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天聖之令
從晉陽回京之後,太后頒下了《天聖令》三十卷,至此,大宋律令初定。
大宋開國之初,天下紛亂,五代十國,亂世為政,律令不一,大宋建國之後,急需要一個統一的律令,太宗淳化三年,以唐《開元二十五年令》內容定為《淳化令》,內容仍然是全盤的唐令,只是字句上略一修改,便頒行天下。
當時雖是應急需要,只是本朝從政令到民事,皆與唐代相差甚大,此時距宋開國已有六十八年,仍以唐令為標準,已顯得不合時宜。這麼多年來,急需一部適合本朝的宋代律令,已經是當務之急。
此次新頒的《天聖令》雖然仍以唐令為藍本,卻已經進行了許多修改增補。一是條文可沿用者,直接放在正文中,完全保留原文不予改動;二是凡不用的唐令,以附錄方式予以保存,以便將來立法官修訂時用作參考;三是對唐令原文進行修改,保留可取之處,增補本朝的新制,成為新令,修改後,刪節掉的文字不再保存;第四條才是最重要的,便唐令中沒有但是根據本朝實際所定的新制,宰相呂夷簡等又案敕文,錄製度及罪名輕簡者五百餘條,依令分門,附逐卷之末,定為《附令敕》,附於《天聖令》之後。
《天聖令》有許多重要的又與唐令不同的律令,在田令、禮令等諸種令法上都進行了改變,其中有幾條的改變,則明顯帶有太后本人的色彩來。
期中在唐令中有一條:「諸官戶奴婢男女成長者,先令當司本色令相配偶。」本次被廢除,則這意味著唐令規定的良賤不婚,到了本朝不再存在,此後奴婢也可以與良人通婚。
另一條則是關於家產方面,女子也可自有產業,若父母亡故,未嫁女可得男丁一半的財產為嫁妝,女子雖嫁入夫家,其嫁妝仍然歸於自身所有,夫亡或者夫妻休離,女子仍可擁用這份嫁妝,亦可再嫁時帶走。
其餘諸條,便不再論。
但是《天聖令》推出的時機,卻是頗令人猜疑。律令為國家之本,太后自晉祠回來之後,就推出《天聖令》,雖然這部律令正是此時所需,內容正是適應本朝所要,但是在這個時候推出來,卻是頗令一部份人心中驚疑不定。
「唐太宗玄武門之變登基之後,推出《貞觀令》;呂不韋把持秦國,推出《呂氏春秋》。」參知政事魯宗道咳嗽了幾聲,雙目炯炯地看著宰相呂夷簡道:「兩樁事相隔千年,卻是一個目地。太后建生祠,改律令,她想要做什麼?」
呂夷簡苦笑一聲:「參政以為太后想做什麼?」
魯宗道大怒,扶著桌子站起來道:「呂公身為宰相,難得竟可以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一甩手就要向外走,卻是走了兩步,一個踉蹌差點摔倒,幸得旁邊的隨從與呂夷簡及時扶住,呂夷簡道:「魯公想要做什麼?」
魯宗道氣沖沖地道:「我要進宮進諫太后。」
呂夷簡嘆了一口氣,道:「魯公,你還有病在身,何苦如此。這次就是因為有病,太后才讓你不必隨駕一起去晉祠,此番你進宮又能如何?頒行律法也是正當其時,晉祠供奉的是邑姜,又不曾明說是太后建生祠,又有什麼可以進諫的?」
魯宗道只得坐下道:「那依呂相之意呢?」
呂夷簡嘆道:「當務之急,是魯公將養好身體,早上能夠上朝理事,才能夠遇事隨時輔佐太后,萬不可意氣用事啊!」
魯宗道點了點頭道:「我的身體也是好得差不多了,過幾日便銷假。」
呂夷簡意味深長地道:「太后雖然對魯公一向另眼相看,可是她老人家的為人一向外和內剛,魯公的進諫也要得其法啊,否則的話,入得了她的耳,入不了她的心,你縱諫得了一件,也諫不得十件百件啊!」
魯宗道哼了一聲道:「魯宗道但知憑著做諫臣的本份,守的是祖宗家法,入耳也罷,入心也罷,有一件諫一件,有十件諫十件,有百件諫百件。」
呂夷簡嘆了一口氣,這個魯宗道,硬得叫人佩服,也硬得叫人無奈啊!怨不得被人叫成魚頭參政,魯字拆字,為魚字頭。魚頭者,叫人咽不下吐不出啊!
