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冒了
元祐元年八月甲寅(29)。
趙煦早上起來,剛剛吃完早膳,馮景就來報告,說是提舉太醫局陳易簡求見。
趙煦一聽就明白了,吩咐道:「讓他來見朕吧。」
沒過多久,陳易簡就來到了趙煦面前,四拜而禮后,趙煦問道:「卿此來,可是有要事?」
陳易簡低著頭,拜道:「奏知陛下,臣等無能……」
「臣等雖竭盡所有,然而,司馬公之病,卻已入膏肓……」
趙煦聽著,嘆了口氣,道:「不怪卿等。」
司馬光的病情在三天前忽然惡化。
先是不能行走,然後就陷入癱瘓,顯然,中樞神經系統已經失能。
他的生命開始進入倒計時。
陳易簡再拜俯首不起。
趙煦問道:「司馬公還有多少時日?」
陳易簡伏地奏道:「恐只在這三五日間。」
趙煦再次嘆息一聲,擺手道:「知道了。」
「卿且先回去吧。」
太醫們在司馬光的病上,確實是儘力了。
他們已經用盡一切手段,甚至一度扭轉了司馬光的病情。
然而,葯醫不死病。
當病人不遵醫囑的時候,就算是華佗在世,也只能束手。
司馬光的病情之所以,在短時間內忽然惡化。
還是和沿邊的戰事有關。
他在聽說了,熙河有事,陝西四路都受到攻擊后,就根本坐不住。
不僅僅不顧其子司馬康的勸阻和太醫局的太醫們的勸說,開始再次寫奏疏上書議論。
然而,他的奏疏還沒有寫完。
河東那邊就傳來了呂惠卿,已經率軍越過了窟野河的消息。
司馬光氣急之下,在家中大罵了一通呂惠卿。
什麼福建子、說法馬留(呂惠卿長的比較瘦,說話愛手舞足蹈,表現欲強,所以被人取了個『說法馬留』的外號,馬留是猴子的意思)云云,都脫口而出。
如此一來,急火攻心,病情豈能不惡化?
打發走陳易簡,趙煦起身,對左右吩咐:「走吧,去慶壽宮。」
也是該出宮慰勉,以示尊重,順便將司馬光的政治遺產,全部收下。
便到了慶壽宮,奏了兩宮允可。
然後正式遣使前往司馬光府邸通知——將於明日,御駕駕臨親臨司馬光府邸慰勉。
而這幾乎是等於告訴所有人——司馬光不行了。
……
昭慶坊,司馬光宅。
他躺在病榻上,臉色蒼白的看向了來到榻前的兒子司馬康。
「老夫剛剛夢見了龐庄敏公(龐籍)……」他悠悠的說著:「庄敏公問我,這一生有何功績?」
「我竟不能對!」
說著他的眼眶,就流下眼淚。
想他司馬君實這一生,年少成名,家庭和美,婚姻幸福,知己無算。
然而,他也對不起很多人。
對不起亡父,因為他沒有子嗣,只能從長兄處過繼一個。
對不起妻子,這一生,多賴愛妻照顧、包容,卻很少抽空陪伴。
但他最虧欠的,還是視他如子,耳提面授的恩相龐籍龐庄敏公。
龐籍生前,曾對他抱有隱隱期望。
希望他可以繼承自身的志向、理想與抱負,救國救民。
然而,他這一輩子,在政治上卻是一事無成。
王安石的邪法的骨幹他一個也沒有廢掉。
青苗法,換了個叫『便民低息貸款』的名頭,依然在禍害百姓。
免役法、免行法,僅僅做了部分調整。
保甲法,依然在沿邊地區實行,只廢掉了內郡。
而且,以上種種,沒有一個是他主持下做的。
這讓司馬光,尤為惶恐。
雖然,他個人是既不信佛教,也不通道教,甚至不相信鬼神的存在。
這從《資治通鑒》一書就能看到。
全篇《資治通鑒》對鬼神讖諱之事,是能不談就不談,能省略就省略。
哪怕不得不提,常常也是一筆帶過。
然而,當他的生命將要走到終點的時候,他依然恐懼起來。
恐懼著,那些九泉之下的人,對他的責問。
特別是龐籍!
也恐懼著未來青史上對他的評價——你司馬光,號稱天下奇才,受天下之望,為先帝所託孤,為政一年有餘,做了什麼成績?
答案是沒有成績!
未成一事,未獻一策,未立一法!
後人該如何評價他呢?
司馬光不得不憂心於此。
司馬康當然知道,自己父親的憂心所在,他流著淚說道:「大人,方才宮中遣使來傳旨,言是官家明日要率宰執大臣親臨慰勉大人。」
司馬光聽著,一雙眼睛立刻迸發出光明。
整個人更是一下子就精神起來了!
