是老奴的錯,一直以為三郎還是個當年的小兒,不想轉眼間如此長大了,如今也有這樣的心術與手段了。是老奴識人不足,該有此下場。」
趙恆卻問:「朕問你的話,你還沒說呢?你的行為出自何人?你休要說是楚王,朕與楚王一母同胞,他是不會對朕做出這樣的事。為何你在朕立為太子之後,還要冒天下之大不韙行此叛逆之事,你假借楚王為名,背後到底還有誰的主使?」
王繼恩收了笑容,肅手朝上一拱:「支使的人,自然就是大行皇帝了。」
趙恆大怒:「好生大膽,事到如今,你還一派胡言?」
王繼恩卻道:「是不是胡言,官家心裡知道。事已至此,老奴何須妄言。官家,老奴這麼做,是大逆不道,罪該萬死。可官家若易位想想,老奴這麼做,真的錯了嗎?」
趙恆冷笑:「這麼說,你倒有理了?」
王繼恩卻索性坐到了地上去,躬著身子,長嘆一聲:「老奴生於戰亂,父母早亡,改名寄養,又入宮為奴。一個閹奴,在你們心中,無非是端茶送水,奴顏卑膝,生死都如螻蟻。可我,想活出另一種命來。」他忽然笑了,伸出三隻手指:「我不是個好奴才,我這一生,背叛了三個主子,參與了三次改朝換代的宮變。」
趙恆臉色一變,喝道:「放肆。」
王繼恩嘿嘿笑道:「我是後周世宗皇帝的奴才,可我卻跟從了太祖皇帝,背叛了幼主。要是沒有我在內宮通風報信,太祖皇帝哪能掐著點地在陳橋兵變?太祖皇帝駕崩的時候,宋皇后叫我去請四皇子,可我請來的卻是大行皇帝。第三次,就是這一回。我成了兩回,敗了一回,天意,天意!」
趙恆不想一個閹人居然有這樣狂妄至極的想法,甚至還敢一再做出這般謀逆之行,只覺得又是惱恨又是恐懼。身為皇帝,獨居深宮,身邊圍著的俱是宮女閹人,若是身邊的內侍都是王繼恩這樣的想法,那豈不是自己坐到了火山口上,思及至此,連喝斥的聲音也不由地有些顫抖:「你一個奴才,狂妄之至,無恥之至!」
王繼恩忽然收了笑容,盯著趙恆:「可我做錯了嗎?當日若不是太祖皇帝發動兵變,而任由婦人幼子執掌江山,那就是另一個劉承佑。這百年兵亂,何時能歇?當日太宗皇帝軍功赫赫,若由宋皇后扶值四皇子繼位,則大宋必生變亂,朝中分成兩派廝殺。中原百年板蕩,一統江山就在眼前,難道要看它就這樣毀於一旦嗎?」
趙恆反而平靜了下來:「你不看好朕,你看好大皇兄,就是因為你覺得他比我更適合當皇帝?」
王繼恩昂然道:「不錯。官家,你捫心自問,若是當皇帝他是不是比你更適合?中原雖一統,但北有契丹,西有銀夏、吐蕃,雍熙北伐失利,若是遼人再度南下,你當如何?楚王當如何?」
趙恆冷笑一聲:「這麼說,你三番兩次叛主謀亂,倒是一心為民請命,毫無私慾了?」
王繼恩卻道:「我自然是有私慾的。在後周宮中,我只是個普通的宮奴。跟從太祖皇帝,卻能隨他上戰場,南征北戰,最終一統江山。雖然幾次死裡逃生,落這一身的傷,可我這一生,值了!跟從太宗皇帝,我能做一地藩鎮,能夠為一軍主帥,平亂安邦。若是楚王繼位,我還能親率兵馬,為他征伐契丹、銀夏,再殺出一個萬邦來朝,豈不痛快,哈哈哈哈!」他越說越是興奮,竟是哈哈大笑起來。
旁邊侍立的幾個內侍,本是覺得這人做到內臣的頂尖位置,卻還要謀亂,實是腦子有問題,可是聽到他說到這番話來,竟也是不由的心神激蕩。卻都是紛紛低下頭來,不敢讓人看到。
