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3章 逛西市
興奮感是緩解疲倦的最佳藥方,縱管昨晚失眠,今早太陽還沒有真正從雲層里露臉,神元殿君就已經神清氣爽的梳妝打扮完畢了,可她一看瀛姝,竟是著了套翻領胡服,長發高高挽成雙螺髻,就覺得自己又得去再更衣再梳妝了。
其實現在羌部女子,也並不排斥穿著衫裙,甚至多少羌部貴族女子還以穿著漢族服飾為風尚,反而是生活在北漢的遺民,哪怕成為良籍,甚至像那位劉康安一樣混到了郿城令的官位,都不會獲得身著胡服的權利,這又是北漢朝廷刻意將胡漢區別對待的例子。
在北漢,正常情況下,穿著漢服的不一定是漢民,但穿著胡服的勢必是胡人。
然而現在卻是特殊情況。
殿君和瀛姝都是外使,又不是北漢的籍民,北漢律法只規定了治下遺民不得穿著胡服,卻沒規定外使不得穿著胡服,瀛姝穿著胡服,自然是為了便宜行事。
神元殿君身子都轉了一半去,忽然想起來,她並沒有現成的胡服可以上身。
「阿姝你這身行頭從哪裡來的?」
「出使前,陛下就囑咐備好了,殿君應該也有。」
凌尚宮忽然想起來:「是有那麼幾身胡服,是尚衣署做好送來的,還專門提醒了我,瞧我這記性,今日要不是看副使這身穿著,竟忘得一乾二淨了。」
凌尚宮去翻找新衣的時候,瀛姝幾乎咬著殿君的耳朵說:「是我提出來的,原本是跟陛
下說長途跋涉穿著胡服更加方便,尤其是事急需要立即脫身時,大袖長裙的不如胡服便利,結果在途中根本沒有想這碴,今早上突然想起來,細細一思量,才醒悟過來那些話都是借口。
我們女兒家,對於衣著首飾,總是難以拒絕新花樣,我們大豫的時候穿一身胡服太顯眼,多少會引得側目,沒機會穿,就算來了北漢,正式場合也不會穿胡服,不過今日既然是為了閑逛,終於有了換身行頭的機會。
還有啊,咱們今日出行,不僅有使團衛跟著,也有北漢的禁衛跟著,如果穿著漢服,難免不引起注意,雖然羌部的貴婦貴女們如今也愛穿漢服,但出遊逛街時還是著胡服的多,這是出於習慣,因此我們入鄉隨俗,不讓旁人一眼看出我們是外使來,才能打聽清楚更多市井民情。」
神元殿君連連點頭。
結果她們身著胡服,出現在兩個皇子跟前時,三皇子的笑容直接僵在了臉上。
他做夢都沒想到有朝一日他竟然會帶著兩個「胡女」逛大街!他堂堂的大豫皇子,不是,他的身份可以先不提,可這兩位,一個主使,一個左副使,棄我華夏衣冠穿著這種男不男女不女的奇裝異服算怎麼回事啊?國威呢?體統呢?左副使在大豫時那麼老成持重的一個人,出趟國就變得這樣輕佻淺薄了么!
「我今日打算全程騎馬。」神元殿君在三皇子的瞪視下,十
分勇敢的發表了決議。
「著胡服,便於騎馬。」瀛姝覺得還是得找個理由。
三皇子的臉更黑了,從漢中到長安,騎了多少次馬,穿我華夏衣裙是不能騎馬么?!!!
南次適時的咳了兩聲,問了跟神元殿君早前同樣的問題:「你們何時置下的這身行頭?」
神元殿君把腰一挺:「陛下令尚衣署置下的。」
南次佯裝恍然大悟:「秋狩禮時,殿君就和瀛姝興緻勃勃商量著,欲效一回胡服騎射,誰知當時殿君只不過佩了御賜的長冠出巡,就險些引發一場爭議,為了不讓父皇為難,才棄了這身行頭,這回出使北漢倒是用上了,今日只是隨興去市集上逛逛,領略一番大京的民俗風情,倒是穿著胡服,才不至於引人注目。」
外使要出遊,負責接待的北漢官員是必須全程跟隨以及護衛安全的,現在也已經候在了此處,他是羌人,卻是經大尚臣提攜才兼任了客曹令,這客曹令的一大才能就是察顏觀色,剛才已經發現了三皇子的不滿,用眼睛抱怨左副使,而五皇子立即為左副使轉圜,他連忙附和:「出行時穿著袍袴,確比穿著衫裙更加便利,袍袴在我朝其實也為常服,最適合居家和出遊時穿著了。」
三皇子無奈的審視著自己這一身。
自從進入長安城,他無時無刻不牢記著自己是大豫使臣的身份,就算知道今天只是去逛趟街市,不是出席正規的
外交議會,也正正經經穿著朝服,可兩個女子都穿袍袴,他穿著條「裙子」像樣么?