果然,呂夷簡的顧慮一件件都出來了,祭晉祠和頒行《天聖令》這兩件事給人傳遞了一種信號。隔月,便有殿中丞、知吉州方仲弓上書,請求立效法唐武則天之例,立劉氏祖上七廟。
此時劉通的墳墓早已經從太原重新起葬,以郡王之制,改葬到皇陵附近。同時追封劉通武懿郡王,且追封劉通溯上三代皆為太師、尚書令等官職,所有內眷親屬一應追封。
劉娥站在劉通的陵墓前,遙望著遠方。陵墓修建得如同王陵一般,長長的陵道一眼望不到邊,華表、靈門、石馬、石像,無言地見證著墓主的輝煌。
這裡面葬著劉通夫妻及上溯三代。但是裡面葬著的這個人,與她毫無血緣關係。
她曾經派劉美與張懷德多次去蜀中尋訪,只可惜她從小跟著婆婆流離失所,早已經根本找不到任何的親人了。一次次的尋訪,一次次的失望,直到這種失望最後變成永遠的絕望。
劉美死後,再也沒有人能夠替她找回親人了。這數十年來,她在名義上,一直是墓中這個人的女兒。隨著時光的流逝,她也漸漸死了這條心。
「也許,命里註定,我該是他的女兒罷了!」誰也想不到,當時真宗臨時為她編的身份,竟然在冥冥中將兩個完全無關的人,連在了一起,並載入史冊。
方仲弓的奏摺還在留中未發,又過了數日,三司使、權知開封府程琳向太後進獻了一副畫,畫的是武后臨朝圖。畫上的武則天身著龍袍,稱帝登上龍椅,俯視著天下。
這幅畫,已經掛在太后的寢宮中,整整掛了三天。
錢惟演進入宮中時,正看到太后在看著這幅武后臨朝圖。錢惟演看著這幅圖,輕輕地嘆了一聲。
太後轉過頭來,問道:「惟演為何嘆氣?」
錢惟演嘆息道:「遙想武后風采,今人再難得一見。縱然畫師妙手天成,也不過只得皮毛,難見其神。」
太后淡淡地道:「今人怎麼能夠見過武后呢,不得其神,也是在情理之中。」
錢惟演微笑道:「僅若此畫師見過太后,便不會畫得只具其形,不見其神了。」
太后凝視著他,眼中寒光一閃,徐徐地道:「惟演此言何意?」
錢惟演道:「太后自侍奉先帝輔政以來至今,功績卓著。太后多次下詔:募民墾田、興修水利、親耕御田、關懷百姓。別的不說,只與太后問政前後相比。太宗皇帝駕崩的前一年至道二年,戶部統計天下百姓為三百五十七萬戶,而去年戶部的統計是八百六十八萬戶;至道二年墾田數為三百十二萬頃,去年為五百二十四萬頃;至道末年,開採銀十四萬兩、銅四百萬斤、鐵五百萬斤,去年開採銀二十一萬兩、銅五百萬斤、鐵七百萬斤。太宗在日,北有契丹進犯,西有李繼遷叛離,蜀中有王小波、李順作亂。而今日我們與遼訂下百年合議,李繼遷之子李德明畏天朝這之威來歸,四海纖塵不起,百姓安樂。先皇在日,四凶作亂,蒙庇聖聰,而今太后在朝,不信異端,則王欽若、丁謂之流無以用,任為呂夷簡、魯宗道、王曾等賢相,天下人誰不贊太后聖德。太后德才威望,均不下於當年的武后。女子稱帝,已有前例,臣不信只有武后專美於前,而無後繼之人。」此時他更無顧忌,索性將武后之名也說了出來。
太后拍案怒喝:「大膽錢惟演,你竟敢口出悖亂之言,難道不知道是死罪嗎?」
錢惟演跪下,抬起頭來,神情鎮定如故:「錢惟演在太後面前,從來不曾隱瞞過自己的想法。王候將相寧有種乎,太后與龍位只差一步,何不走出這一步來,難道說您真的甘心只讓武則天成為千古一帝嗎?」
太后看著錢惟演,慢慢地、優雅地坐了下來,淡淡地道:「我早該明白,方仲弓一介小臣,怎麼敢這樣大膽進獻這樣的奏議;程琳又怎麼敢上這樣的畫圖來。」