卻聽得王繼恩乃在道:「可惜啊可惜,我當時真應該直接先去南宮,劫了楚王出來,直接讓胡旦下詔,李昌齡率百官跪拜。是我輕視了呂端,輕視了你。以為勝券在握,反而想做得周全妥貼,才至如今下場。」
趙恆聽到這裡,反而真正放下心來,甚至對於自己這一個月來的患得患失,也不禁內心自嘲,果然一切事情真正面對的時候,反而不如自己想象中的可怕。他擺了擺手,有些意興闌珊起來:「卻是朕高看了你了。雖然你一時投機,得了些權柄,卻終究不過是個妄人罷了。往日你所謂的功勞,不過是雄雞趁時而鳴,卻見太陽出了,竟當太陽是自己喚出一般,竟因此而自鳴得意起來,當自己能夠旋轉日月一般。不過是蚍蜉撼樹,可憐復可笑罷了。就算沒有你,江山仍會一統,大宋仍會繁榮昌盛。一次兩次投機,不代表能夠永遠投機成功。大宋能有今日,是太祖與先帝的聖明,是文武百官,萬千將士用命換來的,與你何干?」他站了起來,向外走去,不再看王繼恩一眼:「父皇挑中我為儲君,文武大臣擁立我為皇帝,我自會向天下證明,給天下一個盛世太平。」
趙恆走出殿外,抬頭看,此時已經日上正中,一片燦爛景色。
張懷德跟了出來,問他:「官家有何吩咐?」
趙恆就道:「去南宮。」
張懷德還未回過神來,這時候周懷政站在後面,就忙上前一步,道:「奴才侍候官家。」見趙恆不語,就道:「素日大行皇帝有什麼東西送與大庶人,都是奴才跑腿的。」趙恆就點了點頭,令他跟在一邊。
周懷政這邊跟著,這邊又令小內侍快些跑到前頭去準備。
宮門一重重地打開,走過一重又一重的庭院,趙恆終於站在了南宮之前,抬起頭來,望著那桐蔭深深,他輕嘆了口氣。
周懷政朗聲道:「官家駕到,楚王接駕!」
趙恆頓足斥道:「放肆的奴才,哪個要你如此喧嘩!」
自院中慌忙跑出來一個內侍跪下道:「奴才接駕!」
趙恆點了點頭,道:「平身,大皇兄何在?」
那內侍忙答:「大庶人在裡面,奴才服侍官家進去。」
趙恆點了點頭,周懷政上前引導著趙恆走進迴廊之中。
趙恆一邊走著,一邊問著楚王素日的起居,周懷政答得極是快捷流利,趙恆不由暗暗點頭,知道他甚至是用心,就問:「大皇兄這裡可是一向由你照應的?」
周懷政說道:「是,當日大庶人入南宮,先皇就指派了奴才專門負責大庶人的一應事情。」
趙恆一怔,站住了腳:「先皇——」想起太宗與楚王父子之間的種種恩怨,心中不勝感慨。先皇雖然廢庶囚禁了楚王,可是卻又將自己的近身侍從專門派來照應所有事宜,這種種關懷,卻又是遠勝於對其他諸兄弟。他低頭想了一想,問道:「近年來可是有誰是常來看望大皇兄?」
周懷政就答:「這些年來,只有皇后、哦,奴才該死,如今應該是太后她老人家來看望過大庶人。」
趙恆怔了一怔,問道:「先皇不曾來過嗎?」
周懷政答道:「不曾。」
趙恆再問:「也沒有派人來過嗎?」
周懷政脫口道:「只有……」頓了頓,就道:「就王繼恩自蜀中回來以後,就來探望過大庶人。」
趙恆頓時起疑,低聲問:「那王繼恩是何時來的?他與大皇兄又說過些什麼話?」
周懷政就道:「奴才那時候不在,後來聽說,王繼恩來的時候,要求與大庶人單獨說話。大庶人說,事無不可對人言,王繼恩就沒敢再說,悄悄地走了。」
