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3章 65遲來的審判(二十六,三合一大章)
第683章65.遲來的審判(二十六,三合一大章)
黎曼·魯斯一直覺得,他自己,乃至他軍團所擁有的某些特質與芬里斯完全脫不開關係。
這倒不是說那見了鬼的大冰球是個什麼值得寫長詩歌頌的好地方,事實恰恰相反,魯斯認為,他們的殘忍、無情和野蠻都是拜芬里斯所賜。
儘管這話聽上去有點愚蠢到惹人發笑,但他依舊這樣想,因為凡事皆有兩面性。
芬里斯不歡迎弱者,難道它就歡迎強者了?錯了,這到處都是鬼魂、惡靈、猛獸的要人命的地方其實誰也不歡迎。
哪怕是帝皇來了,它也是那副『你最好快點滾或者躲起來別讓我看見』的暴風雪天氣。在魯斯的印象里,在帝皇少之又少的兩次造訪里,芬里斯都沒給過好臉色。
換句話來說,它很公平——它都對人類之主這樣了,你還能從它那兒要求什麼呢?
因此,芬里斯裔的狼們也是如此,他們也很公平。
能和他們混下去的人會驚奇地發現,這些速來有著殺手和怪物之稱的長牙野獸實際上多數都很幽默,暴脾氣是不少,但開得起玩笑的也更多
不過,現在回到那個兩面性的說法上來——只有那些有勇氣接近他們的人才能享受到這種待遇。
魯斯抬起頭來,故意吹了聲口哨:「狩獵愉快啊,兩位?」
他的話讓兩張蓋滿了雪與血的臉其中一張變得陰沉,另一者則毫不在意,只是點了點頭,舉起左手,將一顆碩大的怪獸頭顱展示給了芬里斯人。
後者仍蹲在地上,笑了,忽然伸手擲出手斧。某種火光一閃而過,刺鼻的臭味冉冉升起。
在風雪中,獵人低頭看了看自己手裡已經成為焦炭的那顆頭顱,把它扔在了地上,隨後轉身撿起了魯斯的斧頭,走向了他。
「怎麼會這樣?」
獵人平靜地如是詢問,甚至還順手把斧頭還給了他,完全看不出任何發怒的跡象。
「你指什麼?」魯斯蹲著問道。
「我的武器全都經過特殊處理,它們很原始,但相比於一般武器而言,在敵人是惡魔的情況下,它們要遠比任何一種武器優越。可我的武器卻對那東西失了效,不管是矛還是刀都難以徹底殺死它」
獵人一面低沉地敘述,一面將視線放到了魯斯手裡的斧頭上。
「它怎麼能做到這種事?是因為驅邪神符的原因嗎?」
「你可以這麼說。」
魯斯答道,並對他招招手,示意他和自己一起蹲下來。獵人沒有猶豫,且做得更徹底。他後退一步,半跪了下來,好讓自己能更仔細地觀察雪地里那些正在發亮的符文。
「在狼群正式接納芬里斯人,芬里斯也正式接納狼群以前,曾有很長的一段時間,驅邪神符或類似稱呼的同一種力量都只被掌握在少數人手裡。某個強大的酋長,某個神秘的祭司」
「他們並不知道它的本質,只知道它可以驅除惡靈,並使它們畏懼,不敢再來。」
「毫無疑問,他們使用它的方法很愚蠢,因為他們從未想過要去探究這樣一種看似無本萬利的力量其背後到底隱藏著什麼。不過,也僅僅只是方法愚蠢而已,他們不探究真相,是因為鬼祟的真相往往除了刺人以外就毫無用處。」
「你可以用逃避主義來描述他們的這種心理,然而,他們誤打誤撞地做了正確的事——而這件事讓所有人幸免於難,直到這種力量進入狼群的視野。」
