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6章 上下同利的熙河路(2)
就在種建中率領的宋軍接近膚公城的時候。
蘭州城外,檀香裊裊,數不清的漢、蕃軍民,拜服於道路兩側。
數十名穿著白色僧袍的僧人,持著腳,持著缽盂,口中念著經文,虔誠向前。
在這些僧人的中間,是一個已經須白皆白,慈眉善目的老僧。
這老僧穿著御賜的紫衣袈裟,手中端著一個黃金打造的缽盂,也是赤腳而行。
在老僧身邊,則是一輛由純白的氂牛牽引著的大車。
車上,粉飾著金箔,燃著檀香,撒著紅花,鮮艷的絲綢包裹著車身,諸多珍寶,妝點著車周。
在這大車周圍,還有好幾輛車馬相隨。
「南無阿彌陀佛!」
信眾們在老僧和寶車經過時,紛紛匍匐在地,雙手合十禮拜。
而那老僧在這個時候,總會伸手從缽盂之中抓起一點清水,然後灑向周圍人群。
每每此時,左近信眾,無論漢蕃都會激動起來。
甚至有淚流滿面者。
因為此番普濟懷恩法師,不僅僅帶來了供奉在抹邦山的資聖禪院上的佛牙舍利。
還帶來了過去一年,資聖禪院僧人們,在佛塔下接引的雨露甘霖。
這些雨露甘霖,受佛牙舍利滋潤,自有不凡,有種種神效、功德。
眾生若受此甘霖賜福,只要是虔誠禮佛者,便可消災祛病,也能降妖除魔;更能福澤先人,也可護佑子孫;甚或罪孽盡消,死後不受地獄之苦,可直去西天極樂!
總之,就是無所不能!
只要虔誠禮佛、敬佛,佛祖自有賜福。
至於什麼叫虔誠禮佛?要達到什麼標準,才能得到相關賜福?
這就是由心而定了。
信眾應該捫心自問,自己是否心誠?
總之,就是一套凈土宗、禪宗還有密宗的理念糅雜在一起的說辭。
這也是這個時代的特點——凈土宗、禪宗、密宗的理念和思想,在如今是互相糅雜或者說借鑒的。
效果確實很好!
蘭州城頭上,穿著戎服的趙卨,遠遠的看著這一切,忍不住道:「這智緣僧,倒還真是個妙人。」
「也不枉官家,冊封他為普濟懷恩法師!」
左右聽著,都是笑起來。
他們都是知道內情的,甚至乾脆就是策劃了這個『佛牙舍利巡熙河』一事的直接參与人。
所以很清楚,現在眼前所見一切都是經過了周密策劃、設計的。
「經略相公……」一直在旁邊,默不作聲的熙河路經略安撫副使、兼知蘭州李浩,忽然開口問道:「今日之後,那資聖禪院在熙河的影響力,會不會勢大難制?」
大宋可是吃過宗教的虧的。
而且在現在還在吃!
江南一帶,食菜魔教在鄉村和城市的底層,如同藤蔓一樣瘋狂生長。
以至於在食菜魔教勢力強大的地方,連地方官都不得不妥協,與之合作。
不然,就做不了任何事情!
「而且,下官還聽說,那位普濟懷恩法師,未來會在溫溪心的湟州轉世重修……」
李浩憂心忡忡的道:「如此一來,我恐將來抹邦山上僧人,不守法度,甚至蠱惑百姓……」
李浩是熙河路諸將之中,經歷比趙卨還要複雜的人。
他是關西人,本家綏州,乃父李定,乃狄青部將,跟著狄青征討儂智高有功,官終廣西兵馬都監,所以他的少年時期是在廣西度過的,父喪之後,扶棺回鄉,在綏州守孝三年,然後遊學四方,去過各地。
可惜一直科舉不利,若是正常情況,像他這樣的沒什麼背景靠山的武臣子弟,沒有貴人提拔,天花板將註定他很難突破大使臣。
好在,王安石變法帶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風口。
他趁機前往汴京,靠著西軍的底子和熟悉沿邊的虛實,向王安石獻上了《安邊策》,於是得到推薦。
旋即被任命為管勾鄜延路兵馬,一下子就飛升了。
更妙的是,在這個時候,一個人找到了他,對他說:小夥子,跟我干吧!
