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太后賜封
一月之後,新修建的正殿萬安宮落成。
皇太后李氏由西宮嘉慶殿遷居萬安宮,皇帝率嬪妃皇子親王帶同家眷等,於萬安宮為皇太後設宴相慶,席間母子其樂融融,似乎從未有過芥蒂,好一副皇家的天倫之樂圖景。
百戲過後,李太后多吃了幾杯酒,被眾人奉承著也十分歡喜,又誇皇帝孝心,又誇皇后辛苦,這邊又笑咪咪地向劉娥招了招手道:「好孩子,你過來,坐我身邊來。」
劉娥倒是一怔,坐在李太後身邊的楚王世子趙允升早已經十分機靈地讓出了位置,劉娥見皇帝點頭,忙站起來走到前頭去,經過皇后的身後,看著皇後身體僵硬了一下,才恢復原樣。
她走到李太后的身邊,坐下,李太后拉著她的手,笑得十分慈祥,向著眾人道:「這孩子十分難得,又孝順又懂事,這些日子常來陪我這老太婆散心,我前些日子生了一場病,也虧得她照顧。官家朝上事多,皇後宮務繁忙,也虧得她替你們盡孝心,這麼有德行的孩子,若是有人背後胡說八道誹謗於她,我是不依的。」
皇后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杜才人差點就要跳起來,被坐在她身邊的曹美人及時擰了一把她的手臂,這才沒有失態。
趙恆立刻笑道:「母后說得是,劉美人素來待上恭謹,待下寬厚。還多次向朕舉薦其他人,朕幾次要升她位份,她都謙辭了。朕有時候脾氣衝動,也虧得她相勸才沒做錯事。」
李太後點頭:「我就說,這是個好孩子。」
眾妃嬪眼神亂轉,之前宮中剛傳了她狐媚惑主封妃被拒的流言,這邊太后就當眾給她立孝名,這是打皇后的臉,還是打宰相的臉?
李太后如今可不管宰相的臉,還是皇后的臉,誰的臉一律是沒有皇帝的心意重要,她聽了楊媛說了事情經過以後,就有了打算。
果然趙恆十分歡喜,應道:「母后既然誇她好,那賞她些什麼呢?」
李太后笑得意味深長:「你的人,要賞也是你賞。」
趙恆就站起來恭敬一禮,道:「既然母后說要賞,兒臣自當尊旨,不如就為她晉陞一級位份如何?」
李太后笑了:「既然官家要賞,索性厚道些,這般蠍蠍蟄蟄地做什麼,難道哀家臉面就只值一級,索性升為九嬪吧。」
趙恆就看皇后:「既是母后高興,皇后,你說呢。」
郭熙站起身,強笑:「母后高興,自當尊旨……」
趙恆已經興高彩烈地介面:「既然是皇后建議,就封劉氏為修儀吧!」
楊媛笑著拉過劉娥道:「還不快謝過太后、陛下與聖人!」
劉娥盈盈下拜,郭熙只覺得心頭梗塞,卻也不得不強顏歡笑,眾嬪妃不管心裡願不願意,也都上前道賀。
等酒宴過後,帝後送著李太后回去,太后就道:「官家請留下,咱們母子說幾句話。」
皇帝一怔,就先令后妃們回去,問太后:「母後有何吩咐?」
李太後由采玉扶著坐正,目光炯炯,再無醉意:「我沒有什麼可吩咐的,我只是想問你怎麼想的?」
趙恆一怔:「母后此言何意?」
李太后嘆息:「我這一生雖沒福氣生個兒子,但幸而也養了官家,如今官家孝順,我也得享晚年。可孫貴妃如今膝下無子,連個孫子都沒有,這日子就難過了。那個人,你要當真喜歡她,就得為她將來考慮。」