魯斯忽然冷哼著,扯出一個充滿自嘲的笑:「或者說,是被我帶入狼群。」
獵人一聲不吭地聽著,完全沒有要發表任何意見的跡象。反倒是在場的第三人,那位臉色陰沉、肩頭與脊背全都落滿了雪的國王開了口。
「你開始講另一個故事了。」他冷淡又低沉地說。「又是什麼隱喻嗎?」
「別急,陛下——我只是在對他解釋他想知道的事情,好嗎?絕對不是想再講一個故事好以此來找點理由嘲笑你,我怎麼會這樣干呢?給我點時間,我馬上就要說到重點了。」
國王陰鬱的雙眼中閃過些許複雜的情緒,不知為何,面對這樣的嘲笑,他的臉色竟有點緩和。
「我希望你的重點能對我們起到一些幫助,那頭惡魔必須死,我們決不能讓它逃出去。」
魯斯微微挑眉,忽然問道:「為什麼?」
「什麼?」
「為什麼你不想讓它出去?」芬里斯人仰頭追問。「它對你們倆從頭到尾可都沒表現出什麼敵意,沒發現嗎?哪怕你們再怎麼攻擊它,它也沒還擊。」
國王沉思片刻,歸劍入鞘,左手抬起,按著短劍的劍柄開了口,聲音非常平靜。
「自我所熟悉的戰爭形式被混沌染指並徹底改變以後,為了追求勝利,我便開始探詢各種禁忌,知己知彼是在戰爭中取勝的第一先決條件。所以我明白,物質界中的任何惡行都可在亞空間內投下一道漣漪。」
「我想問,你們能數出塞拉法克斯到底為他的計劃謀殺了多少人嗎?如此多的死亡,哪怕只是無謂的堆積,也能將小小漣漪變為滔天巨浪。由此誕生出的那頭怪物又該擁有何等力量?如果讓它脫困,有多少人會死?」
狂風吹拂,國王閉上眼睛,抬起右手,扶正頭頂金冠,緩緩地搖了搖頭,嗓音逐漸低沉。
「.這種事,我怎能置之不理?我極有可能已經一無所有,若是再成為一個該死的叛徒,那還真不如現在就拔劍自刎。」
獵人的表情忽然變得有些驚訝,這點少之又少的情緒流露沒有逃脫魯斯的感知。實際上,正在這場暴風雪中經受寒凍之苦的所有事物都無法逃脫。
「你覺得怎麼樣?」他轉頭,故意詢問獵人。「嗯?怎麼說?好獵戶?咱們的國王陛下可是說他有可能一無所有呢,你聽出來什麼沒有?」
獵人沉沉抬眼,給了他一個嚴肅卻悲哀的眼神,隨後緩緩開口。
「塞拉法克斯是個叛徒,他與惡魔為伍。我的確想回去,這不假,但我寧願死在這裡也不會選擇借他的手。」
這可真是
魯斯輕輕地吸了口冷氣,他不得不對自己承認,他現在稍微有那麼一點點的煩躁,或者說惱火。可他掩飾得很好,獵人與國王都沒看出他此刻的真實情緒——他們沒經驗,並不知道要怎麼和他打交道。
又或者說,是沒來得及有機會。
魯斯磨了磨牙,舉起手斧,用它敲了敲自己的胸膛,金屬的碰撞聲巧妙地蓋過了那略顯沉悶的聲音,兩人看向他,等待下文。
「驅邪神符的本質很簡單。」芬里斯人如是說道。「它是一種被嫁接了代價的誓言,或者說儀式,隨便你怎麼想。它的作用很簡單,即驅除、追蹤、殺死或毀滅在符文範圍內的所有惡靈。」
「它的效果究竟能有多強,取決於使用者本身的決心與意志力。你越想保護或毀滅些什麼,它能做到的事情就越多、越強.」
他露齒一笑,收起手斧,走到萊昂·艾爾庄森業已變得冰冷的屍體前,將他一把扛了起來。
酒神之矛從屍體的手指間滑落,被巨狼中的一匹仰頭咬住。它一聲不吭地跟在了魯斯身後,另外一頭狼則率先踏入了肆虐的風雪之中,很快便徹底消失。
