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8章 西北狼煙(3)
第二天,都堂的宰執們,還沒有來得及報告他們的商議結果。
御史台那邊,就已經將一大堆的彈章,送到了通見司。
沒辦法!
烏鴉們都是有自己的kpi的。
完不成kpi的話,輕則外放,重則貶黜。
范子諒乃是一路提刑官,距離待制級別,只有一步之遙。
這樣的獵物,雖然比不上待制以上的重臣。
可是,這明顯是一條死狗啊!
所以,烏鴉們一擁而上,對著范子諒全力輸出。
更有甚者,跑到吏部,翻出了范子諒的告身、腳色、歷紙。
然後,用放大鏡開始挑毛病。
監察御史上官均,就從這些東西裡面,找出來了范子諒履歷里的三十二處大小錯誤。
然後據此論證——該大臣早懷禍國殃民之心,奸佞之行早具。
於是就此展開,跳上去就是一個大,對那些曾保舉范子諒的官員開始掃射。
范子諒這樣身懷禍國殃民之心,奸佞之行早具的官員,你們為什麼給他作保?
你們是不是一夥的?
若不是,那你們就得解釋解釋,為什麼這樣明顯有問題的官員,你們還要讓他帶病升遷?
上官均這個團一開,立刻就有御史閃現跟上。
大批彈章,再次潮水般湧向通見司。
對烏鴉們來說,這樣的事情,他們恨不得每個月都出現一個。
這樣的話,所有人的kpi就都能完成了。
這個時候,都堂的宰執們,就多少有點尷尬了。
好在他們也習慣了。
大宋就是這樣的,每次有事情,烏鴉們總是沖在最前面開團的人。
也是直到這個時候,呂公著才愕然發現。
朝堂內外,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了范子諒身上。
就連坊間輿論,也被范子諒的話題給吸引了。
就連瓦子勾欄里的閑漢,也在討論,范子諒說的對不對?
於是熙河路調動保甲戶的事情,就這樣悄無聲息的被掩蓋在針對蕃官到底能不能換漢官,甚至文資身上去了。
這就讓呂公著,長嘆了一口氣:「官家,到底是從哪裡學到的這些手腕?」
「但願……」
「熙河那邊不要有戰事。」
兵戈再起的話,大宋財政壓力就太大了。
作為老臣,呂公著對大宋的財政問題,是有清醒認識的。
以目前的財政情況來說,能夠維持當前的狀況,已經是阿彌陀佛了。
今年淮南一場大旱,就已經讓戶部的兜裡面乾乾淨淨。
淮南大旱,影響的可不是當地州郡這麼簡單。
汴京城,也受到了嚴重影響。
因為大運河水位下降,漕船難行,導致五月到七月,入京的漕糧只有往年的一半。
而大宋自立國以來,就一直在補貼汴京糧價。
一斗稻米,在蘇州、揚州,售價一百錢到一百二十錢。
汴京城,還是售價一百錢到一百二十錢之間。
正是低廉的糧價,讓汴京城的百萬軍民衣食無憂。
那麼問題來了,是誰在替汴京軍民負重前行?
答案是整個天下!
戶部每年都會拿著天下賦稅,補貼汴京糧價。
此外,為了讓漕糧入京順利,漕司的十幾萬軍民,日以繼夜,不辭辛苦的奔走在大運河上。
而今年大旱,不止使得大運河沿岸的州郡歉收。
也讓大運河水位下降,漕船入京的數量大減。
為了穩定糧價,戶部和開封府,不惜代價,從河南府、大名府還有京東路調糧入京。
而戶部這樣不惜代價的調糧入京,代價自然是巨大的。
光是在僱人上,就至少花費了數十萬貫。
這也是呂公著,會默默支持大理寺、祠部、開封府對汴京寺廟做的那些事情的原因。
國家太窮了!
這個家太難當了!
可是……
呂公著深深吸了一口氣,呢喃著道:「萬一,熙河真的發生了戰事……怎麼辦呢?」
從封樁庫拿錢?
太皇太后倒是好說,皇太后就不好說話了!