錢惟演直視著太后:「太后以為是錢惟演在教唆的嗎?」他笑了笑道:「惟演若要教唆,也不至於這般淺顯吧!」他跪前兩步道,雙目炯炯:「太后還不明白嗎,這是百官之心啊!」
太后的聲音中透著絲絲的寒意來:「百官之心?誰給你的膽子,竟敢僭用百官之心的名義來?」
錢惟演冷笑一聲:「百官之心,早已經不知何去何從了。當今皇上已經逾冠,范仲淹、晏殊等人數次上表請求太后歸政,太后何以把他們遠貶了?太后既然不準備歸政皇上,皇上已經成年,日日在朝堂上做一擺設,對著名義上屬於他的權力觸手可及卻始終不得,焉能無怨?太后,天無二日,國無二主,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行。若是想讓皇上成為真皇帝,太后當歸政皇上。若是太后仍執掌朝政,則朝堂上又怎麼還能再出現一個國主呢?」
「哈哈哈……」太后忽然大笑起來,笑了幾聲,卻一股無奈之情湧上心頭:「我現在才明白太祖皇帝當年陳橋驛上,黃袍加身時的心情。世人都說他早有預謀,只怕當時他也是……騎虎難下了!」
回想她稱制以來,這多年的樁樁件件,一開始從曹利用到王曾,不斷地有臣子們或明或暗地使用手段要她「還政」,實在是不勝其擾。對這些臣下們的舉動,她自然也不會毫無表示,修晉祠,頒律令等種種措施,原意是為了提高皇太后的權威和聲望,打消那些「還政」的聲音,孰不料所有的事會越演越烈,到如今的請求封七廟,獻武則天圖,是她誤導了這些人,還是他們誤會了她?
到如今,她真的是勢成騎虎,還是似乎有那麼一點點的心動和期望在慢慢地膨脹開來呢?
太后眼中的寒意更重,她轉過頭去,看著懸挂在壁上的武后臨朝圖,陷入了沉思。
錢惟演重重地磕了一個頭道:「臣請太后早做決斷,以安百官之心。」
太后凝視錢惟演,忽然道:「是安百官之心,還是安你錢惟演的復仇之心?」
錢惟演渾身一震,看著太后,有些不敢置信。
太后看著他,眼中是說不出的失望與憐惜:「縱然先皇一直視你若手足,可是,你終究忘不了吳越王錢俶的死,四十多年來,你一直對趙氏皇朝懷恨在心,一直想復仇,想顛覆趙宋江山,是不是?」
錢惟演深吸一口氣,鎮定地道:「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臣父當日降宋,也是抱著必死的覺悟來的,我為人子怎會去想什麼復仇。四十多年過去,恨意早已經淡了。我也並沒有刻骨銘心,不共戴天。太后想多了。」
太后反問:「是嗎?那你告訴我,當年許王寵姬在西佛寺的事情是不是你的手筆?李妃的父親李仁德是怎麼死的?許王又是怎麼死的?」
錢惟演不再狡辯,反而抬頭與太后對視:「太後為何知道這麼多?」
太后嘆了一口氣:「當年你我常常相見,我與惟玉更是朝夕相伴,許多事總有蛛絲馬跡。待我執政后,去細查當年案卷,還有什麼不明白的。惟演,這麼多年,你是不是一直在利用我?利用我達成你復仇的野望。」她問這句話的時候,心亦是寒的。
錢惟演卻道:「太后對自己未免太沒信心,如果太后沒有超凡資質,縱使旁人再怎麼推動也走不到今天。您已站在高台之上,向上一步是登天,向下一步是無底深淵,還是早下決斷吧。」
太后長嘆一聲,無力地擺手:「你下去吧!」
錢惟演退出去了,一室寂靜。太後站起來,一遍遍地撫摸著畫上的武后畫像,輕輕地嘆了一聲:「你當年一定也曾遇上過與我一樣的兩難之局吧?」當年武后殺二子,奪江山,唐氏宗族被屠殺殆盡,是怎麼樣強烈的慾望,會讓人下這樣的狠心手段。
而她,做得到嗎?