芬里斯人緊接著騰出一隻手來,扯下自己的斗篷,又從腰間扯出一條堅韌的繩索,彎下腰,以非常熟稔的手法將那具枯槁瘦小了許多的屍體綁在了銜矛巨狼的背上。
期間,獵人想要幫忙,卻遭到了無聲的拒絕,他只好看著魯斯單獨做完所有事,最後將斗篷蓋在屍體身上,又用另一根繩子牢牢綁好,讓風雪再也無法觸及到他。
「那麼,它的代價被嫁接到誰哪裡去了?」國王如是問道,他壓抑著,似乎一直在等待魯斯做完他的事情。
魯斯看也不看他,只是從巨狼口中抽走酒神之矛,如隨口那般回答:「芬里斯。」
話音落下,他踏入風雪,餘下二人不甘落後,立刻跟上。
但外界的景象已經變了,從那白雪茫茫的一片突兀地變成了一座座壯麗的高塔。此起彼伏,大小不一,卻詭異地呈現出了一種繁複到極致的和諧美感。
它們就這樣排列著,成了一座使人想要將心神完全沉入其中的瑰麗山谷.可只要細看一眼,就會發現它們實際上是墓碑與棺材。
半透明的表面上刻滿了名字,內里則填滿了屍體。孩子、老人、成人,不分高低貴賤地被埋在了一起。有的高塔已經模糊,可見度大大降低,只能看見少許屍體飄蕩在最頂端,其餘各處都充滿了一種粘稠且漆黑的液體。
另一些沒有,但情況反而更加糟糕,在場三人能清晰地看見那些黑水的生產過程——從屍體中析出,起初還能看見些許白色,和一張或恐懼或疼痛的臉,但很快就在氣泡與漩渦中化作虛無,猶如被吞噬,或是同化。
無視獵人與國王殊途同歸的暴怒,芬里斯人淡淡地開口了。
「維持這個虛無的世界是需要能量的,你們剛剛待著的地方實際上只是個幻境,這裡才是它的真實模樣。他的手法很高明,但我見過更高明的.走吧,這些人需要真正的安息,而不是在死後也被敲骨吸髓,奪走一切。」
「要怎麼做?」獵人問道,他的臉正在可怕地抽搐。
「砸啊,大塊頭。」魯斯露出一個鋒利的笑。「不然你以為呢?」
「有沒有更高效的方法?」國王問,他雙眉緊皺,臉上既有後知後覺的羞愧,也有對這駭人暴行的純粹憤怒。
「沒有了,陛下,這就是最高效的辦法了。」魯斯聳聳肩。「笨辦法,老辦法.好辦法。走吧。」
他率先踏入那座山谷,數分鐘后,國王發現他沒有開玩笑,這的確是最高效的辦法,因為組成那些高塔的材質脆弱得驚人。
他甚至無需使用武器,只要輕輕一拳,就能讓整座高塔從根部碎裂、轟然倒塌,從而引起更多的崩毀。屍體從天而降,如雨點般砸在他們身邊。
沒有道歉的餘裕,國王只是強迫自己專註——他明白這意味著什麼,那些曾閱讀過的禁忌學識告訴他,所有的儀式都逃脫不了供能。
祭品、法術和儀式場缺一不可,而他們眼前這些承載著無辜者屍體的玻璃高塔便是其中最重要的兩環合一之化身.沒了祭品,沒了儀式場,這樣一個恐怖的世界究竟還能維持多久?
國王沒有確切的答案,但他相信,那時間絕不會很長——他的感知是正確的,不過短短十來分鐘,三名原體便將這座築起平地山谷的玻璃之城徹底摧毀。
滿地屍骸灑落一地,黑水橫流,沒有散發任何刺鼻的臭味,卻反倒讓這片地獄顯得更加可怕。
在場三人中,獵人的情緒似乎是最暴烈的,他一直緊緊握拳,此刻更是神經質般地抽動著臉頰上的肌肉,嘴唇不斷地提起,混雜著鮮血的口水緩緩滴落.
