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皇后殺機
過了數日,車駕回京。此時和平消息,已經傳揚京城,此時汴京繁華,已經有五六十萬百姓安居,繁華日子過慣了,原聽說遼人逼近京城,都是惴惴不安,此刻聽得遼人北撤,天下太平。家家戶戶備了香案,早早準備迎接聖駕還京。
回到京中本已是歲末,景德二年開春,趙恆以與遼國達成和議,大赦天下,同時,大量裁減河北諸州的士兵回鄉。此一舉不但省下大量軍費,而且春分正是農耕時節。河北諸州之地已經荒了數年,轉眼已見到處興盛之勢了。
劉娥回到了京中,從廣闊的天地回到宮庭,忽然間,她對這個住了許多年的宮庭,感覺到不習慣起來了。雖然出征前後,也不過未到一個月時間,然而這一個月的變化對於她來說,卻比這十幾年來得更加強烈。
她站在院中,四周是高高的宮牆,只有頭頂上一方小小的天空,這一方天空她看了十幾年,從薜蘿別院到嘉慶殿,都是這麼一方小小的天空。她十幾年以來習慣了這一方小小的天空,然而現在,她卻感到無比的壓抑,她閉上眼睛,就可以看到出征路上沿途看到的那一望無限的曠野,那策馬飛馳的自由,那城樓上的床子弩閃著寒光,那城樓下千軍萬馬中的一點紅袍飛揚。
回宮之後,她依例去拜見皇后出來后,沒有回宮,而是走上了宮牆城頭,站在城頭向遠處遙望,緩緩地吐出心中的一口鬱氣來。現在她明白,為什麼趙恆那一次遠征回來之後,會天天來到城樓上遙望遠方一會兒了。
她原可以如出征前一樣,在皇後宮中呆足一天,可是她卻只請過安之後就匆匆離開了。她已經失去那份耐心,失去了那種從容閑笑著和皇后斗著機鋒口角的心情,過去她不管順境逆境,她都可以永遠以微笑相處。忍不下的,硬生生也忍下,該得意的,也可壓抑三分以免刺激到對方。多年來,她周全完美,她喜怒強抑為了什麼,為了息事寧人,為了不起風波,為了永遠不讓自己再度遭受當年的被逐,被棄,為了讓別人無可挑剔,她處處求全,她永遠在被動地接受著挑戰,永遠要在事前做足準備,事中被動應戰,事後一忍再忍。
忽然之間她累了,厭倦了,如果不是這一次的出征,這一次的險被謀害,這一次的拚死脫逃,這一次的走出宮庭,也許她不知道要過多久,才會跳出這一方宮牆,仔細地看看自己,看清周圍的一切。
「取鏡子來!」劉娥忽然道。此時她出行走動,自然也有一二十名宮女內侍跟隨,帶著一應用具。她一言既出,一面銅鏡立刻遞了上來。
這麼多年來,她天天看著鏡子,卻只為整理容妝,看看自己的表情笑容是否不到位,可是此刻,她卻只是想認認真真的看清自己。
「這是我嗎?」看著銅鏡中那張雍容華貴的宮妝美人,重重的脂粉,永恆的微笑,彷彿一張假面具似地套在臉上。她有多久沒這麼仔細地看過自己了,記憶中那個愛哭愛笑、敢言敢怒、俏生生的小姑娘到哪裡去了,那張曾經對著皇澤寺的則天神像發問,對著強橫無比的桑老大據理力爭,對著太宗皇帝倔強申辨的面容哪裡去了?