這個人叫章惇。
於是,李浩跟著章惇去了兩湖,先從辰州開始。
幾年間就屢立戰功,成為章惇開兩湖的頭號幹將,章惇在功成后,將他的名字列在了有功將帥的第一名。
就這樣,他這個在熙寧之前還默默無聞的小使臣,在熙寧十年的時候,就已經官拜熙河路兵馬鈐轄,武臣階升到了引進副使的高位!
隨後又吹來風口,五路伐夏,他跟著李憲,猛打猛衝,收復蘭州,下天都山,於是以武臣知蘭州。
隨後五次蘭州會戰,他大贏特贏。
靠著王文郁等猛將的勇猛,一路立功升遷。
如今已是熙河諸將之中,武臣階最高的幾個人之一了——去年入京面聖述職后,以戰功升忠州防禦使,這就是正任武臣了!國朝歷代,不超過十個正任武臣!
於是以知蘭州軍州事,兼任熙河蘭會路經略安撫副使。
作為一個武臣來說,下一步,就是回京拜管軍,然後是馬步軍、侍衛親軍、殿前司的正貳官。
對一個武臣而言,若能如此,那就進可以如那些勛臣一般,與皇室聯姻,退可以學種家、姚家、折家這樣的將門,成為西軍的名將家族。
而走到這一步的武臣,其實也都是充滿了主人翁精神的!
為什麼?
因為他們和他們的子孫的富貴,已經和趙官家完全綁定在一起。
理論上來說,大宋不滅,他們子孫的富貴就不愁!
而李浩是見過宗教的可怕的。
他青年時,曾遊學揚州,親眼看到過,揚州當地的寺廟,是如何利用信眾,橫行一方的。
跟隨章惇開兩湖的時候,他更見識過宗教的厲害。
幾個和尚,三言兩語,就能讓那些山上的土人,主動走下山來,接受編戶齊民。
而和尚們僅僅是承諾,官府會在當地敕建一所寺廟。
自然,他看得出,抹邦山的資聖禪院的可怕。
趙卨還沒開口,向宗回就已經笑了起來,道:「直夫(李浩表字)不必憂心於此!」
「官家已賜金瓶、玉簽,將來抹邦山的資聖禪院的傳人,只能由御賜金瓶選出。」
「此外,那位轉世的普濟懷恩法師,在成年前需前往汴京在大相國寺或者護國寺中修行。」
這是確保抹邦山的普濟懷恩法師,永遠跟著官家走的兩道保險。
前者,確保了每一代普濟懷恩法師,都一定是來自於和大宋關係密切的家族。
後者確保了每一代普濟懷恩法師,必然親近朝廷。
李浩聽著,終於明白了,那御賜金瓶是做什麼的了?
頓時心悅誠服的對向宗回拱手:「原來如此,多謝公事解惑。」
又面朝汴京方向拱手拜道:「真聖明天子也。」
向宗回呵呵的笑了笑,想起了從汴京城傳來的一個消息——狄青子狄詠,已拜管軍,其女已為阿姐收為養女,封為縣君。
而李浩的父親又是狄青的舊部。
有著這層關係在,日後倒是可以與李浩多親近親近。
指不定,將來用得上!
……
智緣僧當天就在蘭州官府的安排下,於蘭州城,舉行法會。
數萬蘭州軍民共同參與了法會,在這個過程中,智緣命人抬著佛牙舍利,拿著從資聖禪院帶來的受佛牙舍利滋潤過的佛水,賜福在場軍民。
蘭州城,頓時就彷彿被上了一層buff。
軍民士氣大振!
第二天,他還在蘭州官兵的護送下,前往了在蘭州外圍,諸寨堡之間,正在採摘棉花的棉田裡,給在這些地方『務工』的各族百姓賜福。
不得不說,這個老和尚的身體是真的強。
連續兩天,赤腳行走各方,賜福各族百姓,卻依舊面不改色。
別說他是個老人,就是年輕人,也未必能有這樣的體魄。
而智緣這樣走了一遭后,整個蘭州築壘區的漢蕃軍民士氣高漲!