趙恆冷冷地問道:「此後再沒來過嗎?」
周懷政垂首道:「奴才敢拿性命擔保,王公公此後再沒來過。」
趙恆輕輕地吁了一口氣,頓時覺得全身都輕鬆了,輕嘆一聲:「那是自然,朕是最知道他的。十年了,大皇兄,還是朕的大皇兄啊!」
緊閉了多年的南內宮門,被沉重地推開,那門似被銹住了,被推得「扎扎」作響,驚得裡面的人個個神情緊張,不知所措。這扇門,從雍熙二年到今天,還是第一次被人打開。在此之前的整整十三年裡,只不過是開一個小門送些必須品。
這十三年裡,頭幾年的皇后李氏、近年來王繼恩雖然也來過,但也只是與楚王隔窗說話,像今天這樣宮門大開,還從未有過。裡面不過是王妃李氏帶著幾名老內侍,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更沒有想到趙恆會親臨這裡,都嚇得面面相覷,連跪下叩頭請安都忘記了。
此時被廢的楚王元佐,正是坐於炕上,緩緩地放下手中的書卷,欲要站起,卻是一個踉蹌,李氏忙扶住了他。
趙恆走進來的時候,看到的正是這一幕,他走得急切,叫得也是急切,人未至,聲音已至:「大哥——」
他正在扶著案幾低頭看地,聽到這一聲喚,竟是僵住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地如木偶般,僵硬地一寸寸抬起頭來,趙恆都似乎能聽到他脖子發出的喀喀之聲。
兄弟兩人四目相對,恍若重生。那一刻,他似乎不再是皇帝,而依舊是那個孺慕兄長的弱冠少年。而他,也似乎不是那個自囚多年的廢人,而依舊是那個鮮衣怒馬的天之驕子。
也就是那一刻的恍神,回過頭來,兩人竟是有咫尺天涯之感。
趙恆上前一步,趙元佐反而在趙恆上前一步的時候,本能站起地退後一步。
趙恆怔住,張了張口想說什麼,卻沒能出聲。
十多年不見,趙元佐兩鬢已經斑白,整張臉因為多年的囚禁而變得蒼白瘦削而枯槁,早已遠非昔年那英姿煥發如天人般的皇子了,他掙開趙恆的手,艱澀地道:「君臣分際,禮不可廢。草民元佐,參見吾皇萬歲!」他似是好久沒有說過話了,語聲暗啞難聽。趙恆還未回醒過來,這邊趙元佐已經是磕下頭去。
趙恆似受到了驚嚇,既恐慌,又受傷地退後一步,最終在袖中暗握了握拳頭,上前攙住趙元佐,他的聲音也是暗沉的:「大、大哥,我來接你了。」他用了好大的力氣,才將趙元佐扶起來,硬按著他架到炕上去。但覺得他身上一股子寒意透骨,竟是叫人打個寒噤,當下定定心,就道:「我來接你出去,要為你恢復爵位,朝堂上還有許多事要大哥……」
他說到這裡,趙元佐忽然咳嗽了起來,生生將他的話打斷,直至咳嗽聲慢慢停息,才垂下眼帘,淡淡地道:「元佐是待罪之身,已被廢為庶人,不敢領受官家這一聲大皇兄稱呼。」
趙恆此時正在說到一半,就當場怔住了,只覺得一腔熱望,被一盆冷水當頭澆下,頓覺得手足冰冷。但見趙元佐的眼神冷淡而疏離,兩人雖然相距得如此之近,卻只覺得隔得極遠極遠。
趙元佐只覺得趙恆扶著他肩頭的手不住顫抖,凝望著他的一雙眼睛充滿了委屈和不解,那一刻神情仍似極那十幾年前在他懷中撒嬌的小弟弟,心頭一動,待要伸手去握住他的手,心中猛然一驚,暗道:「我這是怎麼了,還當是十幾年前嗎?他如今是皇帝了,再不是我的小弟。」他的手在袖中顫動了一下,終於仍然垂下,轉過頭去,淡淡地道:「南內陰寒,不宜久呆。官家還是請回罷!」
