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風語1

第九卷:風語1

事情走到這一步,已沒有挽回的餘地。雪凌寒本欲同上屠魔台,卻在莫待冷淡得令他無所適從的目光下退縮了。他願意與莫待同擔苦難,同背罪責,甚至同赴黃泉,可他不願被心愛的人誤解,冷漠相待。但很顯然,莫待反感他的話,擺明了拒他於千里之外。他氣自己的苦心與苦處不被理解,氣莫待的倔強與不知輕重,更氣自己的一籌莫展與無計可施。找不出理由為莫待脫罪,又沒可能替他承擔鞭刑,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莫待被鎖,心裡如油煎火燎地疼痛。他隱隱感到:從這一刻起,他與莫待之間將再不復從前,不復初相見。他們之間多了一道裂痕——一道猶如屠魔台上那刀鑿斧砍的裂痕,抹不平,消不掉,神仙難平。他咽下眼淚,祈禱莫待能扛過這一劫,祈禱兩人還能活著再見。

「再敢妖言惑眾,罪加一等!」

「仙后別生氣,我不說就是。」

「誰來行刑?行刑者,不管是何出身來歷,本宮都將破格擢升為碧霄宮的三等侍衛,戍守碧霄宮大門。這可是許多人修習數千年也很難修來的榮耀!」方清歌連問三遍,也沒人說話。她意味深長的目光掃過仙門弟子的臉,滿意地笑了。有那腦子慢半拍躍躍欲試的,被她尖銳的眼神嚇退了。「怎麼,你們都怕得罪人?」

莫待笑道:「各位,機會難得,切莫錯過。」

方清歌頗為難地道:「本宮顧及梅先生的臉面,原不想讓行刑人對你動手。可看眼下這光景,怕是沒人敢攬這活。這可怎麼是好?總不能本宮親自上場吧?」

「我雖住在草堂,卻不是姻緣殿的弟子。仙后罰我就罰我,千萬莫攀扯先生。」

「說得好!既如此,那本宮也就只好勉為其難地使喚行刑人了。」

「我來。」謝輕雲提步向前,每一步都從容堅定。「我來。」他又說了一遍,似乎很怕有人跟他搶功。

眾人不同程度地吃驚了!季曉棠倏地睜開眼,沉聲道:「輕雲,別胡鬧!回去!」

「我沒胡鬧,我清楚自己在做什麼。」謝輕雲推開死命拽他的夜月燦,繼續向前。「我與他本是兄弟。他犯錯,做兄弟的有責任敦促他改正。」

「他哪裡有錯!全都是些欲加之罪!」夜月燦叫道。

「沒有證據,對也是錯,是也是非。」

「他救過你的命,你豈能這般對他?」

「救命之恩我銘刻在心。待來日我飛黃騰達后再圖報答。」

「卑鄙,無恥,小人!再敢前進一步,我宰了你!」夜月燦的劍頂在謝輕雲腰間,滿面恨色。「我夜月燦真是瞎了眼了,竟拿你這樣見利忘義的混賬玩意當手足兄弟!」

「以你的本事,你殺得了我?」謝輕雲一臉嘲諷,「你與人花前月下,郎情妾意時我可都在刻苦練功。你要試試么?」

「試試就試試,誰怕你!」

「夜月,放開他。是他還是別人,對我來說結果都一樣。」莫待道。

「我拒絕!」夜月燦的劍刺破謝輕雲的衣裳,已然見血。「今天誰敢動你,我就跟誰拚命!」

「拚命?你有幾條命可以拼?你拼得過來么?」莫待彈出一直捻在指間的魚骨,擊中夜月燦的穴位,擊落他的長劍。「這是我的選擇,你安靜看著就好。你信我,我不會死。我還要幫你帶回凌姑娘,讓你們重歸於好。」

林牧野快步上前,不由分說地將夜月燦帶到一旁,低聲道:「憑你我今日之力,連與方清歌說話的資格都沒有,又能改變什麼?好好看著吧,看看無權無勢的人是如何被權勢欺壓得無法喘息的。」

「我不能就這麼看著,他會死的!」

「謝三公子不是薄情的人,他必定有他的思量。」

夜月燦哽咽道:「從來都是他在背後幫我,從來都是……」

「記住他的好,然後努力成長為能幫他的人!」林牧野見謝輕雲已與莫待對面而立,深深一聲嘆,「凡人要得到仙界的認可,太難,太難了!」

青白玉石雕刻的托盤裡,放著一根嬰兒手腕粗細、長滿密密荊棘的青黑色鞭子。鞭子的一頭開著一朵怒放的血紅色薔薇,細長的花蕊顫巍巍的,張開又合攏,宛如一張喝了人血的嘴,像要將面前的人生吞活剝了。

眾人竊竊私語,不明白為何突然換了行刑工具。莫待皺了皺眉,隨即瞭然。

方清歌道:「既然本宮答應饒莫待一命,便不會出爾反爾。他尚未成仙,用這條荊棘鞭受刑最合適。這鞭子可能會在他身上留下傷痕,但起碼不會要他的命。」

謝輕雲默默注視著莫待,一向隨性散漫的目光變得堅毅無比。

莫待極輕極輕地嘆了口氣,眉眼溫柔,軟聲低語:「謝謝!」

謝輕雲睫毛輕顫,嘴角微微抽動。他解下流光,仔細系在莫待腰間,端著四平八穩的聲音道:「我四海漂泊,身無長物,唯有流光和霜月長伴我左右。你我兄弟一場,這是我的一點心意。從此,你我恩怨兩清,再無瓜葛。」