就連棉田裡的僱工,在採摘棉花的時候,都覺得自己有用不完的力氣。
當然了,並不是所有人都這樣想。
嵬名阿密,就非常焦慮。
他躺在棉庄的木屋中,看著那幾隻被養在屋外的猛犬,趴在地上,啃著骨頭。
他很想逃出去。
逃離這個可怕的地方!
可是,他渾身上下的肌肉,早已經酸痛無比。
晚上吃下去的青稞飯,早就已經消化乾淨了,肚子在咕咕的叫著。
下一頓,還得等到明天早上。
那個時候,棉庄的包家人,會帶來足夠的飯菜。
有餅,有湯,甚至還有幾片肉乾!
這是棉庄的僱工,一天之中,唯一能吃飽的時候。
因為,接下來的整整一天,他們都需要在棉田裡不斷機械的重複採摘棉鈴的工作。
而晚上給的那頓飯,僅僅只是讓人不餓死。
想到這裡,嵬名阿密就無比壓抑,這裡的生活對他而言宛如煉獄。
他這個嵬名家的下一代佼佼者,出了名的勇士,現在卻被束縛在棉庄之中,不僅僅每天都得重複做著同樣的事情,還要忍飢挨餓。
若有可能,他願意付出一切代價,逃離這個地獄!
可惜,他根本沒有逃跑的可能。
不僅僅是因為沒有力氣,便是有,他也知道,自己是跑不掉的。
因為有人試過了!
就是跟著他一起,去熙州打探南蠻消息的都布克。
那個默拉家的下一代,因為逃跑,被南蠻養的惡犬追上,咬的遍體鱗傷,然後被帶上了枷鎖和鐐銬。
從此,棉庄最重最累的活,都是都布克去做。
而且,他連工錢都拿不到。
想到工錢,嵬名阿密從他身下的布兜里,摸出了前兩天棉庄發下來的工錢。
五百個冰冷的黑色鐵錢,在手心搖動著。
看得出來這些鐵錢都是好鐵!
沒有摻雜雜質,只要融了就可以打造兵器,鑄造農具。
他看向和他住在一個棚子里的那些工友。
大部分人都已經睡著了。
但……
還有一個人,和他一樣,睜著眼睛,不知道在看什麼?
嵬名阿密看著那人心中一動。
他知道的,那人也是党項人——從口音、髮型上就看出來。
嵬名阿密也已經觀察了此人好幾天了。
他總是表現的和其他人不一樣,一直都是很焦慮的樣子。
「難道,他也是國相派來的探子?」
帶著這樣的想法,嵬名阿密悄悄的湊了過去。
他住的木棚,是大通鋪。
一個通鋪睡了七八個人。
所以,他沒費什麼功夫,就到了那人面前。
「都克,在想什麼?」嵬名阿密試探性的問道。
那人看到嵬名阿密,坐了起來:「俺在想,今天白天,法師賜福的時候,將佛水灑在了俺頭上的事情。」
他抓著嵬名阿密的手,興奮的問道:「阿密你說,這是不是說明俺是有福氣的?」
嵬名阿密順著對方的話,點頭道:「這是自然。」
「都克是有福氣的人。」
都克頓時就咧嘴笑了起來:「這麼說來,佛祖肯定會保佑俺吧?」
「肯定的。」
「真的?!」
「真的!」嵬名阿密輕聲鼓勵著對方,希望能套出他的話,於是問道:「都克,想要個什麼樣的福氣?」
都克那張年輕粗獷的臉,一下子就漲紅起來,而他說出口的話,讓嵬名阿密若墮冰窟:「若佛祖保佑,有一個西賊落到俺手裡就好了。」
「無論是死的,還是活的!」
「俺都知足了。」
嵬名阿密咽了咽口水,看著對方頭上標準的党項髡頭髮型。
你可是党項人!
大白高國的勇士,兀卒的臣民!