趙恆只覺得一股子氣湧上來堵在喉頭上,踉蹌著退了兩步,兩手在袖內緊握著雙拳微微顫抖,臉色頓時變得慘白,想要說什麼竟是不敢開口,甚至連站在那裡,都覺得難堪,為自己難堪,也是為大哥難堪。只得勉強維持住皇帝的尊嚴,強笑道:「好,那朕先去了,改日再來看望大皇兄!」也不等李氏等跪下送駕,轉身待要離去,卻聽得後頭趙元佐冷冷地道:「此處不祥之地,非天子所宜到的地方,請官家以後不必再來了。」
這一句更如雪上加霜,趙恆頓覺得心頭刺痛,他撫住心口,只覺得此處陰寒入骨,一刻也不願意停留,疾步而出。
他卻不知,他走後,趙元佐看著他的背影,長長嘆息。
楚王妃見狀不禁哽咽著:「王爺,你這是何苦。明明很挂念三弟,聽說三弟被立太子,你高興的很。方才你也很歡喜,可是為什麼……」
趙元佐長嘆:「已經不是十幾年前了,他現在,不是我的弟弟,而是皇帝了。」我是被先皇所棄的廢人,最好讓世人都忘記我的存在才好,你如今是皇帝了,你還有無限的未來。過去的恩怨與你無關,所有的罪孽我一身承擔。
趙元佐想拿起放在椅邊的書繼續看,雙手卻顫抖不休,拿不起來。最終,書落地,兩行淚落於塵埃,無聲無息。
趙恆匆匆出了南宮,站在宮巷中,一時竟不知道往哪裡去,只覺得滿腔說不出的委屈,說不出的傷感,說不出的憤怒,只差點要爆炸了。此時此刻,他根本沒辦法再無事人一般去崇政殿,哪怕那裡還有大臣在等著,還有朝政在等著。可他知道,如今他此刻去處理任何的公事,都會無法心平氣和,都會最終在不知何事上爆發脾氣。
皇宮雖大,他卻找不著一處可以安靜呆著的地方,茫然地向前走了幾步,又轉向,走了幾步,再轉向。最終他跺了跺腳,往梧桐院而去了。
他本不準備今日還去梧桐院的。昨日只是想說看一眼她,可是誰知道就不由自主地歇息下來了。他對自己說,這樣不好,這樣對小娥不好,她才剛進宮,她不能成為別的靶子。所以他今天本不準備再去的,可如今,他竟又無處可去地再次去了。
而這次他甚至忘記了再繼續掩耳盜鈴般從自己原來預設的那條從崇政殿暗門穿翠華殿再去梧桐院的線路,而是茫然地直接走到了梧桐院外,徑直走了進去。
這周懷政卻是昨日並不曾跟隨,也不知內中情由,見著皇帝從南宮出來,在分岔路口茫然地轉了幾圈,忽然間就朝一處走去,心中還是茫然。卻見皇帝走到了后妃居所,進了一處院落。甚至都不叫人通傳,自己就這麼走了進去。
周懷政心中詫異,還欲跟進去,卻見皇帝擺擺手,叫他留在外頭,自己就這麼走了進去。
此時房中已經掌燈,劉娥原也以為趙恆不再來了,不想卻見臉色煞白,整個人怔怔地直走進來,也不理會她,也不說話,直直地走到書桌前坐下,竟是一言不發。
劉娥從未見趙恆如此模樣,雖然一時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是他如此,也是跳了一跳。這邊忙著侍女遞了熱巾子,輕輕為趙恆拭了臉,又輕輕地拭著手心,卻見趙恆的臉色稍鬆了些,又親手捧過熱茶來,趙恆就她的手中飲了一口,便推開了。