趙恆有些不安,並不想就這個話題再繼續下去:「母后,朕自有分寸。」
李太后卻道:「今日喜慶,我就仗酒多說幾句。我做過錯事,幸而官家不計較,我也念你的好,所以哪怕得罪人的話,我也是憑我的良心說了。就算不提劉氏,只說你。官家,我服侍先皇這麼多年,先皇有八個兒子活到成年,我自問這個母后做得不算失職。可你如今膝下只有一子,我替你日夜憂心啊!」
聽她說得情真意切,再細想往昔之事,趙恆也不由地有些感動:「母后——」
太后待他,除了繼位之事上私心偏了楚王之外,其餘事情,皆是極盡母職了。他曾經為此梗梗於懷過,可心裡若撇了這份執念,非親生的母子,處到這份人,也算難得了。因此心理最終還是邁過了這個坎,待太后依舊孝敬。
他能夠這般對太后,李太后自然也念他的好,有些話一半是私心,一半卻也是真心誠意:「官家青春正好,正要趁這時候多生幾個孩子。一則,你自己將來有個選擇的餘地,不必拿捏在皇后的手裡。二來挑個喜歡的,抱給劉氏,或可抱子得子,或她自己養熟了將來也能當個倚仗。我瞧你那個皇后,未必肯在將來包容劉氏。官家,我是個老太婆了,也沒幾年活頭,也不怕犯忌諱。有說錯的,你也別見怪。」
趙恆長揖為禮:「母后句句皆是金玉良言,如今也只有母后肯對朕說這樣的話了。朕,感激不盡。」
李太后看著皇帝走出去,長嘆一聲。
侍女采玉低聲問她:「太后這是替楊娘子找出路呢!」
李太后嘆息:「為了她,也是為了劉氏。真孝順的孩子,我哪能不為她們著想。」
采玉憂心道:「聖人要知道了,怕是會……」
會什麼?會記恨上她這個太后嗎?李太后冷笑一聲,那若是個得寵得勢的皇后,也就罷了。可惜的是,她並沒有。自己待她再好又怎樣?若沒有自己當日選她為襄王妃,哪來她今日的皇后之位。枉自己當年這般照顧她,關愛她,提攜她,結果她竟是個冷血之人,一朝得志,先拿她這個太後作踐。那麼她也是要讓她知道,自己這個太后能執掌中宮許多年,並不是個無聲無息的存在。
太后遷出嘉慶殿後,趙恆下旨,正四品美人劉氏進封為正二品修儀,遷居西宮嘉慶殿。
這邊劉娥被封為修儀,另一邊,則是另一樁的喜歡。八月中旬,她的兄長劉美,正式迎娶錢惟演的妹妹錢惟玉。
這門婚姻一邊是皇家外戚,一邊是吳越王孫,又是御賜的婚禮,自然是辦得隆重無比。婚禮那日,甚至連趙恆都攜著劉修儀親自到府,賜下大量珍寶以示道賀。一時間劉氏家族宛若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之勢。
說話間又將近歲末,皇后郭氏的嫂嫂進宮謁見皇后。
郭熙為人一向簡樸,郭氏家族的眷屬進宮謁見時,若是有人衣服過於奢華,她必然不悅。因此上誰也不敢華服見皇后,便是宮中嬪妃,見郭熙時,也不敢打扮得太過華麗。
此次郭熙之父郭守文早已經亡故,長兄郭崇德承了官職,這次郭崇德之到進宮,郭熙也是很高興,忙問了家中事務。太夫人梁氏年事已高,近來也不常走動了,素日也都是郭少夫人進宮問安傳訊。
此時便說起郭崇德的長子郭承壽,今年已經十七歲了,卻也正是打算要在今年新春成親。郭熙聽聞十分高興,忙細細地問了女家的情況,又叫人備了禮物準備賜下。