完美無暇的微笑忽然間有了裂痕,她輕輕地顫抖起來,「我要這樣永遠永遠用這樣的表情,過完我的一生嗎?我何必要強顏歡笑,何必要甘守其位?」那一剎那,皇后的暗諷、雍王妃的明嘲、皇澤寺的則天像、澶州城下的大紅袍……一骨腦兒湧上心頭來。
「啪——」地一聲,那面精工巧制的銅鏡從高高的宮城上面飛了下來,越過積雪的樹梢頭,掃下一堆積雪摔落在地面,摔得四分五裂。
劉娥一拂袖:「回宮!」
而此時皇帝正在壽成殿。
他這一走幾個月,皇後身體又不好,本來是越王監國,中途越王還忽然病倒,皇后只好扶病出來理事,等皇帝回來的時候,皇后又病倒了。
見皇帝來看望,皇后梳妝后相迎,她是個要強的人,縱是病中,也不肯教人看了病容去,一定要打扮得光鮮亮麗。哪怕召太醫請平安脈都要換幾套衣服,絕對不肯讓人看到自己有任何不完美的地方。
皇帝也知道此事,見了她時也勸她:「皇后很不必這樣,你身子不好,只管自己躺著就行,叫太醫來,只管放下帘子,何必這樣折騰。宮中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事,盡可叫曹氏、杜氏、戴氏去做。」
郭熙聞言,只是笑了笑,道:「多謝官家,我原也沒什麼,本來也好些了。只是官家出征,令人擔憂。我不能隨侍在旁,只能留守京城,心中焦急,日夜守望,不覺病勢沉重。如今,官家平安回來,想來我這病也能好得快些。」說著就叫嗣子來見皇帝。
前些日子,她借口自己身體多病,不能很好照顧孩子,建議讓劉德妃幫忙照顧孩子。皇帝巴不得嗣子與劉娥加深感情,自然應允。
此時趙恆聽了這話,卻拒絕道:「不必了,朕與皇后靜靜說話便是。」
郭熙臉帶憂色:「官家似乎不喜歡讓兒?讓兒乖巧,若是有哪裡做得不對,官家說他便是。」
趙恆擺了擺手:「他是四弟的兒子,又是朕親自選定的嗣子,哪裡會不喜歡的呢。只是……沒什麼。」
郭熙道:「官家何必避著我,您分明有心事。當日皆是為了慰我思子之苦,又因要親征,才匆忙定了嗣子。如今,官家回來了,一切危機化為無形,您若真不喜歡讓兒,大可不必勉強。入宮為嗣,若不能得到官家的喜愛,對讓兒也是禍事一樁。」
趙恆嘆了一口氣:「你別多想。我只是看著你與他在一起,就不免想起我們的祐兒。讓兒雖然乖巧,可祐兒若活著,定比他乖巧千倍萬倍。」
郭熙聽得神色一黯,眼泛淚光。
趙恆扶住她的肩膀,神色黯然道:「就是不想提起祐兒讓你傷心,你看你,還非逼著朕說出來。」
郭熙的淚水順著眼角落下,趙恆溫柔地為她拭淚。半晌,郭熙才哽咽道:「祐兒到今日還能得官家掛牽,也是他的福氣。」
趙恆感慨:「祐兒是朕的親生兒子,朕當然牽挂。只是,逝者已矣,皇后還需振作起來,畢竟後宮還要靠你主持,朕也需要你。」
郭熙勉強控制住情緒,含淚應了。
她的侍女燕兒卻一臉的欲言又止:「聖人——」
趙恆見狀就問:「有什麼事?」
郭熙停下筷子,嘆了口氣,沒有說話。
燕兒看看郭熙,就跪下了:「奴婢該死,奴婢只是為聖人難過。官家可不知道,如今宮裡傳言,說是德妃覬覦皇后之位,盼著我們聖人早亡。」
郭熙頓時沉下臉來:「不要胡說,德妃一向賢德,我是從來不信這種話的。官家,您千萬不要相信。」
趙恆卻惱了:「怎麼會有這樣的話傳出來,豈有此理!」
郭熙低頭咳嗽,將趙恆的發作阻止了,好一會兒才道:「官家恕罪,只恨我這身體不行,卧病多時,疏於宮務,竟不知道這股邪風從何而來,這分明是離間中傷之計,都是我的不是。」
趙恆想說什麼,最終嘆一口氣道:「怎麼能怪你呢?你身體不好,許多事顧不到,也是正常。」
郭熙卻道:「此事豈可輕易放下。官家,我明日就叫人追擊宮中源頭,務必不使她們亂說話。只是與其揚湯止沸,不如釜底抽薪。我倒有個想法,不知能否為官家分憂。」
趙恆來了興緻,就點頭示意她說下去。