「它在這裡。」獵人努力口齒清晰地說,雙眸卻充滿血絲。「我聞得到,它就在這裡。」
「看來只砍一顆頭下來還不夠啊,好獵戶?」魯斯略帶調侃地問。
話音落下,也不見他做了什麼,原本消失在風雪中的另一頭巨狼便從他們正前方走來。厚實的毛皮無法掩蓋肌肉的聳動,那對野獸之眸顯得無比冰冷。
它走到魯斯身側,呲牙低吼了幾聲,後者一邊聽,一邊連連點頭,最後止於一個極其明顯的冷笑。
「它在躲。」芬里斯人陰沉且惡毒地微笑。「它好像還是不想和你們為敵呢——這倒是很有意思。說起來,你們中是不是有個非常年輕的?」
國王被他突然的轉折打斷了原本的思考,他雙眉微皺,下意識地伸手按住了自己胸前的天鷹徽章,隨後緩緩點頭。
「年輕?」獵人喘著粗氣搖頭。「不,他根本就是個孩子。你問這個幹什麼?他不可能來這裡的,他還在沉睡,而且就算來了,他也不會——」
魯斯保持著那種微笑,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並打斷了他。
「——不,不,好獵戶,他已經來了。所以,咱們得殺一個孩子了。」他慢慢地說。「而且得用最殘酷、最邪惡、最駭人聽聞的辦法殺了他。」
話音落下,長矛忽地遞出。這一擊簡直毫無任何前兆可言,它不算快,至少對獵人與國王而言不算。
他們能清晰地看見它運動的軌跡——它是如何從魯斯手中帶著力量飛出,又是如何劃過一道優美的弧線,最後止於一個幼小的胸膛,將那個男孩死死地插入地面。
鮮血緩緩滴落,一雙如翠芽般的眼睛痛苦地盈滿了眼淚,看著他們,一言不發,但也不見逃跑。
魯斯朝前狂奔,低吼不斷。
「等一等——」
獵人伸手試圖阻攔,神態已從暴怒變為驚愕,其中複雜猶未可知。但他終究是慢了一步,魯斯已經趕到那男孩身前,並將他一腳踢起,拔出長矛,隨後貫穿頭顱,再次刺入地面。
國王幾乎聽見了鐵器貫穿血肉時發出的嘶嘶聲。
不知為何,他此刻竟有些恍惚,右手也不自覺地攥緊了自己的徽章。與此同時,他聽見自己身後傳來了一陣如悶雷般的腳步,一道影子擦著他的肩膀掠過,順手還抽走了他的短劍。
一陣又驚又怒又怕的喘息在此後方才傳入他耳中,如暴怒的公牛正在緩緩刨地。
「別那麼做!」獵人咆哮道。「先放開他!」
魯斯看也不看他,扔下屍體與長矛,反手拔出腰間手斧,彎腰、低頭,舉臂——如此輕而易舉、水到渠成,他便將斧頭遞到了獵人的脖頸之上。
後者雖手握兩把利刃,卻未將其舉起,根本就沒有要對著魯斯揮動的意圖。反倒是芬里斯人的斧頭,已經淺淺地陷入了獵人的脖頸,鮮血流落,沒能滑落,便被斧刃徹底吞噬。
「說實話,你是個好獵人.」魯斯緩慢地開口,聲音里竟帶著點和煦。「所以不妨聞一聞,怎麼樣?聞得到他身上的氣味嗎?」
獵人下意識照做,神態卻忽然變得驚惶了起來——這樣的表情出現在他臉上簡直是不可思議,可事情偏偏就這樣發生了。他嘴唇顫抖幾下,想說點什麼,但也沒能成功。
最終,他頹然地後退了一步,低聲發問:「怎麼會這樣?」
魯斯又笑了,他收回斧頭,站直身體,從男孩的頭顱中拔出酒神之矛,用一種十分奇怪的輕快語調回答了他的問題。