呂公著早看出來了,那位當今官家的嫡母,對封樁庫的每一個銅板,都看的很死。
今年淮南大旱,都堂想從封樁庫拿錢出來,嘴巴都說幹了,好說歹說,才讓這位慈聖娘娘點頭,取出了一百萬貫。
就這,還是官家說了話的緣故。
不然,她是會死死攥著封樁庫,一個銅板也不肯往外掏的。
別問,問就是——熙寧三十二庫、元豐二十庫,皆先帝所遺官家之產也。官家親政之前,吾不敢使其空一庫。不然,將來無顏見先帝於永裕陵!
所以,一旦有事,向太后肯答應從封樁庫里拿個幾百萬貫出來應急就已經了不起了。
就這,估計還得勸上好一段時間。
所以啊……
「得想辦法籌錢才行!」呂公著說著。
他是反戰,也不願意開戰。
但是,一旦開戰,前方軍需、賞賜的籌集,就是他這個右相的職責所在。
就像他當年出任樞密使儘管他極力反對先帝的五路伐夏戰略。
但反對歸反對,大軍出發后,他控制的樞密院,沒有短過前線一個銅板,也沒有少送過一副甲胄到陝西。
可謂殫精竭慮,費勁心思。
而且,前線傳來戰敗的消息,他也沒有說什麼。
依然是默默的做事,幫著收尾。
直到一切都已經做完他才寫請郡奏疏。
這就是呂公著。
嘉佑四友,無論外界怎麼評價他們。
但私德和公德上,他們都是無可挑剔的。
如今,考驗再次來臨。
呂公著自然也不會,因為自己的好惡,而影響到軍國。
何況,他受先帝託孤,又蒙當今信重不疑。
於是,呂公著站起身來,慢悠悠的踱著步子,來到了他的學生李常的令廳前。
自從李常拜任執政后,呂公著就沒有來過他的令廳。
甚至再沒有去過他家。
這是他第一次來到李常的令廳前。
「公擇可方便說話?」呂公著看向在令廳中,正在伏案辦公的李常。
李常抬起頭,看到自己的老師,立刻站起身來,整理了一下衣冠,然後拱手執禮:「恩相來了?」
「快快請進。」說著就走上前來,再拜以弟子禮敬之。
「公擇可有空?」呂公著問著。
李常立刻道:「自是有空,未知恩相有何指教?」
說著,他就攙扶著呂公著,走進他的令廳。
「老夫此來,是想和公擇談一談,前些時日公擇與老夫說過的那個事情。」
李常聽著,驚喜的抬起頭來:「恩相有想法了?」
「且先談一談。」呂公著說道。
李常頓時無比激動。
他自拜任執政后,其實一開始,他是想躺平的,混混日子。
但是很快他就發現,在這個都堂,想躺平?不可能!
因為烏鴉們,在旁邊拿著放大鏡觀察都堂的每一個宰執。
誰做事?誰沒有做事?
烏鴉們,盯得仔細的很。也經常彈劾宰執怠政。
不止如此,汴京新報和汴京義報,也非常過分!
他們常常刊登所謂的『朝報』。
定期給都堂宰執排名——誰在做事,誰在摸魚,他們清清楚楚。
這就是逼著都堂的宰執卷了。
不卷的話,就可能背上罵名,甚至可能被人冠以三旨相公、諾諾執政這樣的罵名。
而士大夫們,名聲要是臭掉了,那就什麼都完了。
所以,李常也不敢躺平了。
只能跟著卷!
卷著卷著,他就發現,想要卷贏其他人,就必須拿出點手段和本事來。
於是,李常就開始發揮起自己的優勢。
他的優勢是什麼呢?
他在地方上為官時間長,對地方的經濟情況了解啊!