郭熙就道:「御醫說,我的身子如今應該能漸漸轉好了。要不然這樣,讓德妃來為我侍疾幾日,你放心,我這邊日常事情,燕兒她們服侍慣了的,只不過讓她走個過場罷了。這樣的話,待過得幾日,我的病轉好了,也能說這是德妃用心服侍,顯見得我們姐妹和睦,絕了外頭的風言風語。這實實在在的功勞,更勝過言語辨解,也免得追查起來風聲鶴唳的。」
趙恆聽了這話,有些心動,但又不敢輕易應承,就沉吟不語。
郭熙見趙恆猶豫,也不禁有些傷感起來,低聲道:「再說,若是我當真……不成了。她、她服侍我一場,也好留個名聲,為將來……也更名正言順一些!」她說的正是若她不成了,將來劉娥繼位為後,縱有其他的禮數不周,為元后看護病情,真至送喪送終,那就是禮數全了。將來皇帝若有意立她為後,這也是一項好名聲。
趙恆雖有此意,但他是個長情之人,哪裡能聽得這話,當下道:「你不要說這樣的話,太醫都說了,你這病會好的。」
郭熙卻又繼續道:「再說,我嫁給官家一場,也替你看看她的人品。有些時候,男人看到的,與女人看到的,終究不一樣。光鮮時看到的,和病榻前看到的,也是不一樣的。」
趙恆聽著這話,更扎心了,當下再也呆不住,站起來道:「你不必說了,朕會安排她過來照顧你的。你終究……是朕的皇后,在禮法上,她也應該來服侍你。」
見趙恆走了,郭熙仍坐著不動。
燕兒去扶她:「聖人,您去歇歇吧。」
郭熙卻注視著遠方,露出了一個詭異的微笑:「燕兒,原來官家一直還惦記著祐兒,從未忘懷,甚至為此,不願親近允讓。」
燕兒卻不解:「聖人,嗣子無法得到官家的喜愛,您讓他入宮的原意不就白費了嗎?」
郭熙冷冷地道:「怎麼會白費呢。我現在才明白,讓嗣子入宮竟是我無意中做得最對的一件事。唯有讓官家深切地體會到,沒有這孩子天天在官家面前晃悠,他如何能體會我的喪子之痛?如何能明白親生兒子是多麼不可取代。」
燕兒見她神情可怖,心中打鼓,哪裡敢應,只含糊道:「聖人要保重身子,不要想太多,免得傷心。」
郭熙搖頭,冷笑:「我不傷心。」她看著宮人們退出,忽然低聲道:「我叫你布置的事情,都布置好了?」
燕兒心中一湊,低頭應道:「一切事宜均已安排好了,只等德妃過來。」她猶豫片刻:「只是奴婢不明白,為什麼不把情況告訴越王妃呢。她若不知情,到時候不出手殺人,這台戲豈不唱不下去了?」
郭熙淡淡地:「法不可傳六耳,任何一個機密,都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越王妃性子囂張,她的嘴,是守不住機密的。乾脆讓她從頭到尾,都一無所知最好。」
她已經不想等了,往日她就是顧慮太多,猶豫太多,反而讓別人一步步坐大,弄得太阿倒持。如今她已經沒有了兒子,她還有什麼可猶豫的。
皇帝平安回來,最不忿的人,其實是越王妃李氏。皇帝出征,越王監國,她自己的兒子又入宮為嗣子。她不免早做起皇后或太后美夢來。若是皇帝這一去不回,或是她丈夫繼位,或是她兒子繼位,豈不美哉。也因此京中女眷,人人奉承。
那段時間她在宮中行走,如入自家。雖然太後去世,因著皇帝出征,如今還暫時停靈,但是京中女眷,卻也要依禮靈前守喪。皇後身體又有病,將一應事情都托與她,她這段時候,喝斥妃子、責罰誥命、貶逐宮人,各種行為逞夠了威風,也足將京中貴人得罪了一批去。
如今皇帝還京,越王卻病了,宮中也不是她想進就能進了。當眾人意識到皇帝還可能繼續在位許多年,但越王倒有可能走在皇帝前頭。雖然嗣子是她的親生兒子,但在禮法上卻是皇子了,皇后才是他的母親。所以頓時世態炎涼,只在一夜之間,就有了極大變化。
當然眾人也沒有怎麼對她無禮,只不過是少了奉承,少了諂媚,少了門庭若市,少了畢恭畢敬而已。然而這樣的落差,就讓已經過度膨脹的越王妃心態失衡了。
當她好不容易進了宮,正準備找皇后告狀的時候,發現郭熙早已經病倒在床,燕兒又有一邊訴說德妃饞言,不許嗣子見生母等話。郭熙卻又是一臉忍氣吞聲的樣子,早已經氣炸了。郭熙只稍加引導,就讓她自己想了一個主意。