郭少夫人忙起身謝過,一邊奉承著皇后,說了半日,見皇后臉色甚好,這才吞吞吐吐地說出來意來,卻原來郭崇德夫妻,見了前幾月劉美成親時的盛況,便想托皇後向趙恆請旨,比照著這樣兒,也同樣辦一個御賜的婚姻盛況。
這邊郭少夫人笑道:「聖人是知道的,老爺子生前立下家規,子弟為官者除俸祿外,不取分文。外頭瞧著咱們是皇親國戚的,個個伸手,殊不知家裡精窮了。這門婚事若辦得儉省了,文武百官面上不好看,也給聖人丟人。先頭太宗皇帝在時,也是曾經恩典給昭成太子的岳家李謙溥賜錢辦過婚事,有過舊例。再說,咱們哪怕是拿三五萬的銀子來辦,到底比不得聖上恩典的體面。且如今聖人是正宮皇后,咱們自然也不能叫個銀匠給比下去了。」
郭熙不聽這話猶可,一聽之下中刺著痛處,頓時冷笑道:「你在這裡說了一大串子的話,我倒聽出來了,你這裡哭窮求恩的,無非是看著劉美成親,眼饞了,也想依樣畫葫蘆罷了!」
郭少夫人正想說一聲:「聖人英明!」還未說完,郭熙已經是啐了一聲,道:「我的祖父,在後周太祖時,就是護聖軍使;我的父親是大將軍,隨太祖太宗皇帝平過後蜀定過南唐征過北漢打過契丹,支唐河大戰打得遼人聞風喪膽。太宗皇帝賜謚號忠武,追封譙王。我們郭家世代將門,我的母親梁家亦是書禮世家,我是中宮皇后,天下誰不敬仰。不承想到了你們手中,好的不學,竟要去學那銀匠的暴發。你倒是從那南山的北屯裡出來的?見著人家多擺幾桌酒,多置幾件金器,就哭著喊著要學人家的樣兒?沒得丟盡我們郭家的臉面!」
一席話罵得郭少夫人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嚇得磕頭道:「聖人息怒,原是臣妾的無知,臣妾再也不敢了。」
郭熙一番話罵下來,自己亦是氣得滿臉通紅雙目含淚,侍女燕兒忙捧下茶來,郭熙就她手中喝了一口,這才慢慢地緩下氣來,恨聲道:「你也是世家之婦,怎麼這般眼淺。我這罵的也不是止是你,我也知道,這斷乎不是你一個人的主意。我這三個兄弟,竟是沒一個爭氣的。我在宮裡拼死拼活的捱著,你們倒在外頭學人家這般小眉小眼的,你們給我爭點氣罷,縱不能給我長臉,也別叫我添堵生氣,以後的日子長著呢!」
燕兒看著郭熙的臉色,這才上前扶起郭少夫人道:「少夫人,聖人的話,您可聽明白了。」
郭少夫人連連點頭:「是是是,我明白了。」
燕兒含笑道:「您還是沒明白呢!小殿下如今六歲了,聖人一心教養皇子,哪裡有空去同那些個後宮的無知妃嬪們計較!」
郭少夫人恍然大悟:「是,臣妾全明白了。臣妾這就回去把聖人的意思轉告他們,咱們郭家家風,原是簡樸重德,倒不在乎外頭這些虛好看的。」
郭熙長長地吁了一口氣:「罷了,婚事——終究還是要辦的。燕兒,吩咐皇城司撥五萬給承壽辦婚事。不必驚動別人,就從我的脂粉錢裡頭扣罷。」
燕兒忙應了一聲,郭少夫人不承想還有這份恩典,含淚跪下磕頭道:「臣妾代臣子多謝聖人的恩典。臣妾等一定牢記聖人的教誨,絕不敢再讓聖人生氣了。」
郭熙看著她的背影,忽然眼淚就落了下來。
燕兒見狀驚道:「聖人何以如此?」
郭熙哽咽:「是不是連宮外都覺得,我教劉氏佔了上風了。她家區區一個小兒百日,官家為了哄她開心,就可以陪她回家。而我家,哥哥嫂嫂們再羨慕,我卻辦不到,我開不了這個口,我在官家眼裡,也沒這個面子。」