是的!
他還有希望!
官家……官家……
他要在宰執們的見證下,留下屬於他的印記,獻上作為臣子的最後忠誠!
……
文彥博拄著几杖,緩緩走在文府之中。
他的小女兒,包綬之妻文氏攙扶著他,慢慢走著。
「聽說官家已除包二郎為熙州通判?」文彥博問道。
「是!」文氏低著頭,柔聲道:「官人已得了吏部官牒,聖旨以恩啟用,特旨除為宣德郎,擢用為熙州通判兼熙州州學監。」
文彥博聽完,感慨道:「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回去后,好生告訴包綬,不要辱沒了乃父所積之德。」
說完,老太師就拄著几杖,慢悠悠的走向了自己的書房。
文氏將他送到書房門口,才再拜而去。
文彥博看著自己女兒遠去的身影,搖了搖頭:「唉!」
「若老夫諸子,能有一個如包綬這樣的,老夫也能瞑目了。」
奈何,他的兒子,別說和包綬這樣的君子人物比了。
就是和素來被認為是混吃等死的向宗回、高公紀都比不上!
這兩人只要回朝,節度使或許不能馬上撈到。
可正任官肯定是穩了的。
不止如此,他們在熙河還撈到了一大片產業。
可謂是功勞、私財,全部到手!
這也難怪,現在的外戚勛臣們,都在嗷嗷叫著,給當今官家歌功頌德。
一個既能讓他們有立功空間,又能給他們合法合理的創造出撈錢機會的官家,誰不喜歡呢?
不過呢!
文家也不差!
文彥博知道此番包綬的除授,其實就是給他看的。
潛台詞就是:好好乾,朕不會忘記太師的功勞的。
文彥博慢慢的坐到書房放著的一把躺椅上,他靠著躺椅,身子慢慢搖晃起來。
這把躺椅,是宮中御賜的實木椅,木材選的是崖州的黃花梨木,乃是為他個人特製的躺椅,所以名叫:太師椅。
躺在太師椅上,文彥博望著頭頂的橫樑。
「司馬君實,也要與世長辭了。」他嘆息著。
「唉!」
又有一個老朋友,要和他永別了。
雖然,他和司馬光在入京前,就已經面和心不和了。
入京之後,更是分道揚鑣,已經尿不到一個壺。
可是他還是有些不舍。
……
第二天,八月乙卯(30)。
昭慶坊,為禁軍所清場,三步一崗,五步一哨。
辰時剛過從宣德門而來的天子御駕,就進入昭慶坊內。
隨駕而來的,是目下整個都堂的宰執。
無論是新黨,還是舊黨,能來的都來了。
除此之外范純仁、呂大防等和司馬光關係密切的大臣,也都奉詔隨駕。
一行浩浩蕩蕩,到了司馬光宅邸前。
司馬光之子,司馬康早早就在門前候著,遠遠見了御駕,便領著家小,跪伏於地相迎。
「愛卿請起。」趙煦上前扶起司馬康,他如今的身高,已差不多有四尺七(大約148),隱隱算是個小大人了。
也就是長相稚嫩,身材還不夠強壯。
而,司馬康的身高也不算高,將將五尺二三(165左右)。
所以他扶起司馬康,倒也不算滑稽。
「陛下……」司馬康深受感動,淚流涕泣,躬身拜謝。
趙煦對他點點頭,問道:「司馬公情況怎樣了?」
「家父聞說陛下親臨,早早就已在等候了。」司馬康哭著說道。
司馬光本已油盡燈枯,為了在御駕親臨時,能夠正常說話,保持清醒,所以他請太醫開了葯。
但這種葯是很傷元氣的。
藥效一過,身體必然加速崩潰,等於是自殺。
然而,他堅持如此,誰都勸不住,也沒有人敢勸了。
因為,所有人心裏面都明白,司馬光就這三五天的時間了。
趙煦聽著,嘆息一聲,內心稍稍有一點愧疚。
但這愧疚很快就消失的乾乾淨淨。
因為,他此來雖然是來作秀的,但也是來挽救司馬光名聲的。
甚至是給他送功勞的。
所以啊,該是司馬光欠他的才對。
帶著這樣的心思,趙煦宰執們簇擁下,在司馬康的引導下,進了司馬光宅。
……
「陛下……」當趙煦的身影,出現在司馬光的卧室前時。
司馬光立刻就激動起來,掙扎著想要起身。
可惜,他的身體已經不聽大腦的指揮了。
特別是整個下半身,完全僵硬,患有足瘡的腿,更是連痛感都已經喪失。
於是他只能勉強抬起頭。
「司馬公不要動。」趙煦走上前去,看著因他到來而激動的司馬光。
這個在他上上輩子,被他恨之入骨的重臣。
當然了,現在,趙煦已經知道,司馬光在他的上上輩子元祐時代,其實並未做過任何他不利的事情。