越王妃近來聽多了話本故事,就建議說,乾脆讓德妃來服侍皇后之病,待得她服侍幾日之後,讓皇后忽然重勢沉重,自然,這用一些藥物即可偽裝。然後她就會提議搜索宮中,再在皇后枕下發現扎針的人偶,顯見就是德妃故意施巫蠱之術害人。皇帝縱有偏愛,在這樣的鐵證面前,也沒辦法完全無視皇后性命之憂,包庇德妃。只要開始審問這個案子,自然就可以把皇后三子之夭折以及皇后病重之事,都算在德妃詛咒上面。若是皇帝仍然偏袒,到時候只管借審問之機,把德妃弄死,只說她畏罪自殺。
這自然是個極餿的主意了,郭熙精通史書,早看得明白,史上那些巫蠱之案,與其說是迷惑帝王胡為,不如說是順了帝王心意的行為。所有能夠被採用的巫蠱案,受害者皆是帝王早已經生厭的人,而絕不會是帝王的心頭好。而且整個計劃漏洞百出,若真以此去害德妃,只怕害的反是自己。
但郭熙並沒有說出來,反而聽了這話,顯露出似被打動又似害怕的樣子來,卻叫越王妃再想想清楚,這樣讓越王妃回去再向身邊的人問計,只拖了幾次以後,這才猶豫不決半推半就地答應了。
這件事若依著越王妃的計劃,自然是要失敗了,但郭熙早已經為這個計劃補上了漏洞。
「待人偶發現之時,我必然是暈了過去。到時候你一定要讓阿阮當場發作,到時候鬧得越凶越好。混亂之時,若人死了,誰都會以為是她發現德妃用巫蠱害我,義憤之下,失手殺了她……」郭熙淡淡微笑,擺弄著手上的棋子。
到時候,越王妃就要承受官家的怒火。若是皇帝追查之下,還會發現越王妃為此計劃商討過多次。而皇后,自然是一無所知地成為越王妃陷害劉德妃的工具。而究其原因,就是她不能忍受她如今在宮外見不到兒子,而劉德妃卻插手撫養她兒子的事情。她懷疑是劉德妃讒言,所以要對劉德妃動手。
這樣的言行舉止,十分符合越王妃為人的思路。
而她,也忍夠了這個囂張跋扈的「閨中密友」,這孩子是她的,就不能再叫別人「母親」。
郭熙看著殿外夜色,浮起一絲冷笑——你們都以為我完了,早著呢。
楊媛聽說皇后要劉娥侍疾,急忙來找她:「姐姐,你別去壽成殿。」
劉娥問她:「為何不能去?」
楊媛道:「皇后必是不懷好意。」
劉娥微微一笑:「她不懷好意,我自然知道。可她又能拿我怎麼樣?」
楊媛卻急了:「她心思深沉,必有后招等著。」又道:「況那越王妃常在她的身邊,此人性子不好,若她直接無禮,我怕姐姐會受其害。對了,聽說昨日您在壽成殿外與越王妃直接起了衝突?您最近怎麼了?變得一點都不像您。」
劉娥反問:「要怎樣才像我?忍氣吞聲,默默流淚?還是想方設法去討好越王妃,把她從皇后那邊拉過來?」
楊媛小心觀察著劉娥的神色:「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我相信,以姐姐的本事,一個越王妃不足為慮。」
劉娥冷冷一笑:「一個越王妃的確不足為慮,可我不想再忍,不想再演。」她神色厭煩:「媛妹,有時候,我真是煩透了這些小伎倆,卻偏偏還得一個接著一個應付。」
楊媛從來沒看過劉娥這樣的神情,不由嚇了一跳,勸道:「姐姐,咱們身在宮中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妹妹不知道你去澶州城遇到了什麼,看到了什麼。可你回宮以後,變化太大了。皇后心思縝密,姐姐從來小心應付,為何如今卻總是學那粗人,以力化巧?一次兩次也罷,次數多了,叫皇后抓住了痛處,可怎麼是好?她終究是皇后。」
劉娥冷笑道:「那又如何,就因為她是皇后,所以我眼睜睜地看著大車妹妹死得不明不白,到現在仍然無法追查兇手。官家出征,她不關心江山社稷的存亡,君王的安危,而一心只想著置我於死地。事已至此,何必再做虛偽的掩飾。」她不待楊媛再勸,就已經擺擺手阻止了。
當日她沒有趁皇后病時下手,那是因為她看到了一個母親的傷痛,看到了皇后近乎崩潰的病容。可是她的心軟卻是沒用。皇后卻沒有領情,正相反,她真是不到死都不會停下她那強烈的攻擊慾望。