劉娥揮退左右,坐到了趙恆的身邊,輕輕握起他的手,柔聲道:「三郎,咱們以前說好了,什麼事也都不會自己藏在心裡。你若是不開心,只管對著我發脾氣來出氣,只是別悶在心裡教我擔心,好嗎?」
趙恆怔怔看著她,忽然長嘆一聲,沉默片刻,便把方才的事慢慢地說了出來,說到後來已經是嘴唇煞白,怔怔地道:「大皇兄,他為何要如此待我!」
劉娥輕嘆一聲,她與趙恆在一起十五年了,趙恆與趙元佐的兄弟之情,以及趙元佐當年之事,她自然是深知的。更有趙恆登基之前,有王繼恩企圖擁立楚王繼位之事,這其中的恩恩怨怨,當真是一言難盡。眼見趙恆今日有般大異常態的情景,也不禁心疼。她輕嘆道:「三郎,還記得那一晚嗎,那是在攬月閣,你也是這樣的神情,那是剛剛得到楚王發病的消息時……」
趙恆輕嘆一聲,撫著劉娥的長發道:「怎麼會不記得呢!唉,我原是個最省事的人,只願做個太平親王,逍遙一世足矣。明知道做皇帝最是煩惱不過的事,我爭這帝位,只為著兩個人。第一為著能夠救大皇兄出來,第二是為著能夠與你名正言順地長相廝守,白頭偕老。可是為什麼,大皇兄竟然會變得如此模樣,卻是叫人心寒心痛。」
劉娥抬起頭,望著趙恆輕聲道:「三郎,昔年他是兄長,你是幼弟,凡事他包容著你愛護著你,你在他跟前使性子,不必有半分的忍耐。可是如今楚王在南宮囚禁了十幾年,任何人處在這種位置,只怕都不可能還像以前一樣的好性子。他又帶著病,又是這樣的性子,昔年連先帝都包容了他,三郎,你何事不能包容你的兄長呢!」
趙恆怔怔地看著她:「包容?」
劉娥肯定地點了點頭,道:「你是天子,包容天下,怎麼不能包容了你親哥哥的一時言語衝撞呢!」
趙恆長長地吁了一口氣,神色頓時輕鬆了許多,點頭道:「也是!」
劉娥捉過趙恆的右手,方才趙恆的拳頭捏得基緊,竟可見掌心深深的幾道指痕,劉娥將這手掌握在自己的手心中,輕輕揉捏撫平,這邊含笑道:「方才楚王那一番話,雖然聽著無禮,細想來,卻也並非完全無理。」
趙恆眉頭一挑:「這又是什麼話?」
劉娥柔聲道:「楚王如今是什麼身份,他是個被廢的庶人,又被囚禁在南宮。三郎卻是以當今天子的身份進去,您這是見兄長還是探監,不明不白的。他不以君臣之禮相見,卻是以什麼禮相見?再說王繼恩做亂,卻又是拿他當幌子的,他身處嫌隙之地,待罪之身,三郎尚還沒給個說法,你叫他如何當沒事人一般地與你共敘兄弟情?南宮是囚人之所,自然非吉祥之地,身為天子,不宜多涉,否則既傷身子,又招物議,這原是楚王關愛三郎之意,三郎如何聽不出來呢!」
一番話說得趙恆最後一絲不悅也去了,他低頭細細想了一回,道:「這麼說起來,倒是我的不是了?」
劉娥勸他:「凡事統共是有一個不是的,我待要認下是我的不是,我卻是至今未曾見過楚王,怕是三郎也不肯信。三郎要愛惜哥哥,自己擔下這個不是來,我卻還有什麼可說的!」
饒是趙恆方才一肚子的悶氣,此時也掌不住笑了出來:「不得了,我竟不敢與你說話了,繞了一圈,統統是我的不是了。那依你說,如何才是呢?」
劉娥笑了笑才要說話,趙恆想了一想不甘心又喝道:「倘若你出的主意也不中用,那可是所有的不是,都叫你擔了!」
劉娥撲噗一笑,卻是拿起方才趙恆用過的茶盞,自己先喝了一口茶,這才慢慢地道:「三郎可還是疑著楚王嗎?」
