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棋子24
「是不是我今天不聽,改天你也會讓我聽到?」
「是。只要我李霜綃想做的事,誰也攔不住。」
「沒想攔你。」莫待抱著雙臂,背靠合歡樹,微笑道,「先生,既然李夫人這麼想說,那就讓她說好了。我這會心情好,非常樂意做個傾聽者。不過在講故事之前,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為什麼非得跟我說?就因為我住在草堂?」
「不只如此。還因為妾身聽說,他待你不同尋常。」
「這不是廢話么?我若是尋常人,哪裡還有耐心聽你啰嗦,早就一巴掌把你拍成泥巴變成灰了。」
「想拍妾身?也不是不行。等妾身講完了,莫公子想怎麼拍就怎麼拍,妾身絕不還手。」帶著勝利的笑容,李霜綃將她與梅染的愛情娓娓道來。她講故事的水平堪稱一流,煽情的手段更是難覓對手。講到最後,她被過往的種種感動,直哭得梨花帶雨,我見猶憐。「當年妾身也是迫不得已,沒想到……」
梅染心煩意亂,又不願與她爭辯,索性閉了嘴,當了個沒嘴的悶葫蘆。
莫待數著樹葉的葉脈,沒有太多表情。等李霜綃哭得差不多了,他才十分平靜地問:「我,可以走了么?」
李霜綃一愣:「你不想說點什麼?」
「不想。」
「為何?」
「因為想說的話太多,一時間不知該從何說起。還因為我怕我嘴賤,開口沒好話,你或者我家先生會氣死。」
「是么?那我還真得聽一聽。」
「你想聽什麼?划個道道來。」
「比如,比如梅染對我的愛。」
「先生對你的愛確實很感人。李夫人是想聽這個么?然後呢?讓我恭祝二位一別兩寬,各自安好?這不是你想聽的吧?」
「除了這些呢,你就沒有別的想說了么?」
「有,多著呢,就怕夫人聽了不太受用。」莫待彈落一顆合歡樹的種子到李霜綃面前。「老人常說,種豆,其苗必豆;種瓜,其苗必瓜。你種下了什麼因,就得什麼果。又何必等到時過境遷,覆水難收時才來挽留?何況,你是有夫之婦,是孩兒他媽,實在不宜在自己的家中與舊情人見面,還大談特談從前的情長情短。婦道這個東西雖然看不見摸不著,該遵守還是得遵守。不然,會遭人唾棄的。」
「放肆!一介江湖白衣,也膽敢對我無禮!你可知我是……」
「你是誰關我鳥事?我倒要提醒你一句,你面前站著的這個江湖白衣不但是碧霄宮的書童,還是凌寒上仙的知交,更是梅先生的侍藥師,你也不要太無禮了。否則,我保證你今天晚上夢見的都是屎坑裡打滾的臭不要臉的。」
「言行如此粗俗無狀,你也配住在草堂?」
「不配我不也住了這麼久了?你眼紅心熱就直說嘛,何必遮遮掩掩?」莫待言辭歡脫,笑得也開心。「夫人住在妖界,山高水遠的,恐怕還不知道草堂養著一隻叫飯糰的貓吧?飯糰雖小,卻特別地調皮搗蛋,不是偷吃靈丹就是打碎了寶物,整天闖禍,儼然已是姻緣殿的一霸。先生寵它,不讓我教訓它,還說等它再大些就給它找個伴,讓它生兒育女。」
「養貓有什麼了不起!草堂那地方,就是養一群靈虎也不成問題。」
「可問題是,這貓是我的。也就是說,先生現在不但養著我,還養著我的搗蛋貓。在不久的將來,我的孩子和飯糰的孩子,都會住在草堂,跟著先生白吃白喝白住一輩子。夫人現在是不是更眼熱了?」
「不可能!你住也就罷了,不可能你的孩子還住在草堂!」
「我早已跟先生約定好,我的孩子將來也要拜在姻緣殿門下,做先生的關門弟子。徒兒與師父同住,有何不可?夫人,說起來這還得感謝當年你的不嫁之恩。不然,我根本就沒機會認識先生,我的孩子也就沒這個福氣。可這福氣原本是你的。」
「既是我的,我現在就要將它拿回來!」