「就是會這樣的,老夥計,這天殺的世道就是他媽的會這樣。我打賭你們倆認識他,是不是?搞不好還一度把他當成一個更有希望的你們來培養過?」
「啊,想想可真是好時光,弄得我都想聽那些故事了。你們有給他講自己的故事吧,是不是?然後告誡他如果有機會回去,不要犯相同的錯誤?哼,哈,哈哈哈哈哈.」
魯斯大笑著轉過身,對著張口無言的獵人搖了搖頭。
「唉,給絕望者以光亮,然後再將這光徹底熄滅,多麼老套卻又令人心痛的伎倆。」
在他身後,男孩凄慘的屍首正被地面上黑水逐漸吞噬。慢慢地,一個怪物人立而起。
它很高,但也很瘦,就像是一個沒有發育好的早產兒。它用手捂著自己的臉,畸形的胸腹瘦骨嶙峋,每一根骨頭都是那樣尖銳,彷彿在那張繃緊的皮下正藏著千百萬把刀劍。
過了一會,它總算放下手,像是接受了這一切。獵人與國王看見一張突變過後變得無比可憎的臉,無論如何與腦海中的那個孩子做比較,他們也看不出半點相似之處——除了那雙眼睛。
除了那雙盈滿了眼淚,滿是痛苦的眼睛。
怪物張開嘴,用近似金屬摩擦般的聲音發出了請求。魯斯確確實實、清清楚楚地聽見了這聲請求,於是他轉身揮矛,就此捅穿了怪物的頭顱。
那高大卻異常瘦弱的身體砰得一下倒在地上,濺起更多黑水,沒多久便再次站起。在他們腳下,在非常深、非常遠的地方,某種破碎的聲響正隱隱傳來。
魯斯面無表情地再次出矛。
一次,兩次,三次——他刺心、刺額、斬首、肢解、踩成肉泥、剁成肉醬——曾是殺手與忠犬之王的基因原體對一頭惡魔使出了他所擁有的全部殺戮技藝,而且滿懷仇恨與動力。
他是這般殺意深重,為此甚至做得出任何事來,只要能讓這頭惡魔死去
但它就是不死。
它一次次地站起,一次次地因疼痛而哭泣,卻就是不反抗。它就這樣站在這裡,垂頭接受屠宰,任憑痛苦化作無止境的刑罰——直到一隻手握住魯斯腰間的那把手斧。
芬里斯人轉過身,看見國王的臉,他彷彿憑空老了十幾歲。
他舉著斧頭,推開魯斯,站在了惡魔面前。
「我們一起待在這裡的時間無可計數。」國王說,喉頭上下滾動。「最開始的時候,我還想著要出去,要離開但很快就什麼都不會想了,只能專註在自己的記憶里。」
他揮出手斧,砍倒惡魔。後者溫順地像是一頭綿羊那般倒地,卻忽然爆發出一陣極為恐怖的尖叫,彷彿正在經受遠比此前強烈百倍的痛苦。
斧面上的驅邪神符明亮得如同暗紅色的太陽。
國王蹲下身,再次揮斧,粘稠的鮮血飛濺,灑在他的臉上,濺出一片麻木。
「不能忘記,這是我給自己設立的最低底線。而我記憶力很好,我還記得我們上次講到了第六次泰拉防禦戰,我出陣應對被褻瀆了屍骸重新拉起的康拉德·科茲。現在繼續吧,聽吧,孩子,你很喜歡聽,我記得的。」
「康拉德他本來就很瘋,他的天賦既是恩賜也是詛咒。在他死後,靈魂被祂們奪走並污濁后更是瘋得無可救藥。我很清楚,對付他不能以尋常戰法,否則只會讓死傷越來越多。」
怪物不斷地嘶吼著、翻滾,頭一次表現出了想要躲開的意願。而國王沒有讓他如意,那把斧頭一次次地砍入胸腔、脖頸或頭顱。
四周黑水激蕩。