趙恆回思之才這的般情形,楚王的為人心性自然已知,當下笑著搖頭道:「胡說,朕的親哥哥,朕還能不知道他的性子。」
劉娥放下茶盞,道:「既如此,三郎先下一道旨意,赦他出南宮,還他楚王封爵,賜他府第,讓他與家人團聚,如何?」
趙恆點了點頭,道:「朕正要如此。」
劉娥微微一笑,道:「楚王身上帶著病,被囚於南宮十餘年,此時身受牽連,任是誰也冷了心腸。待他回府,好好地將養一陣子,與家人團聚,自然暖了身心。待過得些時日,三郎帶齊了諸王們再一齊相聚設宴,那時間和樂融融,自然是有敘不盡的兄弟骨肉之情。我倒不信那會子楚王的心腸還會是冷的。」
趙恆撫掌笑道:「說得正是,原是朕沒考慮周全。」他低頭輕嘆一聲:「十餘年過去了,大哥看朕,朕看大哥,都不是從前的模樣了。」
兩人說了許久這,這次趙恆就沒有再留下來,只坐了一會兒,抱了抱劉娥,就離開了。
周懷政候在院中,見皇帝進去之前,情緒混亂,出來之後心平氣和,心中自也稱奇,卻什麼也不敢說,只藏在了心底。
次日便有旨意下來,赦趙元佐出南宮,起複為楚王之爵,並重修當年的楚王府賜還。楚王的長子允升,當年因楚王遭禁,而由太后李氏親自抱養,等楚王回府時,也一併出宮回府與父母團聚。
皇后郭熙接了這道旨意,頗是為難,乳母塗氏見狀,就問:「聖人可是為難無法與太后說嗎?」
郭熙嘆了一口氣,將旨放到桌上,道:「我只道是那事情已經過了,誰想到官家的心裡還是沒過呢。」
卻是新帝繼位時,太後頭一日就自己搬到了西宮嘉慶殿去,將中宮壽成殿讓與了新皇后,偏皇帝那日來皇後宮中時,就問了一句,道:「先帝妃嬪甚多,太后帶著她們住在嘉慶殿,豈不是太擁擠了。朕記得從前昭憲太后和開寶皇后都住在上陽宮,那裡可還能住?」
上陽宮哪裡還能住人啊,就因為皇帝這句話,郭熙是親自去看過了,那裡頭荒草都長到半人高了,自開寶皇后死後,那裡據說是有開寶皇后鬼魂作祟,夜夜有女子的哭號之聲,嚇得宮娥宦官都不敢往那裡來,幾年下來無人打理,宮室早廢了。這種情況,就算修繕了,恐怕太后也未必願意來。
她猶豫幾天,還是不敢直接說明情況,本想等皇帝哪天來,婉轉將此情況說明一下,看皇帝是否改變主意,誰曉得皇帝這幾日人都沒來,卻又給了她這一道旨意。
在她看來,這分明就是皇帝對於先帝駕崩之時,太后插手易儲之事,而心生怨念。不過是為示寬仁,不在明面上處置太后兄長,暗地裡卻要逼著太后住上陽宮,就是要照先帝對待開寶皇后的先例來對待太后。如今又要將太后撫養了十幾年的長孫奪走,就是余怒未消啊。
塗嬤嬤不禁嘆道:「允升世子是太后從襁褓中養大,這先帝大行,太后本就病了一場,這時候讓孩子出宮,太后如何受得了!」
郭熙嘆道:「可不是這樣,這兩件事,哪一件都不應該做,可又必須是我來做,可真是不知如何是好。我又不能違了官家,只是思及當年太后待我不薄,如今卻要我來給她說這兩件事,豈不是叫我夾在當中為難。」
塗嬤嬤心疼皇后,心中暗怪官家,他自己與太后慪氣,卻叫皇后做這為難之事,叫皇后頂這個不孝名聲。口中卻不得不勸慰道:「聖人,如今終究還是要依從了官家才是。你也休說太后待您不薄,您素日待太后也孝順有加,諸王妃中誰及得上您,可太后不也是拿楊氏塞過來讓您堵心……」