她於皇帝之位只有一步,觸手可及,千古以來難道就真的只有武則天成為了千古一帝嗎?
回想當年,在澶州城下看到蕭太后千軍萬馬中的一襲紅袍,是那樣的遙不可及,可是到了今天,她也擁有了這樣的地位。她已經是一國之主,她的制令也形同皇帝的制令。
她看著眼前的武則天像,卻漸漸地與四十多年前,在蜀中逃難時所見到的武則天廟中塑像重合在一起。武則天廟中,那一年,她在則天廟,聽著計辭對她與李順講述著武則天昔年的故事時,才十三歲的劉娥怯生生地問計辭:「女人也能做皇帝嗎?」而今天,這一句話,她卻要在問自己了。
她不曾想到過蕭太后的位置,而今她已經坐上這個位置。那麼她和武則天呢,當年她也絕對沒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有可能達到武則天所建立的功業一樣,成為一國之君,成為一個女皇帝。
而今,成為一個女皇帝,成為一個象武則天一樣的女皇帝,穿上龍袍登上龍椅,讓天下人都拜倒足下,讓千百年後的每一個人,聽到她的故事都會雙眼閃亮。這種強烈的願望,在她的心底燃燒著,讓她想要大聲地呼喚出來。
過得數日朝會,恰好皇帝不在,太后忽然開口問道:「諸卿可知,唐武則天是一個怎麼樣的人?」
滿朝嘩然,眾人面面相覷,誰也不知道該如何應答,誰也不敢站出來應答。
隔了很久,太后輕輕地嘆息一聲:「就沒有人能夠回答得出來嗎?」
忽然只聽得下面一個聲音大聲道:「武后是唐室的大罪人!」
太后萬料不到有人如此大膽,仔細看去,這人卻是參知政事魯宗道,此人一向勇直敢諫,但是此人素不謀私,太后亦是借重他來整肅朝綱,見是他站出來,便覺得有些頭疼,臉上卻不表露出來,只淡淡地道:「為何下此斷語?」
魯宗道大聲道:「武后幽嗣皇,改國號,傾覆了大唐天下,怎麼不是大罪人?武后與高宗是夫妻至親,若無高宗便無武后,可是高宗死後,她竟不能報先帝之恩,衛夫君之子。殺二子再囚二子,人間的恩情倫常全然喪失,又怎麼不是大罪人……」他還待滔滔不絕地再說下去,太后氣得臉色煞白,不等他說完,便拂袖退朝而去,將魯宗道獨自扔在朝堂之上。
回到寢宮,太后倚在床上,只覺得一股邪氣硬在胸口,憋悶無比,她深深呼吸了許久,這口氣還是沒有順過來。嚇得身邊的宮女內侍們撫胸的撫胸,奉茶的奉茶,好一會兒,太后煞白的臉色才漸漸轉緩過來。江德明忙道:「太后,要不要奴才傳太醫來請脈?」太后揮了揮手:「不必了,不許驚動皇上與楊媛。」江德明乖巧地道:「是,奴才讓太醫來給太后請個平安脈。」太後點了點頭:「這倒罷了!」
江德明吩咐下去后,見太后神情仍是不快,忙討好地道:「太后,有樣東西,不知道太后喜不喜歡。」太后淡淡地道:「什麼東西?」江德明眼珠子轉了轉,退後兩步讓出位置來,便有兩名宮女捧著用錦鍛蓋著的東西上來,江德明卻跪了下去道:「奴才要請太后饒了奴才的罪,奴才才敢請太后看這裡面的東西!」
太后好奇心起,亦是知道江德明這般說,必不是要緊的大罪,淡淡地道:「有什麼要緊的,你且起來吧!」江德明笑道:「是、是!」這邊退到宮女的身邊,伸手掀起錦鍛。
忽然只見一陣金光耀眼,太后被閃得閉了閉眼睛,這才能睜眼仔細看去,一個宮女捧著皇帝大禮儀所用的儀天冠,另一個盤子里放著袞龍袍和九龍玉帶。