怎麼能,怎麼可以有這樣大逆不道的想法?!
但都克沒有看到嵬名阿密的神色,他開始興奮起來,滔滔不絕的開始了念叨:「若佛祖真的保佑俺,能逮到一個西賊。」
「那俺就可以離開這棉庄,雇傭幾個僱工,去開墾棉田了。」
「有了棉田,俺就能在這裡娶妻……」
隨著都克的滔滔不絕,其他工人都被吵醒了。
這些人本來想要發火,可聽了都克的話后,卻也都興奮起來。
「俺也想逮個西賊……」一個羌人僱工自語著,眼中閃著光。
「俺也是啊!」一個吐蕃僱工感嘆著:「若佛祖保佑,叫俺心愿得成,俺一定帶著俺的家人,徒步去抹邦山朝聖還願。」
「俺也願如此!」
嵬名阿密頓時手腳冰涼。
連南蠻棉莊裡的僱工,連這些生活在最底層的人,都在夢想著,能夠抓到或者殺死一個大白高國的勇士,來換取他們的命運改變。
而且,這些人甚至都不是漢人!
他們是吐蕃人、党項人、羌人!
但他們依然憧憬著,能夠通過在戰場上生擒或者殺死一個大白高國的勇士。
這個事實,讓嵬名阿密無比恐懼。
讓他想起了去年正月的定西城之戰,那一戰,大白高國數萬大軍,圍攻南蠻的蘭州外圍定西城。
一個只有五百守軍的寨堡。
但數萬精銳,圍攻一月有餘,卻無法撼動小小的定西城。
反而損兵折將!
為什麼?
因為定西城上,不止有漢人,還有吐蕃人、羌人。
也不止有男人,還有女人!
就連老人孩子,都在幫著運水、做飯、送箭、護理傷員!
一個定西城尚且如此。
現在,南蠻的整個熙河路,都已經變成了定西城的模樣。
這仗,還怎麼打?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看向還在滔滔不絕的暢想著的都克。
他壓低聲音,問道:「都克是那裡人?」
「俺是涼州人。」
「那個部族的?」
「五牛家的。」嵬名阿密眨眨眼睛,根本沒有聽過,估計是一個不出名的小部落。
「那你怎麼來的這裡?」嵬名阿密問道。
都克道:「俺在那邊活不下去啊!」
「賊殺的五牛家,把俺家裡的糧食都搶走了,俺爹和俺妹都餓死了,俺娘死前,叫俺快跑,隨便跑去那裡!」
「俺就一直跑一直跑,最後跟著一些人,鑽了過來。」
嵬名阿密沉默了。
因為他知道這正是興慶府的命令。
為了籌集糧草,開始對各部開始了竭澤而漁,這些部族沒有辦法,只能超級加倍,壓榨他們的部民。
他也沒辦法苛責對方,只能問道:「那都克想不想回去?」
「回去?繼續去給五牛家做牛做馬嗎?」都可笑了。
「俺在這裡過的很好,每天都能有吃的,不會餓肚子了……」
「俺還能拿到工錢!」
他摸著自己身下的那些鐵錢,他在涼州,給五牛家做了好幾年的佃農,連錢是什麼樣子都沒有見過!
但在這裡,在趙官家治下,他拿到了工錢。
而且每個月都能有七百個呢!
這是因為工頭看他幹活勤快,請示了包家的主人給他加的!
「當然,俺要是有機會是要回去的!」都克忽然說道:「不過,得等俺當上了官家的保丁甚至是軍士!」
「若真有那麼一天,俺一定提著刀子,去找五牛家算賬!」
嵬名阿密聽著渾身顫抖。
心中更是在瘋狂尖叫:「國相!國相!不要來蘭州!絕對不要來蘭州!」
「這裡是煉獄!」
「是大白高國的血肉墳場!」
連棉莊裡的僱工,連党項部族的自己人,都在想著如何殺、俘一個大白高國的勇士!
大白高國縱有千軍萬馬,也必然失敗。
勇士們的鮮血,將溢滿山谷,屍首將填滿溝渠!
打不贏的,絕對打不贏的!
無論如何也打不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