「晚了。」莫待背著手走到梅染面前,將他看了又看,看了又看。「承認自己所愛非人,是那麼困難的事?」
梅染苦笑:「是我眼瞎心盲,所託非人,自作自受。實在羞對故人!」
「先生此言差矣!若終其一生,我們都沒個奮不顧身的時候,這日子過得該多枯燥乏味!依我看,這人吶,在感情上一定要有拿得起放得下的勇氣。愛就愛,散就散,不論結局好壞,只要我們問心無愧,就沒必要無地自容,更沒必要悔不當初。歲月漫長,我們總會遇見一個人,他會讓我們愛得失去自己,也會讓我們在驀然回首時感嘆:當時年少,情到深處,情難自禁,情有可原。如此,此情可追,此心可憶,這是多麼美好的一件事啊!何來眼瞎心盲,自作自受一說?」莫待的眼水盈盈亮晶晶的,熱忱而溫暖,沒有同情,沒有不屑,更沒有絲毫故作姿態,有的只是理解和鼓勵,體諒與關心。
梅染眼眶發燙,攥緊的雙拳終於鬆開:「嗯!」
「原就是負心薄倖之人不配得到摯愛之心,不知先生又為何要覺得羞愧?」
李霜綃氣得粉面煞白,緩了緩情緒,傲然道:「莫公子誤會了。本夫人沒想和誰舊情復燃,不過是突然想起從前,有些感慨罷了。梅先生,既然今日你我有緣再見,不如合作一曲,就當是向過去告別?當年,你的琴我的舞,可是深得我心!若今生能再聽一次梅先生的琴,我死而無憾!莫公子,你會彈琴么?」
「我擅長笛。琴嘛……只略懂,略懂。」
「那你很有必要聽一聽梅先生的琴音。」
「先生還會彈琴?是我孤陋寡聞了。」
「你住在草堂,居然沒聽過他彈琴?」
「從未。」
李霜綃掩嘴偷笑:「他當初說過,只為我一人撫琴。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了,他還遵守著當初的承諾,可見他心裡是有我的。」
「沒耳福聽先生的琴音,實在太可惜了。」莫待想了想問,「只為一人撫琴,是很特別的事么?」
「那當然!琴難撫,知音更難覓。只有知心人才懂琴,也只有知心人才配聽琴。」
「可李夫人從來就不是先生的知音,為何還要他拂琴?」
「因為,這世上只有他的琴曲,才配得上本夫人的舞!」
「不管多配,也得我家先生樂意才行。強人所難的事我勸李夫人還是少做為妙,不然,被人拒絕了可就太難堪了。」不等李霜綃說話,莫待已朝梅染伸出手去。「先生的琴呢?」
梅染遲疑片刻,化出一架古琴。莫待席地而坐,將琴置於膝上。
李霜綃笑了:「此琴名碧落,是上古靈器也是六界中最好的琴。琴技不達到謝輕塵的級別,只撥得出聲音成不了曲調,我也不能。」
「嚯,好東西,好東西啊!難怪先生藏得這麼嚴實,想來是怕我偷了去賣錢。」莫待用挑剔的眼神打量李霜綃一番,笑道,「李夫人這身七彩碧絲仙霞裙不適合跳舞,就站著聽琴吧。當然,若夫人願意起舞,莫某不勝榮幸。」
「你認識七彩碧絲仙霞裙?」李霜綃頗為驚訝,「這可是稀世珍寶!」
「認識仙霞裙很了不起?穿得起稀世珍寶很了不起?李夫人眼中的稀世珍寶換個人看,也許就只是一塊遮羞布而已,不值得誇耀,甚至不值一提。」
「莫公子這算什麼?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么?」
「本公子不喜歡吃葡萄,它是酸是甜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李夫人心裡一定是酸的,因為你總是眼饞別人的東西。麻煩你別再說話了,我琴技差,沒本事一邊聊天一邊彈琴。」莫待盯著碧落,好半天才動手,結果卻只拂出了一串尖利刺耳的琴音。
李霜綃同情地看著梅染:「難怪!琴無知音,是不必彈。」
梅染的目光落在莫待微屈的手指上,笑了:「碧落有幸!」