太后看著這一套龍袍冕冠,不知不覺地已經站了起來,走了過來。她輕輕撫摸著龍袍,沉默不語。
江德明察言觀色,輕輕地道:「要不,太后先試試合不合身,只當是試穿著罷了!」見太后不語,這邊與兩名宮女,小心翼翼地服侍著太后,取下鳳冠后袍,然後,換上了冕冠龍袍。
江德明將一人高的銅鏡推到太后的面前,太后看著鏡中的自己,不由地驚呆了。鏡中人穿著帝王的冕冠龍袍,以君臨天下的睥睨之姿,俯視著眾生。她是如此地陌生人,卻又是如此地熟悉。
她坐了下去,靜靜地注視著鏡中的自己,很久,很久。
太后換下冠冕,此時內侍羅崇勛進來稟道:「官家在外求見,已經等了一會兒了。」
太后「哦」了一聲,道:「何不早來稟告?」
羅崇勛忙道:「奴才見太后歇息了,所以不敢驚擾太后。」
太后嗯了一聲,道:「還不快請!」江德明忙率人先帶著冠冕退出,羅崇勛引趙禎進來。
趙禎聽說今日朝堂上太后大怒,心中不安,連忙過來請安。
魯宗道得罪太后,已非此一樁事了。前幾日太后將方仲弓的議立劉氏七廟的奏摺示於眾臣,眾臣皆不敢言,唯有魯宗道越眾而出說:「不可。」並質問眾大臣說:「若立劉氏七廟,則將嗣皇置於何地?」
去年皇帝與太后一起出幸慈孝寺,太后的大安輦在帝輦前面,又是魯宗道說:「婦人有三從:在家從父,嫁從夫,夫歿從子。」請太后讓皇帝先行。
然而太后對魯宗道仍十分寵信,凡有諫言一般都能當即採納,斷無像今日這般拂袖而走。想起自太后執政以來,已經有樞密使曹利用、昭文相丁謂、昭文相王曾、集賢相張士遜、參知政事任中正、樞密副使晏殊這些兩府重臣,都先後因忤太后旨意被罷免,今日魯宗道公然令太后大怒,是否也會步這些宰輔大臣們的後塵而被罷免呢?
趙禎心中惴惴,他自小就知道母後主見甚為堅定,素有文韜武略,曾為了自己能登大寶,花了無數心血。是以素來對她是又敬又畏,說話行事從來不敢輕易逆她心意。今日話題太過敏感,他不得不有所表示。
趙禎走進殿中,見太后氣色甚好,倒不像方才聽說到的,說是太后今日下朝氣色極差,心中略安,由衷地道:「兒臣見大娘娘的氣色還好,兒臣就放心了。」
太後端詳著官家,這孩子長得越發像先帝當年了,且性情溫和孝順,從未惹太後生氣過,因此太后雖然對他管教甚嚴,但是每次看到他來,總是嘴角不由地有了笑意:「不過是一時逆了氣,喝口茶就好了,難為官家記掛著。」
趙禎謹慎地引入話頭:「今日魯參政實不應該衝撞母后。」
太后看了他一眼:「官家認為魯宗道今日的諫言不應該嗎?」
趙禎覺得此話頗難回答,想了一想道:「朝議的內容,另作別論。只是不管議什麼事,為人臣子者,實不應該如此衝撞無理。」
「官家啊,」太后嘆了一口氣:「人無完人,對待諫臣,尤如一杯苦茶,取其清涼解火,就顧不得苦口難受了。」
趙禎心中一松,臉上卻不敢顯露出來:「大娘娘的心胸,兒臣不及也。」
「你是不是覺得很奇怪,」太后說:「我貶過王曾張士遜晏殊,何以獨對魯宗道一直手下留情?」
趙禎知道太后又在教他治國之道,每到這種時候他心中總是又喜歡又緊張,深恐說錯一句,看到太后眼中失望的神情,哪怕只是一掠而過,也實是他最難受的時候。當下惴摸著答:「大娘娘一向心胸寬廣,豈無容人之量。王曾等人,都有擅權之嫌,唯魯宗道心底無私,大娘娘縱不取其言,也取其人品寬容一二。」