燕兒忙道:「聖人不去請才是對的,憑什麼那銀匠來這樣一手,咱們也要跟著,豈不是自降身份?聖人這話放出去,人只會說聖人這樣,才是正宮皇后的做派呢。」
郭熙苦笑一聲,她如今也只能這樣自己給自己台階下:「不明白的人,說幾句閑話,於我何益。真正的明白人,還不是一眼看透了。」
燕兒急道:「管他們明不明白,聖人都是當今皇后,聖人有嫡皇子,聖人在一天,她就算再有心思,官家再寵她,她也就是個無子之嬪。」
郭熙冷笑一聲,若是素日,她聽了這話,也是會心裡得意,可此時聽了這話,她心裡卻是萬分的難受,難道除了這個皇后名份和一個嫡子外,她就再也沒有什麼可稱道了嗎?她本以為她已經剝奪了那個人的上升之路,剝奪了她的名聲前途,那麼將來,她還可以慢慢剝奪她的寵愛,甚至她的一切。可是沒有想到,太后居然會與皇帝聯手,打碎她的進程。
那個被她踩下去的人,又被太后拉了起來,拉得比原來更高,高到讓她感覺到了威脅,甚至在某些地方有越過她的可能。她絕不允許。
劉府郭府,兩邊的喜事只相差了幾個月,卻是截然不同的兩種風光。郭氏族人這邊婚事固然低調,這邊卻不斷地宣揚郭熙自出脂粉錢為娘家人辦喜事,不費國庫的賢德。恰是對比前幾個月劉美婚事的張揚,令得京中官員,不由地將兩處比較了起來。
「比較?」嘉慶殿中劉娥淡淡地道:「比什麼?」
雷允恭低下了頭,不敢回答。
劉娥淡淡地笑道:「我自然知道,必是那一等一的好話兒——自然是說聖人賢良淑德、不事奢華、抑制外家請求、公私分明,不愧是我大宋皇朝一國之母,郭氏家族不愧名門望族。相比之下,我劉氏出身低微卻恃寵生驕、行事暴發、上不得檯面兒,活脫脫是那南山的北屯裡出來的小眉小眼,是也不是?」
雷允恭嚇得忙跪倒在地:「娘子這話從何說起,嚇煞奴才了。什麼人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如此毀謗娘子您呢?」他偷眼看著劉娥,小心翼翼地道:「其實京中人人都說,天底下有幾個世家,能夠比得上吳越王府呢?天底下又能夠有幾人,能夠得到官家御賜成婚的殊榮,甚至是官家親臨這種天大的恩典呢!人人都說,娘子是三千寵愛在一身,連聖人的外家也請不來這等榮耀。滿京城的人誰不羨慕娘子您呢,又有誰不羨慕劉大人福澤深厚,能夠得到吳越王府郡主的垂青呢!」
劉娥苦笑一聲:「羨慕,那等下層小吏,自然是羨慕的。可是那些名門望族,還不知道怎麼笑話我們,輕視我們呢!」她只覺得胸口似有東西梗住了似的,煞是難受。若無劉美婚事的張揚,郭熙也不會故意讓郭家人的婚事低調。然而劉娥卻是不得不張揚,她與劉美前半生顛沛流離,無親無故,無投無靠,受人輕賤。她是一道詔書被扔到郊外,一乘小轎悄然重回宮門,縱然是皇帝待她百般的好,她此生仍願看到有一場正式的盛大的婚禮。便不是她自己,是她的親人也好。
誰能夠想到,當日蜀道上逃難的兩個異姓兄妹,到今日一個嫁與當今天子,一個得娶吳越王孫呢。當她正沉浸在劉美那日婚禮的喜悅和欣慰之中,郭熙卻以這種行為,嘲笑了她。入宮近一年多,郭熙看似對一切不聞不問,卻似乎永遠有辦法羞辱著她,要使她在皇後面前抬不起頭來。