尖刺的餘音未絕,又是一陣急促得仿若驟雨的聲音。李霜綃耐著性子聽了片刻,方回過味來:莫待彈的本身就不是花前月下,你儂我儂的情曲,而是沙場浴血,鐵馬金戈的安魂曲。她愛琴,她愛一切好琴曲。她逼自己暫時放下對莫待的厭惡,只一心一意聽琴,悟情。在莫待的琴聲中,她聽出了溫暖,也聽出了凄涼;聽出了絕望,也聽出了期盼;聽出了孤獨,也聽出了牽絆;聽出了流離,也聽出了安寧;聽出了堅守,也聽出了斷腸……恍惚中,她看見一個從滿山遍野的屍堆中爬起來,穿過遮天蔽日的硝煙,拖著殘破不全的身軀,將旗幟插上對方領土的戰士。最後的那一刻,他面朝故鄉,親吻著大地,嘴角掛著欣慰而幸福的笑容,在逐漸消失的光亮中合上了眼……硝煙散盡,陽光穿過厚厚的雲層照射在芳草萋萋的草原。在那片曾經血流成河,如今卻繁花盛開的山坡上,蝶舞蜂飛,鶯歌燕舞,兔子躺在狼的肚皮上曬太陽。清風拂過,只聞花香……
莫待的手離了琴弦,笑道:「曲簡意寡,難等大雅之堂。先生莫笑。」
梅染收了碧落,既沒有誇讚之詞,也沒有失望之意,神情很是尋常。
李霜綃沉默半晌,道:「想不到莫公子竟能將混沌亂世的末日之景演繹成繁華盛世的和平美好。琴技之高超,不輸謝輕塵!妾身真心佩服!」
「夫人敢誇,莫某可不敢受。謝輕塵的琴技我是見識過的,稱其為天下無雙也不為過。我這些都是人家玩剩下的,哪敢跟他比。」莫待笑道,「我有一個疑問想問夫人,還請不吝賜教。話說李夫人與我既不是知音也不是朋友,為何卻能聽懂我琴中之意?可見,能聽懂琴音的不一定就是知己,也有可能是你視為洪水猛獸的對手。好了,該說的說了,該做的也做了,我可以走了么?」
「你可以走,梅染不行!他若敢跨出這道門檻,我就將他的事抖摟出去!」
「那挺好,我得好生感謝你。你想啊,經你這麼一鬧,別人才知道原來看起來冷麵冷心不近人情的月老竟是個痴情人,那該多喜歡先生!你說,我是不是該感謝你?」莫待扔給李霜綃一大顆金珠,「秋天乾燥得很,李夫人若說得累了,我請你喝茶。」
李霜綃不屑地將金珠擲於一旁:「痴情是痴情,可到底是害了人命,終歸是樁罪孽。那女人也夠蠢的,居然舍了仙身一心求死。我真是沒見過那麼蠢的女人!活著多好啊!活著才能見到自己想見的人,不是么?」
梅染的雙拳捏得嘎嘎響,臉色前所未有的難看。
莫待雙眸一寒,殺氣湧現:「李夫人,你若想聊天,在下可以奉陪。但請你別再出言不遜,對逝者不敬。不然,莫怪我不通人情,不給你面子。」
李霜綃冷笑道:「我的面子是自己掙來的,不需要不相干的人給。」
「原來是我錯了,我錯想了李夫人,竟以為你的面子是靠糟踐別人的真心換來的。」莫待笑了一笑,臉色緩和了些,「李夫人,你必須知道一點,我讓著你不是怕你,是因為我尊敬先生,尊重他的過去,不想當著他的面把話說得太難聽。再者,你夫君沈離淮是個好人。我喜歡好人,不想傷害他的妻子。可如果你再胡攪蠻纏,那我就只能代他教你做人了。」
「你敢!區區一個凡人,憑什麼跟我動手?」
「就憑這個。」話音剛落,莫待的手已放到了李霜綃的脖子上。李霜綃忙旋身後退,可無論她退得多快,莫待的手始終在她的脖子上。「夫人的皮膚這麼好,割開的時候一定很順滑。若將這皮做成燈籠,應該很具觀賞性。」
李霜綃花容失色,恨聲道:「你……你想怎麼樣?」
「就想讓你別那麼咄咄逼人。」莫待冰涼的手指宛如刀鋒,在李霜綃纖長的脖子上來回移動。「我這個人,最不懂的就是憐香惜玉。惹惱了我,我讓你橫屍當場。」
「梅染,你好狠的心!竟由著他這般欺辱我!」李霜綃叫道。
梅染沒有說話,只靜靜地看著她,像看一個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