太後點了點頭:「此其一也。」
趙禎知道接下來的才是重點,連忙用心傾聽。
「昔者天子有爭臣七人,雖無道不失其天下。諸候有爭臣五人,雖無道不失其國。大夫有爭臣三人,雖無道不失其家。」太后喝了一口茶,在古銅獸爐升起的香煙中緩緩地道來,更令人覺得如天音般一字字地傳入趙禎的耳中:「為天子者,要有自己的諫臣。唐太宗為何重魏徵,若論治國,魏徵謀略不及房玄齡,決斷不及杜如晦,所能成者,能進諫也。」
太後站起來走了兩步:「都以為自古以來,臣子們做諫臣難,人人都當自己是屈大夫,怨望的詩也寫了上千年,明著暗著,找個託詞寫什麼閨怨宮怨、香草美人的……」
「撲,」趙禎聽著太后的調侃,不由地笑出聲來,見太後轉眼看過來,連忙收了笑容坐得端端正正的。
太后看了趙禎一眼,笑道:「想到什麼了?」
趙禎忍笑道:「兒臣這才明白,為什麼自漢唐以來那麼多治國平天下的名臣大儒們,居然也會傳這麼多宮怨閨怨的詩來。」
太后不理這孩子打岔,繼續道:「孰不知,臣子難覓好君王,而為人君者要尋一個好的諫臣,卻也是極難。有些臣子,你聽他們拿著大道理挾制你吧,他自己心底,卻不知道想的是謀利還是擅權;也有的臣子,寬以律已、苛以求人,一葉瞻目、不見泰山,國計民生他只會人云亦云,你打個噴嚏他都有三天三夜的大道理等著你,以駁上位者的臉削上位者的面子為樂事,所謂不怕犯顏只為求名者……找一個好諫臣,不但要有直言敢諫的勇氣,還得有剛直不私的胸懷,還得有誠心敬上的心地,更要君臣相互明白和寬容。因此上君臣遇合,也是相難,千年之下,也只有寥寥幾樁佳話罷了。」她說到這裡,停了一下,趙禎連忙親手遞上茶去,太后喝了一口茶,見趙禎認真地聽著,才又道:
「所謂君臣遇合,如唐太宗以魏徵為諫臣,可魏徵先仕李密后仕建成,卻直至太宗朝才能夠一抒胸懷,成了唐太宗的一面明鏡。太祖皇帝以趙普為諫臣,當年趙普上表章觸怒太祖,表章被撕成雪片,趙普卻粘好表章,第二天再繼續呈上來……」
趙禎不禁嘆道:「趙普好韌性。」
「然而,趙普卻也只能做太祖的諫臣。」太后斷然道。
「為何?」趙禎問道。
「因為只有太祖爺和趙普,才能那份信任和默契,這份信任和默契,其他人是勉強不來的。」太后不便細說太祖駕崩前後朝中的紛爭,只得一句話點到即止,轉而道:「太宗皇帝任用寇準為諫臣,當年寇準為了進諫,可以在太宗皇帝轉身而去時上前硬扯住他的袖子拉回座位上來——」
趙禎啊了一聲:「好膽色!」
「然而,」太后嘆息道:「寇準為人過於剛強自大,他是太宗皇帝一手提撥,對太宗皇帝有敬畏之意,然到了先帝跟前,便不免有些剛愎擅權的舉動。所以一朝天子用一朝諫臣,以免臣下坐大,太阿倒持。」
「所以魯宗道就是母后的諫臣吧!」趙禎悟道。
「不錯。」太后頷首:「我也需要一個我自己的諫臣。皇兒,你將來也會找一個屬於自己的諫臣,只要有一個真正可以起到以人為鏡的諫臣,便可終身信之,要讓他一直留在你的身邊,哪怕他會把你氣到要殺了他,你也要取用心而容他忍他,要有可納萬物的帝王胸懷。」
趙禎卻似乎捕捉到太後有意避過的一個話題,他低頭沉思了片刻:「那麼,父皇的諫臣是誰呢?」