雷允恭忽道:「奴才明白娘子是在想什麼,不過恕奴才大膽地說一句,娘子何必在意他們的想法呢!」
劉娥冷笑一聲:「你這奴才又懂得什麼?哼,我不必在意什麼,又必須在意什麼?」
雷允恭忙磕頭道:「奴才不敢,奴才只是一個奴才,眼界看法,也只是一個奴才的看法罷了。奴才只是覺得,舅爺娶了錢家娘子,是一樁美事,一樁天大的喜事。能夠得到御賜成婚,天子親臨,更是難得的殊榮喜事。官家肯為娘子做出這麼多事,是因為官家喜愛娘子,為了滿足娘子的心愿,讓娘子高興。這事兒娘子面子裡子都有了,人人都知道您會高興。只有一個人會不高興,那就是……」說到這裡,他不由地向門口看了一下,確定沒會有人進來,這才道:「那就是希望您不高興的人。這世上除了您,還有誰得能這份殊榮,就算勉強求了來,也是落您後頭。這人家要是什麼都比不上您,那也只有變著法兒弄些事讓您鬧心。您說您要為這事兒心裡不舒坦,那官家待您的這份好這份心,不就白費了?」
劉娥不由點頭:「你這話倒也有幾分道理。」
雷允恭道:「聖人是何等明白的人,前兒封貴妃的事,您自己還勸楊娘子呢,怎麼這件事上,就想不開了。」
劉娥一怔:「是啊,」不由自嘲一笑,可見之前的事,我也過是說給自己開解罷了,終究是放不開的。一而再,再而三,其實都是堵著這口氣呢。
雷允恭又道:「您想,這好好兒的,誰都見著您蓋過人家了,該生氣的是那邊,那邊不過空口白話地發個牢騷給自己搬個梯子下罷了,您又何必把這種事放在心上呢!這種牢騷越多,正說明您的份量越重啊!」
劉娥聽了這話,心裡竟也是一松,鬱氣稍減。正此時如芝來報,說劉夫人來了。
宮外這樣的語言,自然也傳到了劉美府中,當時劉美就要讓夫人入宮請罪,早早遞了請見的呈文,劉娥允了。
這時候劉美夫人錢惟玉就匆匆到來,見了禮以後,劉娥見她神情,就令左右退下,只余如芝,這才問:「嫂嫂有何事?」
錢惟玉就道:「前兒夫君聽了郭家的傳言,深恐娘子受連累,正讓我入宮進罪。」
劉娥就是道:「嫂嫂不必憂心,我無事。」
錢惟玉鬆了口氣,道:「我也料是娘子無事,夫君還憂心娘子會因此著惱,我說前兒聖人的嫂嫂到宮裡來求恩典,叫聖人罵了出去,如今編出這種話來,只不過給自己臉上貼金罷了。我一聽都明白,娘子這樣的聰明人,哪裡會自己鑽了牛角尖?」
劉娥一怔:「嫂嫂也這麼想?」
錢惟玉笑道:「不這麼想,還有別的嗎?世人都知道,有體面誰不愛,郭家若能請得動官家,哪裡還用得著編出這種酸話來!」
劉娥長長地吁了一口氣,笑了:「你說的對,是我著相了。」
錢惟玉又道:「我入宮前,我兄長也來叫我同娘子說,請娘子放心,這並不是咱們和皇后兩邊的事,包括當日封貴妃的事,也不是後宮之事。皇后固然有援,娘子也並非無援。」
劉娥一怔:「這是何意?」
錢惟玉就細細將錢惟演的話複述了:「我兄長言道。這是朝中北方官員和南方官員藉此鬧不和……」