從皇佑年間入仕開始,除了守孝之後,他長期在地方州郡為官。
幾乎做過了大宋地方每一個級別的官員。
當過州郡的判官、推官,也做過知州、提刑官、常平官。
在這個過程里,他不是沒有入京為官過。
但一頭撞到的是王安石變法,然後就因為反對變法,而再次出知。
所以,李常做過官的地方,是如今都堂上的宰執里最多的——他的足跡,幾乎遍布了大半個大宋天下。
京東路、荊湖北路、江南西路、淮南路、兩浙路……
窮的富的,他都去過,遠的近的也都呆過。
於是,李常就打算干一件事情。
那就是,將大宋地方州郡的常平倉里,那些長期存在裡面吃灰的絹布以及陳米給弄出來。
他估計,天下州郡常平倉里,現在起碼躺著價值五千萬貫的絹布、糧食、銅錢。
這些東西,純粹就是存著。
但除了錢外,絹布會腐朽,糧食會腐爛、發霉、被蟲子吃。
若是可以想個辦法,將這些資源利用起來。
五千萬貫的資產,重新進入市場流動。
不僅僅可以平抑物價,也能大力促進生產。
尤其是常平倉的錢,若進入流通,可以大大緩解天下錢荒。
為此李常想了個辦法——抄王安石作業。
去掉市易法裡面,那些追求盈利的績效考核。
允許地方官,合理利用這些資源,甚至允許地方承受一定的虧損。
李常思路一打開,就越想越對。
於是,在請教了章衡等人後,他將自己的想法寫成了一封奏疏。
不過,在上書前,他將草稿送給了自己的恩師呂公著。
然後,呂公著就派人來,叫停了他的行為。
原因是,呂公著覺得,他的想法和市易法一樣,太天真了!
市易法最開始,其實也不追求盈利。
但因為沒有指標,所以地方官壓根不想推動。
王安石被逼急了,沒辦法,只能定下績效。
然後,市易法就變成了一個巧取豪奪的斂財工具。
現在,他李常想的這個法子,也是一樣。
允許地方官虧損?
虧損多少是合理?有界限嗎?
假若沒有,信不信他們能全部虧光?
若是有,這個事情不就成為另一種形式的市易法了嗎?
而且,朝廷怎麼確定,常平倉里的糧食和絹布,價值幾何?
一匹上好的絹布,地方官指鹿為馬,非說它是破布,不值錢怎麼辦?
此外,呂公著還暗示李常——動常平倉,是會死人的!
所以啊……
呂公著讓他再想想,再考慮考慮。
作為好學生,李常對自己的恩師,當然非常尊重。
何況,呂公著說的,確實很有道理。
於是,這些日子,李常一直在修改、完善他的想法。
「恩相請上座。」李常懷揣著激動的心情,將呂公著請到令廳后的客房上首。
「恩相此來,可是對下官前時所議,有新的指教?」李常畢恭畢敬的奉上茶水后,就拱手問道。
呂公著端起茶盞,嘗了一口,然後才道:「公擇且先坐下來說話。」
李常恭恭敬敬的坐到他的身邊。
就像當年求學的時候一樣,看著自己的老師。
「老夫此來,是來向公擇致歉。」呂公著看著李常,拱手道。
李常頓時吃了一驚,連忙起身,不敢受呂公著的禮:「恩相何出此言?」
呂公著嘆了口氣,道:「卻是因為國事,可能要讓公擇委屈一番。」
李常不懂了。
不是說好,來談我的那個方略嗎?
怎麼就變成我委屈了?
呂公著也不瞞著他,直接道:「老夫打算,上書天子,借公擇之策,解一時之急!」
「還請恩相明言!」
「老夫打算,奏請官家,分遣御史、朝臣,前往大名府、河南府、京東路、京西路……」
「命御史、朝臣及本路常平官,開常平倉,將常平倉中之絹布、陳米,就地發賣,換來錢帛,以解國用之急!」
「所以,老夫說,要讓公擇委屈了。」
李常聽著,自然明白呂公著是個什麼意思?
這是將他苦心積慮想出來的方略,當成一鎚子買賣做了。
這對李常來說,很可能意味著他,這段時間的辛苦,化作泡影。
而李常是了解呂公著的,他知道,若沒有發生什麼大事,他是不可能做這樣的事情的。
於是問道:「恩相何故如此焦急?」
這事情是可以慢慢來的,沒必要這麼急匆匆的做事。
而且,現在將常平倉的絹布、陳米拿出去發賣了。
很可能價值會大打折扣。
至少遠不如春荒或者冬天發賣,更有價值。
呂公著嘆道:「老夫擔心,熙河路戰事若起,而一旦戶部無錢……後果不堪設想!」
太宗的故事,大宋人盡皆知。
西軍的丘八們的脾氣,大宋上下也是略有所知的。
若真的發生戰事,賞賜不到位,不及時,那就要命了。
李常自也知道這其中的輕重,想了想,道:「既是為了國事,下官豈有二話?」
這個天下,可不僅僅是趙官家的。
也是他們這些士大夫的。
大宋乃天子與士大夫共治之天下!
所以,大宋士大夫們的主人翁意識是遠超其他任何朝代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