「你父皇么……」太后眼中有一絲的閃神,立刻又鎮定下來:「你父皇為人謙厚,善能納諫,你父皇的諫臣最多,李沆、寇準、李迪等人,都是你父皇得用的諫臣。就連魯宗道,也是你父皇發現的人才,特地留給我作諫臣的。」她的話沉穩有力,充滿了不可置疑的尊崇之意。
然而她的心卻是被這一句話而起了嘆息之意,真宗一生,的確沒有一個真正留得住的諫臣,這也的確是一件憾事,若非如此,也不會弄後期王欽若等人擅權弄鬼。然而,真宗畢竟是她的丈夫她的君王,莫說她不許別人對真宗的處事治國有任何非議,便是連她自己偶而閃過一絲否定的想法,都會覺得有些不應該。
趙禎自然懂得她的意思,想了想忽然笑道:「母后說最重要的可以終身信之的諫臣,只要有一個足矣。父皇也肯定有一個終身信之的諫臣,只不過母后沒說罷了……」趙禎停了一停,見太后疑惑地看著他,方才慢悠悠地說道:「便是母后!」
「噗——」太后看了半日見他不說話,正端了杯茶在喝,一聽這話,不由地把茶噴了一地,指著他笑著說不出來:「你你你、你這孩子好的不學,倒越發會說奉承話了。」
趙禎正色道:「母後日常教導兒臣,都是做人的大道理,治國的大策略。母后深通謀略、心懷天下,既然在父皇身邊這麼多年,母后才是父皇可終身信之的人,也是唯一能夠終身進諫父皇的人。」
太后收了笑容,搖了搖頭:「不,母后不是諫臣。」
趙禎不解地看著她:「不是?」
太后嘆道:「諫臣不僅是進諫之用,更是位列朝堂上的一個衡器,有一個剛直不阿,不畏天子的諫臣立於朝中,那些大大小小的臣子們,行事也得掂量三分。像丁謂這樣的前例,是萬不可再發生了。諫臣不但是鑒君,更是鑒臣。人人都在這面大鏡子前,收斂幾分。一個心底無私,毫無情面的諫臣,用來節制臣子們的結黨擅權,是最好不過了。所以,我會包容一個諫臣,也必須留著一個諫臣。」太后的聲音極為冰冷,聽在趙禎的心中更是寒氣直冒:「官家,這就是帝王之道,用人之術。每一個臣子的安排布置,留與棄,都如同棋子,要從全盤考慮。」
趙禎恍恍惚惚地出了崇徽殿,也不知道何時坐上了御輦,等御輦停下來的時候,已經在保慶宮了,楊媛站在宮門前,似已經等了很久,見他下輦,連忙迎上去將他帶進內殿,又迸退左右,這才悄悄地問:「官家,事情怎麼樣了?」
趙禎臉色仍有些蒼白,忽然笑了一笑道:「小娘娘,楨兒慚愧得緊,原以為他們在朝堂上胡說八道,大娘娘一定會生楨兒的氣——」他頓了一頓,見著楊媛滿臉憂色,忽然笑了。
方才他正在保慶宮內,忽然聽閻文應來報說魯宗道在朝堂上頂撞了太后,楊媛聽了具體情況后,忽然臉色一變,便要他立刻去崇徽殿向太后請安,並請求治罪魯宗道。
楊媛自他去后,便一直懸著心,卻見趙禎頓了一頓又繼續道:「魯宗道什麼也改變不了,母后要做的事,誰也左右不了。」楊媛的臉立刻變得慘白,卻見趙禎反而微微笑了起來:「小娘娘太關切楨兒,所謂關心則亂吧!卻忘記了其實在大娘娘的心裡,對楨兒的好,並不亞於小娘娘啊!」
「方才你們談了些什麼?」楊媛忍不住問。
「談了……」趙禎的笑容綻開:「大娘娘教我帝王之術。」
「帝王之術啊!」楊媛鬆了一口氣,頓時覺得心頭一塊大石落了地。看著趙禎坦然笑著,心中忽然酸楚了起來。
年輕真好!
什麼都不知道,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