郭熙似被說服,長嘆一聲,不欲就這個話題繼續下去,岔過話頭道:「對了,楊氏近日可有什麼動靜。」雖然這些年楊媛也頗安靜,但她總覺得,這不是個安份的,如今進了宮,她得了太後為倚仗,未必不會再生事。
塗嬤嬤就道:「奴婢正要回稟您呢,前段時間,楊娘子去了太后的嘉慶殿請安!」
郭熙不由地坐正:「太后怎麼說?」
塗嬤嬤得意一笑:「太后病著,自然是不見了。她去了幾次不得見,後來也就息了。她如今也就這樣了。機會錯過了,就再沒有可能了,不甘心又能怎麼樣呢?倒是聖人要當心這幾個新進的。尤其是曹娘子與杜娘子,一個是曹大將軍家的,一個是杜太后家的,恐怕連官家也要高看幾分呢。」
郭熙自負地一笑:「那又怎麼樣?官家這個人我最明白,看似和氣不過,但卻最是有主意的。他最是重舊情,男人的心啊,就得一點點慢慢地捂熱。他就不是那貪花愛鮮的,什麼年輕啊,美貌啊,家世啊,那都沒用。當年楊氏不還是皇后賜的,他一樣沒看到眼裡去。如今這兩個雖是大行皇帝指的,但也不見得就能夠得什麼便宜。」說到這裡又道:「既說到她,我倒想起來,她與茜草定個什麼位份為好?」雖然位份如何,是皇帝最後定論,但皇后最好自己心中也有一個預案,等著皇帝提時,也能夠有個應對。
塗嬤嬤就出主意道:「既如此,就連這次的四個,聖人也一併心裡有數才是。」當下就去叫了宮中尚書拿彤冊來看,這次進宮的一共四人,一個是昭憲太后的族人杜氏,算是貴戚之家。另一個曹氏是大將軍曹彬的侄女,出自頂級武將之家。還有一個陳氏,家中出了四個狀元,算是書香門第。另一個劉氏,祖父是前朝大將軍,算是太原舊族。
「只有一樣,」尚宮於氏名燕兒是皇后心腹,略識翰墨,就指了彤冊道:「杜氏十七歲、曹氏十八歲,這也罷了。這劉氏二十九歲,陳氏二十五歲,怎麼會選年紀這麼大的娘子進宮?」
郭熙也有些吃驚,問:「你可沒看錯,或者是有沒有寫錯?」
燕兒就拿彤冊給皇后看:「這裡出生年月寫得明白,卻是沒錯的。」
塗嬤嬤聽了嘴一撇:「喲,這是進宮承寵啊,還是進宮養老啊!」當今皇后也才二十一歲,楊氏十九歲,戴氏也就二十歲罷了。這年近三十的人進宮,卻是來做什麼?
郭熙聽了,也不禁詫異,這腦子的想法頓時也就被誤導到其他方向了:「難道是想效法前朝五宋舊事?」
燕兒就問:「聖人,什麼五宋舊事?」
郭熙是頗通文史之人,就道:「卻是前朝唐德宗時,宋庭棻有五個女兒,皆有學問,不肯歸為人婦,德宗聞其名,而召入宮中,為女學士。嗯,這陳氏,其父與三名兄長皆為進士狀元,其年長未嫁,倒是與五宋情況類似。這劉氏父母雙亡,其父劉通死於從先皇征太原之役,如今年近三十而未嫁,難道是先皇體恤老臣遺孤而照顧於她?」
燕兒就點頭道:「幸而是聖人,什麼都知道。奴婢聽著這兩個好像就是來宮裡養老的。聖人閑了召她們討論詩文,也就罷了。」
郭熙笑著搖頭:「我從前也只是偶與姐妹們玩玩,如今自養了孩子,早把那些詩文丟開了。」正說著,就聽說官家來了,郭熙忙迎了上去,此事就略過不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