大宋的基礎,是建立在大周基礎上,立國之功臣,多出自北方大族。后一統天下,收南朝降臣入朝,南官一開始,就比北官低一頭。可是馬上得天下,總不能馬上治天下。若論經濟事務,終是南官更勝一籌。尤其先帝在時,大開科舉,引天下才子入京為朝廷所用。而這科舉,南方的才子,又勝過北方,這就埋下了朝堂上的南北之爭。太宗皇帝臨終之時,曾貶寇準入地方,直至官家繼位,才召他回來以重用,就是怕壓不住他。可是寇準如今為相,果然就公然排斥南方官員。曾經於朝堂上放言,說是「南方下國,不宜多冠士」。就是最近的科舉試,各主考官將錄取名單報上,寇準看到狀元肖貫中是南方人,居然直接否決,強迫各主考官將狀元改成山東平度人蔡齊,如此有違公義之舉,還成了他在官場上的誇耀之辭,說自己「又為中原爭得一狀元」。
錢惟玉說的,有些劉娥知道,有些卻是不知。就聽得錢惟玉又道:「兄長言,恐怕長此以往,南方才子會對科舉失去信心,對朝廷失去信心,若有割據勢力再起,豈不為人所用!如今南方賦稅,已經佔了國庫大半,南方的戶籍人口,也佔了國之大半。可內閣決事的宰相之中,有幾個南方人?若內閣長期只有北官,而無南官,施政焉能不對國策的走向,產生不利的影響。」
劉娥陡然站起:「我明白了。」
她並非孤獨一人,她的身後,是南官,也是南人,更是將來大勢的走向和皇帝需要的方向。
這一戰,從來就不是她和皇后之戰,而是朝堂之爭的延續。而最終,南北官員之爭,也將決定大宋的江山走向。
晚上,趙恆如常在看著奏摺,劉娥坐在一邊相伴,但她卻不再如往日一般,只是相伴而已。
雖然當日在趙恆爭儲之時,她不免涉及其中,也有所建議勸諫,但她也知道後宮不可干政,所以在趙恆繼位之後,她也盡量避免干涉。畢竟在爭儲之時,不過是在趙恆低落時做些鼓勵,也會針對諸王以及先帝的性子做些建議。但趙恆當了皇帝,卻又不同。他每日朝堂之上,有無數朝臣建議,要處理萬千國計民生,她一個後宮婦人,什麼情況也不明了,只能是在趙恆與她細說以後,她認真聽著,謹慎地說上幾句罷了。
但如今心境又有不同,再看他伏案辦公,心中也不免憐惜起來,見趙恆按著頭,就叫他:「官家,你也歇歇罷,磨刀不誤砍柴工,別累著了自己,反而誤了事情。」
趙恆疲憊地打個哈欠:「如此多的奏摺,怎能歇歇?」這邊接了她遞過來的靈芝湯喝了,嘆道:「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啊。各地的奏摺雪片一樣飛來。南方澇北邊旱,夏州又蠢蠢欲動,還有遼人也在生事。當初父皇讓我不要只看見國內,還要看看周圍,此刻才知父皇的深意啊。」
劉娥安慰趙恆:「飯一口一口吃,事一步一步來,若事事急躁,一登基便要天下太平,就欲速而不達了。」
趙恆失笑:「小娥越來越會勸人了。」又道:「實是事情太多,朕放不下啊。」
劉娥就道:「卻是什麼事情?」
趙恆見她有興趣,也想著放鬆一下,就道:「你可知最近這一科狀元臨時改人的事?」
劉娥就知道,錢惟演說的那事,就道:「寇相公有他的道理,只是縱有道理,卻也有傷公正,教南邊士子若是知道了,豈不寒心。」
趙恆道:「說得很是,大宋立國數十年,朝堂宰相,還公然持地域偏見,難道南人竟不是大宋子民不成。」
劉娥見他惱了,忙岔開只說兩邊話:「臣子們有私心,這固然是人之常情,為君者當掌控兩邊的平衡,不讓一方失控才是。」