「於是,我直接對他廣播了我的所在地。只有我和他,附近最近的防守力量趕到也需要至少十分鐘,而十分鐘已經足夠我們殺掉彼此上百次了。所以我清楚他一定會來,因為那時的泰拉上只有我能稱得上一個值得的獵物。」
「果不其然,他來了,出乎我意料的是,他來的時候很清醒或許是最後一次清醒。他告訴我,他為我們創造出了一個機會,他給了我一串位於太陽系邊緣的坐標,又解釋了一通看似胡話的東西,然後就再次陷入瘋狂。我殺了他,結束了第六次防禦戰。」
「午夜領主找上門來,要求我提供和他們原體相關情報,於是我告訴了他們真相,然後帶著他們一起去了那個坐標。你知道我在那兒看見了什麼嗎,孩子?」
怪物的身體上開始燃起漆黑的火焰,國王的右手穩如鋼鐵,每次揮斧都堅決且精準,如一個機器人,可他的聲音卻是那樣的顫抖。
「我看見一個死亡世界,一個只有黃沙、屍骸和死寂的世界。這裡曾是巴爾二號,聖吉列斯被強行墮落以後,他的家鄉也受到了牽連。數不盡的惡魔從虛空中湧出,殺掉了這裡的所有人,並以邪法將它硬生生地在物質界中移動了位置.」
「我們原本並不知道這件事,我們忙於沒完沒了的戰爭,騰不出手去做別的事情,但康拉德卻知道。實際上,他不僅僅只是知道這裡的新坐標,還知道天使自殺后的靈魂就藏在這裡,在打一場沒完沒了的戰爭。」
「他孤身一人,哪怕是我們的父親都幫不到他,因為他那時已經重傷,完全是彌留之際,甚至無力維持星炬燃燒。若不是洛珈捨身殉難,恐怕它早已徹底熄滅。」
黑火入體,燒灼一切。惡魔哀嚎著、瑟縮著,終於忍不住了,手腳並用地逃離了國王。它趴在黑水中,火焰熄滅,就連成為焦炭的部位也只需要一眨眼便能恢復
然而,在恢復以後,它卻顫抖著走了回來,跪於國王面前,引頸受戮。
「我來到那裡,本以為可以拯救我兄弟的靈魂,但我失敗了。」國王滿懷悲哀地說,兩鬢白髮早已染上血色。「我後來做的每件事都失敗了,我的兄弟們信任我,推舉我為主帥,但我沒能做成任何事。」
「察合台被四神魔軍圍攻,活活累死。佩圖拉博不得不被葬入無畏,死於第九次泰拉防禦戰。多恩緊隨其後,進入無畏。羅伯特·基里曼為了洛珈的犧牲不被白費,在第十一次防禦戰中堅決不退,戰死星炬廳。莫塔里安失去了超過百分之八十的器官,四肢皆斷,再無戰鬥能力,甚至無法進入無畏,只能放於靜滯力場中等待生機。馬格努斯試圖重建網道,卻在其中被邪神直接凝視,神智喪失,終日渾渾噩噩。科拉克斯想要效仿康拉德·科茲,在太陽系外圍阻擊鮮血魔軍,被天使帶入亞空間中不知所蹤.」
再一次,他舉起斧頭。
「這就是故事的結尾,孩子。」國王沙啞地說。「我不是你想象中的英雄,我失敗了,徹頭徹尾地失敗了。我把這些血淚拆開揉碎講給你聽,是想讓你從中吸取經驗,以後不必遭此厄運,但我沒想到」
他似乎是哽咽般地止住聲音,斧頭也遲遲未落。
另一隻手接過它,勢大力沉地落下。
獵人沉默地揮斧,一下接著一下,毫不停息。不知不覺間,那漆黑的烈焰已將他們徹底包圍。碎裂之聲不絕於耳,從腳底、從後背、從頭頂接連不斷地傳來。
惡魔的頭顱骨碌碌掉落在地,滾至黑暗之中。獵人走過去,撿起它,然後用斧頭再劈。
他不講話,哪怕一句話都不講。直到粘稠的血覆蓋全身,直到黑水不再沸騰、不再激蕩,直到那形銷骨立的怪物重新變成那個男孩,他才停手。