三皇子都懶得瞥南次了。
他是使團令,穿的是武士服,武士服也是袍袴,才不會被襯托得奇奇怪怪。
「我去更衣。」三皇子拂袖而去。
神元殿君低下頭,沖瀛姝遞了個眼神,瀛姝忍著笑,轉頭問南次:「可換得了大初幣?」
大初幣是北漢的貨幣,當然不能用大豫的五銖錢兌換,可用金銀兌換,南次還沒回應,北漢的客曹令就忙湊上前來:「這哪裡還需要鬼宿君去換大初幣啊,諸位貴使不必擔憂這些瑣碎,這都是卑職份內之事。」
「我逛集市,素來喜歡收羅些小玩意,這可無關國事,怎好讓客曹令破費呢?」瀛姝只是笑了笑。
南次故意壓低了聲,還往瀛姝的耳畔湊了湊:「換好了,我還打聽到西市有家出名的食肆,叫渭台。」
客曹令把耳朵稍稍豎起,就能聽清這番輕聲細語,他也不掩示自己有一雙靈敏的耳朵,又搭訕:「大京城裡的集市,就數西市距離泰和館最近,剛才鬼宿君提起的渭台,牌匾還是閔太傅親手寫的呢,渭台名氣大,一座難求,貴使們今日逛西市,要是定下來午食前去渭台,卑職這就先遣人去知會一聲。」
神元殿君對於午食在何處,不發表意見。
瀛姝便說了聲「有勞」。
等了一陣,就見三皇子也換好一身袍袴,當然不是翻
領胡服,古時中原民族的衣裝,採用的多是上衣下裳抑或深衣的形制,可自從「胡服騎射」以來,中原男子的衣裝也出現了袍袴的形制,只不過最常見的還是交領右衽,大豫朝開始時興的圓領袍,被極其講究正規衣冠的三皇子敬謝不敏。
一行人馬終於「整整齊齊」的袍袴出行。
「西市可設有易籍行?」三皇子直接問。
他和客曹令是兩騎當先,這話當然是沖客曹令問的,客曹令忙答道:「當然是有的,不過……」
三皇子不聽「不過」後頭的話,轉過頭,沖落在神元殿君身後的那兩個同伴喊:「我們先去易籍行看看?」
易籍行其實就是人口交易的商行,被交易的人當然都是奴籍。
客曹令也轉過了頭,他只見五皇子和瀛姝的兩匹馬似乎都極有默契,步伐一致,馬上的人肩膀幾乎挨著了肩膀,有說有笑,像沒聽見三皇子的問話似的,太陽光從兩張臉孔擠了進去,隔著老遠看,照亮了面頰和眼眸。
客曹令想起了自己家裡,剛剛及笄沒多久的女兒,跟女婿在一塊的時候,也如此光景。
另外的「一對」,三皇子跟神元殿君,顯得還沒有同僚熟悉呢。
客曹令就覺得自己是不是不能在這位置,無論往前還是往後,得給年輕人接觸的機會。
然後他一遲緩,就跟神元殿君並肩,他一向前,衝到了三皇子的馬跟前,展現的也是壹壹壹貳的鋤頭陣
型,客曹令終於明白了,他其實是顆無關重要的棋子,擺在哪裡都是多餘。
好在是到了西市,神元殿君終於趕上前幾步,能和三皇子比較親切的交談了,客曹令挺直了脊樑一馬當先,耳朵卻暗自轉了向。
聽不清。
放慢了馬蹄子,終於確定不是他耳朵突然不靈光了,因為三皇子和神元殿君根本就沒有交談——證據是,他終於聽到殿君說的一句話——看,前頭是不是渭台?