很多事情,都是別人打著他的旗號做的——比如說劉摯、王覿等朔黨領袖。
然後這些事情就被重新上台的新黨,按在了他腦門上。
趙煦坐到榻前,看著司馬光的神色問道,便命司馬康,將司馬光扶起來,然後才問道:「相公可有什麼話,要和朕說?」
此時的司馬光,整張臉都已經凹陷,只剩下皮包骨了。
但他的意志,卻依然非常頑強。
見著趙煦,他就依偎在司馬康懷中,說道:「老臣命不久矣……」
「臨終之前,能蒙官家愛幸,屈尊下降,親來慰勉,老臣此生足矣!」
說著,他就看向了那些在門外站著的宰執大臣們。
眼睛從這些人身上掃過。
韓絳、呂公著、李清臣、安燾、李常、張璪……
他微微吁出一口氣來:「只是臨終之時,有幾句愚鈍粗鄙之言,想說與陛下。」
趙煦點點頭,伸手握住了他那已經如同枯木一樣乾癟的手,柔聲道:「相公諫言,朕當洗耳恭聽。」
「願請相公,不吝賜教。」
演技這一塊,趙煦在現代,已千錘百鍊。
因為,他有太多可供學習和揣摩的對象。
司馬光見著,卻是感動不已。
沒辦法,現代人的社會,套路太多。
別說司馬光了,就是現代社會的好多人,也經常一不留神就被人套路了,感動了,熱淚盈眶了。
「老臣聽說,如今西賊入寇,陝西千里烽煙……」
趙煦點點頭,這個事情,如今人盡皆知。
「老臣還聽說朝中有聲音,說什麼若西賊敗退,當調集精兵強將,乘勝追擊,滅此朝食?」說著,他就緊張的看著趙煦。
趙煦頷首:「朕有所耳聞。」
這聲音,自然是新黨發出來的。
代表人物,就是河東的呂惠卿,以及朝堂上的安燾。
呂惠卿在兩天前,傳回奏疏,言已奉詔出兵,正在越過窟野河,欲尋西賊左廂之兵決戰。
他信心十足的誇下了海口——願將河東兵馬,直取無定河。
這就是要打到党項人的核心地區去。
安燾則是另外一個畫風,開始大肆鼓吹,可以一戰滅敵云云。
新黨大臣急躁的毛病,暴露無遺。
「陛下!」司馬光看向趙煦,嚴肅的道:「此種言論,誤國誤民,絕不可取!」
「朕明白。」趙煦點點頭。
他搶在司馬光要表達他的和平主義和反戰主義思想前,就開始表達自己的態度:「朕雖然年少,未經兵戈,但皇考在時,曾教誨朕曰:夫,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人主不可不察,不可不慎,不可不謹!」
「皇考於是言,每當用兵,人主當自慮其力,當量力而行……竊不可急躁用兵,更當戒冒進之心!」
「這就是朕命章相公南討交趾,卻止步於富良江,然後宣仁義忠孝於交趾,命其自省的緣故。」
這是實話。
也是趙煦的真實想法。
現在的大宋,並沒有滅亡西夏的力量,也沒有做好滅亡西夏的準備。
如今更不是滅亡西夏的時機。
有些事情,不是戰場上贏了,就可以贏的。
政治上,經濟上,都需要考慮。
戰場上贏贏贏,經濟外交政治上輸光光的還少嗎?
所以,對西夏問題,趙煦早早的就有了戰略思想。
三個字:切香腸!
今天切一塊,明天切一塊,溫水煮青蛙。
只是,趙煦沒有想到,他還沒有動手,西夏人就動手了。
而且,一來就梭哈,直接全線進攻。
除了河東的呂惠卿,在大搖大擺的進軍西夏的腹地外。
其他所有戰區,都在防守。
党項人這次幾乎是空了大半個國家,傾巢而來。
這就打亂了他的計劃。
倒不是怕党項人打進來——大順城之戰後,党項人就再也沒有攻陷過,任何一個大宋重鎮。
趙煦擔心的,是前方的將帥,被勝利沖昏了頭腦,輕敵冒進,重蹈好水川、三川口、定邊寨的覆轍。
所以,他已經給各路邊臣,送去了詔書,嚴令不可冒進,不可追擊過深。
同時,他也劃定了這場戰爭宋軍的反擊深度——不可過橫山(熙河路是天都山)。
因為再遠,宋軍就要受到後勤補給的限制了。
此外,他還劃定了這場戰爭,宋軍一方的底線,不可佔西賊一寸疆土。
這就是煙霧彈了。
同時也是他的偽裝。
假裝,自己是個幼稚天真的宋襄公。
實際上,卻是要行暗度陳倉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