他轉身,走向魯斯,把斧頭塞給他。
「多謝。」獵人說,聲音沉得像是含著血。
魯斯沒有回答,只是看著那男孩。後者臉上的空洞逃不過他的觀察力,只這一點,便讓他知道剛才那連番的虐殺對這孩子而言恐怕不存在半點折扣。
他忽然開口:「你真勇敢,就像萊昂·艾爾庄森一樣。」
男孩的眼睛動了動,像是回過了神。無需任何人幫助或提醒,他醒來的一瞬間便看向了跪地不語的國王。黑火熊熊,虛無崩塌,微弱的光亮從他們頭頂緩緩灑落。
男孩笑了。
「要小心。」他輕輕地說。
黑暗碎裂。
國王的眼淚砸落地面。
男孩的屍體開始扭曲,某種超乎想象的惡念從這具千瘡百孔的身體中一點點湧出。無數人的死,無數人的慘痛——就此被融為一體。
徹底的陽謀啊。魯斯想。不殺了那孩子,就沒辦法脫困。可若是殺了他,這東西就會出來
芬里斯人嘆了口氣,舉起酒神之矛。
「來吧。」他對那個已再無任何束縛的惡魔發出挑戰,神情專註異常,冷峻無比。
——
M40,掌印者之塔。
翻滾的風暴吹過磚石的縫隙,震蕩、搖晃、冰冷。自然環境已糟糕至此,此間以黑白為主色調的屋內卻依舊沒有點燃任何取暖之物。
一個十分高大的男人位於房間中央,正在翻書。
他皺著眉,神態看上去正介於不耐煩與思考之間。銀白色的束髮略顯雜亂,他的長袍上也滿是灰塵,活像一座雕像,令人不禁發問:他到底在這兒呆了多久?
沒人知曉答案。
忽然,有人敲了敲門,男人頭也不抬地給了許可。
吱呀一聲,木門被推開,一個以金線縫住了嘴唇的兜帽身影舉起手,做出了一長串複雜的手勢。一個身著陰森甲胄,眼眸漆黑一片的巨人低著頭站在他身後,一言不發。
轉過身的男人將這些盡收眼底,眉頭越皺越緊。
「我知道了。」他簡短地說。「讓他們做好準備,再通知時間庭,讓所有的特工都攜帶時間彈武器出動你叫什麼,夜刃?」
「阿凡納齊翁,大人。」
「進來。」掌印者說,並伸手握住他的天鷹之仗。
金焰本可刺目地綻放,但他特意收斂了力量,讓其維持在了一個極低的光亮。夜刃對此一無所知,只是懷抱著頭盔踏進門內。在他身後,木門緩緩合上,仍是吱呀作響。
「趕來送信花了你多長時間,阿凡納齊翁?」
「時間?三天,大人,我本來就在太陽系附近——」
「——不。」掌印者堪稱粗暴地打斷他。「我問的是你的體感時間,你覺得送信花了你多久?」
阿凡納齊翁沉默數秒,答道:「至少一整年,大人,但我以為這只是亞空間航行的自然現象。」
掌印者對他的補充說明毫不在乎,只是繼續追問,語氣仍然冰冷:「你以自己的直覺檢驗過這個答案了嗎?至少一整年?你確定?」
「.我確定。」年輕的夜刃深吸一口氣,神態變得既緊張又嚴肅。「如您覺得不夠保險,我可以接受記憶調取和心理暗示。」
「沒那個必要。」掌印者抬手一揮,乾脆利落地拒絕了他。
緊接著是一段沉默,阿凡納齊翁站立難安,如一個等待判決的犯人那般難受,卻沒想到掌印者再開口時,語氣已經變得非常柔和。
「過來吧,年輕人。」
夜刃不可思議地抬起頭,竟發現那張臉上眉間的深刻已被撫平了——而且,天鷹之杖不知何時也已恢復了那聞名遐邇的劇烈亮光。
不好!