她請來了劉承規,問他:「我想查幾個人,不知道阿翁能不能幫忙。」
劉承規恭敬道:「娘子有話,還請吩咐。」
劉娥目光如炬:「我想知道,誰是害死陳貴妃的真兇。」
劉承規心頭一痛,閉了閉眼,道:「真兇已經死了。」
「不,她沒死,」劉娥道:「死的不過是一把殺人的刀,不是握刀的手。」
劉承規臉色微變:「娘子希望老奴做什麼?」
劉娥冷冷地道:「真相,如今只有皇城司,才能查出真相。」
劉承規直視劉娥:「皇城司只為官家效命。」
劉娥冷聲道:「官家有權知道真相。」
劉承規卻道:「除非官家下旨,讓老奴徹查真相。除此之外,老奴不敢越權。」
劉娥問他:「萬事有一就有二,你就坐視悲劇一再發生?」
劉承規卻道:「宮中自有尊卑上下,老奴不能亂了規矩。」
劉娥厲聲道:「可最不該死的人死了。」
劉承規閉上眼睛,臉上肌肉抽搐,半晌,終於睜開眼睛,看著劉娥,他的眼神蒼涼:「老奴明白娘子想要的是什麼,可是,老奴和皇城司,不能成為任何人的刀子,這是底線。」
他不是王繼恩,他不會越俎代皰,代主子作主,這也是底線。他會查明一切,等到皇帝真的需要真相的,他會奉上真相。可是,他是奴才,他是不會成為後妃們爭鬥的刀子,也不會以奴控主,這也是底線。這條底線不是來自於道德和文章教化,而是無數的死亡教會他的。
那是皇后,除了皇帝之外的至尊之人,他的七情六慾埋在心底,而佔據更重要位置的,是禮法尊卑,是等級森嚴。德妃與皇后對立,她可以用她的手段,但他不想成為任何人的刀子。今天他若為私情成了德妃的刀子,等異日德妃同樣會懷疑他會為了別的事情而成為別人的刀子。
那些大人物輸了,他們還有許多輸得起的資本。可再得勢的奴才,他們手裡的籌碼都不屬於他們自己,他們若輸了,唯一能輸掉的,就是自己的命。
皇后可以因為他的不識抬舉而惱恨他,但卻不會因此而一定要殺死他。德妃也可能會因為他的拒絕而惱恨他,但同樣也不會對他產生除之後而快的心態。他生於亂世,凈身入宮尋求的不過是活著,宮中的那些奴才們,也同樣是為了活著而割捨掉生命中其他更重要的東西。可惜有些人往往為表向所迷惑,而忘記了他們這些人,唯一屬於自己的,只有一條命。
劉娥看著劉承規,她懂了,她點點頭:「我敬佩阿翁。」
世間繁華迷人眼,很多人因此而忘記了根本所在。而劉承規,卻始終是清醒的。
劉承規鬆了口氣,心中感激,長長一揖:「多謝娘子。」他慢慢後退,一直退到門邊,德妃也沒有叫住他。
他忽然直身起,道:「老奴最近聽說了一件傳聞,不知道對娘子有沒有用。」
劉娥心頭一跳,這時候說出來的話,必是對她是極有用的,當下就道:「阿翁請說。」
劉承規:「自聖駕回京以後,都說皇后的病體已經漸漸好轉,可是前段時間,卻又忽然顯得病勢加重。」
顯得病勢加重,可見並未加重。劉娥腦子如電閃,道:「那是真的加重,還是沒有?」
劉承規沒有確認,仍然恭敬地道:「更怪異的是,宮中開始有流言,說是有人對皇後行詛咒,才使得皇后病重難愈。」
劉娥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聽著。
劉承規只說了一句:「越王妃性子容易衝動,她是很容易變成別人的刀子的。」
他走了。但是,劉娥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她不斷地向劉承規提起陳大車,就是因為,陳大車臨死前,分配自己遺物的時候,把自己的藏書給了劉承規。她相信陳大車是個極聰穎的女子,她唯一的弱點就是太單純太善良太俠義。但是她看人的眼光,是不會錯的。
劉承規沒有如她所願地臣服於她,但劉承規卻依舊給了她一個最重要的信息,一個救命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