莫待閉了眼,眼角浸出一點小小的,小小的淚滴。

謝輕雲接過侍衛遞過的鞭子,試了試上面堅硬如鐵的硬刺,朝莫待抽去。只聽得一聲脆響,屠魔台四周響起尖利的風聲。風聲過處,薔薇飄香,血肉橫飛。方清歌以為她會看見一張扭曲變形,痛苦不堪的臉,結果卻只看見了不動聲色的淡然與無所畏懼的冷漠。

「一鞭罰罪!」行刑官高聲道。他跟隨著鞭子的起落,聲情並茂,抑揚頓挫地喊著「二鞭除惡,三鞭驅邪……」他的喊聲與鞭聲交替著,在謝輕雲淋漓的汗水與雪凌寒痛徹心扉的眼眸以及眾人驚詫的猜測中漸漸勢微。

剛抽完十鞭,一陣微弱的時斷時續的啼哭聲響起,彷彿瀕臨死亡的嬰兒,隨時有斷氣的可能。哭聲過後是笑聲,如同患了失心瘋的女人,笑得不知所謂。眾人不明就裡,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哭笑聲弄得形容無措。他們一邊揣測是誰如此大膽,竟這般無狀,一邊四處尋找肇事者,最後發現那薔薇滴落著紅色的汁水,宛若一滴滴紅色的眼淚。

謝輕雲鬆開手,將鞭子丟在地上。被血染紅的鞭子蠕動著,像條被剝了皮的長蛇。它哭著笑著,在莫待腳下蜷成一團,那樣子就越發像蛇了。薔薇花朝向莫待,花蕊靜止不動,有種朝聖者的莊嚴。片刻后,花瓣飄落,枯萎凋謝。青煙起,荊棘鞭灰飛煙滅。

簡直聞所未聞,執行屠魔令的鞭子竟自毀了!是莫待承受的冤屈連神都看不下去了,還是說莫待是被神眷顧的人?眾人議論紛紛,無不震撼動容。

季曉棠看向雪重樓,卻見他的表情與之前一般無二,心中好生奇怪。轉頭又見雪凌寒雙目陰沉而凌厲,想來內心承受了太多的痛苦與折磨,少不得又是一番感慨。

方清歌脫口道:「莫待,你究竟是何人?竟然能操控這薔薇荊棘鞭!」

莫待吐出嘴裡的血,笑道:「不愧是仙后,果然好見識!居然能認出這東西是黑暗之森的薔薇荊棘鞭,想來平日沒少見。不過,聽聞這薔薇荊棘鞭是個邪物,人間界的村莊發生的慘案就是拜它所賜。不知仙後為何會有?」他思索片瞬,恍然大悟:「是了!應該是仙后與魔族暗通款曲,互通有無。不然該作何解釋?」說話間,血已順著他的身體流下,染紅了一大片地面。

「就憑一條薔薇荊棘鞭,你就想把勾連魔族的罪名扣到本宮頭上?莫待,你也未免太異想天開了!有力氣在這裡胡言亂語,不如想想該怎麼度過接下來的七天,可千萬別渴死在這屠魔台上。」

「仙后遊歷四方,沒聽過一句諺語么?命賤的人命硬。我沒那麼容易死。倒是仙后,養尊處優久了,小心被風吹彎了腿,吹折了腰,從高處跌落下來。」

謝輕雲提步向台下走去,額頭上滾動著豆大的汗珠。驀地,一個陌生的輕如微風的聲音飄至他耳邊:「輕雲,是我,簡簡。還記得暮雲嶺的那場大雪么?還記得被我故意放走的雪雁么?還記得我跟你道歉時說過的話么?如果記得,便不必抱歉。」

暮雲嶺?簡簡?謝輕雲腳步一滯,身體晃了兩晃,差點栽倒。他雙手成拳,穩步走下屠魔台,沒有回頭。季曉棠黑著臉,落腳在他面前,揪著他的耳朵離了眾人的視線,來到一處荊棘叢生的園林:「你明明可以置身事外!為何要做這千夫所指的事。何苦來哉?」

謝輕雲捂著胸口,顫聲道:「師父,我……」一句話沒說完,他連著嘔出兩口血來。

「壞了!你蠶絲針的傷還未痊癒,這一來怕是傷了根本。我先替你護住心脈要緊。」季曉棠化出靈珠助謝輕雲穩神定氣。半盞茶的功夫后,謝輕雲長長呼出一口氣,呼吸順暢了許多。他看著沾滿血的手,淚落如雨:「師父,那是我最愛的人啊!」

季曉棠嘆道:「小朋友慧達,他明白你的苦心,不會怪你的。」

謝輕雲想起莫待那句發自肺腑的「謝謝」,越發心如刀絞。他咽得下涌到口中的血,卻忍不住眼中的淚。他捂住眼,任憑淚水與手上的血融合在一起,化作淡淡的血水滴落在蒼茫大地。

「別難過了。這不是你的錯。」一段彩色的裙擺在園門口一晃而過。「誰?」季曉棠四下找尋一番,一無所獲。他抓著謝輕雲的肩膀重回屠魔台,依然沒發現有誰的衣衫與那彩裙相似,只得作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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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月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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