阿凡納齊翁立刻便想閉眼,夜刃們的基因種子非常純潔,但也不是沒有。他敢肯定,如果自己不這麼干,起碼要瞎上一整個月。
然而,當他真的閉上眼睛,他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那陣疼痛並未到來,而室內的溫度也忽然升高了。
阿凡納齊翁尷尬地低下頭,他那敏銳的觀察力卻好死不死地在這個時候發揮了作用,讓他一眼便看見了一對位於掌印者身邊的腳印——那是種隱而不發的金色,燃燒的力量被牢牢束縛在其內,毫不外泄。
「少看、少問。」掌印者的聲音適時地抵達他耳邊,依舊很柔和。「不過,我倒是還有些問題想問你,願意回答嗎,阿凡納齊翁?」
「這是當然,大人!」
「別那麼嚴肅。」掌印者說,他的臉似乎正在微微抽搐,其中以嘴邊和臉頰部位最為明顯。
阿凡納齊翁抿緊嘴,再次進入了眼觀鼻,鼻觀心的狀態。他已經後悔自告奮勇地接下這個任務了,早知如此,還不如留在艦隊里殺點什麼.可他轉念一想,自己來到了太陽系,看見了要塞長城,甚至還見到了掌印者,這已經完全值得。
「.算了。」
許久的沉默過後,阿凡納齊翁似乎聽見了一聲嘆息。緊接著,掌印者的聲音便再度恢復了那種冰冷。
「去做你該做的事吧,夜刃。」掌印者興緻闌珊地說,轉過身去,再度翻起了書。不過短短半秒鐘后,木門便再度傳來了開合之聲。
而被他靠於桌面上的天鷹長杖,其光亮也再度爆發。不僅如此,這一次,那亮光竟然再上了一個等級,已經來到了足以使人徹底瞎掉的地步。
一個似有若無的聲音開始在馬卡多耳邊匯聚。
「還好我注意到了這個小小的細節.不然他就要失去視力很長一段時間了。」
「你倒是挺有閒情逸緻。」馬卡多一邊翻書,一邊不咸不淡地回答。「既然恢復得這樣好,這麼有精力,何不想個辦法管管佩圖拉博呢?」
「他怎樣了?」
「你自己心裡清楚——一收到羅伯特·基里曼的消息,他就開始坐立難安,現在已經過去快三個自然月了,他還是沒平靜下來。」
「久別重逢總是會讓人心緒難安的,吾友。更何況,這可是親人死而復生,難道你就不能容忍一下他這片刻的激動嗎?」
馬卡多冷哼一聲,放下書,突然伸手握住長杖,聲音已變得極為嚴肅。
「容忍?這種形容詞?你的諷刺能力真是日益見長。挑明了說吧,我並不擔心他,我擔心的是這批從異形藏庫內被釋放的人」
「為什麼?」
「明知故問,莫說你不清楚卡里爾與那異形做的交易。也別說你不知道最近從暴風星域傳來的消息——死靈方面爆發了一場內戰,據說,有一名霸主被徹底放逐了,不僅只是被剝奪了身份,甚至還被宣布為叛徒,遭到所有死靈共同的敵視與追殺。」
「你擔心無盡者塔拉辛會因為他受到的迫害和污衊做出些試圖向他的同類證明自己忠誠與清白的事情?」
「這是自然。」掌印者說。「我不相信那異形沒在這些人身上留下後手,而如果它想重回自己過去的身份,它就有很大的可能性這樣做。」
「但也可能不會.」
「對於死靈這種異形而言,我不認為它們有任何可能接受自己生前的身份被剝奪。它們本質上不過只是一群活體墓碑,除了記憶以外什麼都沒有,遭逢如此劇變,不陷入瘋癲根本不可能。以那個異形的性格來看,它絕對會想方設法地自救。」
「是的,我也這樣想。」那似有若無的聲音笑了笑。「所以他更可能直接去找我們的瘋朋友。」
「.你說什麼?」
「他更有可能——」
掌印者重重地打斷他,橫眉怒目,聲音重若雷鳴。
「——誰瘋了?卡里爾·洛哈爾斯那天殺的蠢貨又幹了什麼?!」
沒有人再回答他了,只剩下塔外不斷的風聲。掌印者臉色難看地深呼吸了一次,提著長杖轉身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