趙恆不由點頭:「你說得很是。只是朕也難啊,順得哥情失嫂意。哪怕不偏不倚,也被人認為朕偏著南人。」
劉娥笑道:「我就想起三郎說的。田元均為三司使,常被各種請託包圍,不敢應允,又不敢得罪人,跟您訴苦說自己日日賠笑,笑得面似靴皮。想來這苦楚,君臣出是同理。」
趙恆笑得拍案,倒將鬱氣一掃而光,道:「三司主管財政,既是他不能應允的,何以還要賠笑。可見是請託之人,把國庫當成私庫般隨意了。」說到這裡,又惱怒起來:「官職、庫銀、科場,都成了他們北官可任意指派的,眼中哪有天子。」
劉娥又勸:「可見官家任人得當,我聽您說過,去年的開支就極大,到處都是用錢的時候,若三司的錢管不好,萬一北邊有什麼兵事,可就難了。」
趙恆點頭:「所以三司得用之人,不只是管好國庫,更要用活財源。」就想起來一事,道:「三司鹽鐵副使丁謂是個很有想法的人。當年他曾採用以鹽換糧的辦法,解決夔、萬諸州軍餉之弊,同時也減輕了邊民長途解送皇糧的勞苦。又奏請准許黔南邊民之馬在市場自由交易,解決邊民糾紛。又曾規劃經營建築夔州城寨,以增強邊防。這個人是西漢桑弘羊一類的人,於經濟上很有辦法。」
劉娥笑道:「官家如此說,想來此人有極強的才能了。」
趙恆點頭:「正是,難得他人緣極好,連寇準這樣難弄的人,都與他是好友。」
劉娥一怔:「這倒難得。」卻是心中暗忖,桑弘羊雖有才華,卻是名聲不好。此人既有桑弘羊的才幹,居然還人緣極好,可見不是個普通人。
趙恆又說起如今連日邊報的事。
劉娥也知道這幾日邊關有事,忙問:「邊關戰事,可還緊了?」
趙恆搖搖頭:「遼人大舉進攻邊關,雙方交戰十分激烈……」他頓了頓,忽然似下了決心,道:「小娥,朕想去北巡。」
劉娥一驚:「你何以有此念?」
趙恆道:「太祖皇帝是馬上得的天下,父皇、大皇兄,都上過戰場。唯獨朕,從來沒去過北疆,沒上過戰場。這一次邊關告急,朕與群臣商議,這才發現,不管是邊關的將領還是邊關的情況,朕都一無所知。今兒軍情來到,諸位大臣都在那激烈討論,朕坐在那裡,卻發現什麼話都插不上來,自己無法做出正確的決斷來。這……不是一個天子應該有的狀態。」
劉娥聽得說得認真,道:「官家,您還有文武大臣,各司其職,並不一定需要您親自上戰場啊!」
趙恆搖頭道:「朕不是上戰場,朕只是想去實地了解情況。為君者,不能只會垂拱而治,由朝臣說什麼都無法判斷。軍國大事,事關江山社稷,朕心裡沒底,怎敢妄下斷言。朕要做真正的天子,就要有自己的判斷。」
劉娥漸漸有些明白了,她握住趙恆的手:「好,這才不愧是我的三郎。」既知他並非親臨戰場,雖有艱難,想來並無危險。他自幼長於宮中,雖然有憐惜黎民疾苦之心,但畢竟大宋立國未久,北有強敵,又怎能不知軍事。
趙恆亦道:「其實朕也是想趁著自己年輕,還有這份熱血和膽氣,要出去看看。朕若只在京城之中,怎能知天下事?這一次,朕要北巡。朕是天子,要去看看朕的國土,到底是什麼樣子?朕要在大臣們爭論天下事的時候,知道他們講的,到底是什麼。」
劉娥盈盈而拜:「那臣妾就靜候陛下佳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