神元殿君是在沒話找話,她還承擔著要「糾纏」三皇子引開耳目好讓瀛姝便宜行事的任務呢,但三皇子今日因為衣裝的事情,顯得太過嚴肅了,皇子們中,除了太子和心宿君外,另幾位原本都且保持著或者意氣飛揚或者少年稚氣的性情,說得更確切些,其實都有幾分浮絝,就算三皇子最近因為勤學奮進,身上的浮絝氣洗絛一空,從建安到長安的一段路程,尤其是拳打劉康安事件,足見尚保留著恣肆豪放的氣態,也就在今日,顯得格外的沉默寡言,殿君找了一路,終於找到了個搭訕的話題。
三皇子只用眼睛掃向了前方高台之上築起的樓閣。
「易籍行應該不在這一帶。」終於也搭了腔。
西市因為更接近未央宮,周邊的里坊也多為貴族、富賈居住,平民百姓一般是不會在西市來逛玩的,可現在集市上,仍然有不少的布衣來來往往,或許是因為時辰尚早,許多商鋪
雖說都已經開門營業,鋪子里分明卻並沒有多少顧客,鋪子前倒是擁堵著好些套著驢子或者騾子的板車,車上堆滿了各樣的貨物,仆佣們搬搬抬抬忙著卸貨,又有烏衣吏一家家的鋪面巡看過去,也不知盤察著什麼。
酒樓食肆前,稀疏站著妝容艷麗的胡女,已經開始熱情相邀步經門前的錦衣客,只是還不曾往馳道上來,可已經有不知多少雙妙目,漾漾朝向三皇子——她們是有經驗的,但凡這樣多的一群人,打頭的和墊后的都作不得主,只有被圍在中間的公子,才是覺得去哪裡飲食的人,可公子未下馬,此時尚還無心飲食呢。
「胡姬年十五,春日獨當壚……頭上藍田玉,耳後大秦珠。」神元殿君好容易又找到了個話題:「這是前人所作的詩句,在建康是不得見這番景像的,長安城裡的西市,是切合了詩境。」
「可我現在心裡,只有無眉奴。」三皇子說。
前頭的客曹令聽得清楚,並不覺意外,三皇子先提出要往易籍行時,他就猜到是沖遺民去的,北漢的遺民雖有部分良籍,大部分卻都是奴戶,又有不少的部分,都是無眉奴,三皇子在郿城發威,此時已經遍傳了朝堂,一個劉康安的死活沒人在意,不過取締無眉倉……認真說來也傷害不得誰的利益,可要是東豫朝廷得寸進尺,乾脆要求將所有遺民都脫奴予良,甚至要分給他們宅
田,哼,莫不是真當羌部好欺不成!
只不過嘛,總不能掩住豫使的嘴巴,不准他們放肆狂妄,事情鬧大了才好。
客曹令的臉,在西市就有如金錠一般,人見人愛,不少掌柜聽聞客曹令這麼早就來了西市,雖然看上去只是打此路經,但掌柜都還是迎了出來,遠遠的抱著揖,一臉傻笑,客曹令挑幾個打老了交道的,微微沖他們頷首。
只獨獨對易籍行不熟。
易籍行其實不是一家商行,而是一處行市,好些家從事著奴戶買賣的商行集中在其間,跟大豫情況差不多的是,富貴門第真正的家主一般都不會親臨易籍行,就算需要補充奴戶,一般都是差遣管事過來,因此易籍行的商家反而不認識客曹令這塊「金錠」了,不過他們的眼睛當然不僅能認臉,還認得衣裝。
也都站在了鋪子門前傻笑。
每間鋪子前,都跪著一排無眉奴。
無眉奴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沒有差別的是全都瘦骨嶙峋、衣不蔽體,最顯眼的一個,已經滿頭銀髮一臉枯皺,跟好幾個無眉奴,被同一根草繩束住脖頸,他個子高,只能駝起背,不然脖子上的繩扣就會勒緊。
商鋪的掌柜儼然沒想到幾位錦衣客下了馬後,居然在無眉奴面前頓住了腳步。
這情形有些不正常,但掌柜的還是迎向前,一開口,說的倒是漢話。
「幾位貴客還是請裡頭坐吧,這些無眉奴不值幾個錢,若貴客有
需要,他們都是添頭。」
三皇子狠狠瞪了掌柜一眼。
只問那老者:「應該會說漢話吧?」
老者一聲不吭一動不動。
掌柜又說:「無眉倉發賣來市集的無眉奴,哪怕會說漢話,也不敢說的。」
三皇子側著臉,盯著客曹令。
「無妨的,此時准說漢話,若不回應貴使,反而有罪。」
老者仍然無動於衷。
跪在他旁邊的一個看不出多少年紀,只能看出年紀也不少的男奴卻還有幾分膽氣:「別說已經滿了六十的老僕,就算是小奴,三十齣頭,被沒入無眉倉時也是會說話了,從娘胎里出來聽的是漢話,張嘴學的也是漢話,哪怕是二十年都不讓說話,想忘也忘不掉。」
「你們究竟為何被沒入無眉倉?」問話的是神元殿君。
殿君此時暫時忘了別的任務,她的神色也格外嚴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