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3章 議謚
深秋的早上,氣溫格外的低,為了保暖、禦寒,福寧殿的門窗都開始被關死。
同時室內的暖閣,也開始啟用。
這進一步導致空氣不流通。
所以,在八月下旬的時候,趙煦就住進了向太后的保慈宮,那個專門給他準備的東閣寢殿。
全新裝修的保慈宮,沒有水銀,也沒有硃砂。
所有材料和傢具,用的都是純天然的安全產品。
所以,趙煦在這裡睡的格外舒坦。
加上天氣冷,他也有些戀床,故此,他起的比夏天要晚的多。
經常要辰時過後,才會醒來。
今天也不例外。
當趙煦睜開眼睛,他就看到了向太后,也注意到了向太后的神色,有些悲傷。
「母后……」趙煦看向向太后:「發生了何事?」
「六哥……」向太后嘆息一聲:「今日早間,司馬光薨了。」
趙煦嘆了口氣,對此,他昨天就已經有預料了。
「慶壽宮已下詔輟朝三日以示哀。」向太后說道:「故此,今日的朔朝已罷。」
趙煦道:「有司可說過,如何給相公身後哀榮?」
「吾正要與六哥說此事。」向太后看著趙煦,道:「慶壽宮太皇太後言,可循故事,贈太子少保或者太子少傅,追封國公,賜神道碑……」
「只是如此一來,先帝如何交代?」
元豐七年,先帝可是公開說過,要用司馬光、呂公著為師保,以為託孤顧命大臣。
這就是等於許給了司馬光、呂公著宰相的位子。
現在,司馬光未及拜相就去世。
這就讓向太后,有些忐忑了。
趙煦沉吟片刻,對向太后道:「母后所憂,兒也有著同慮。」
「皇考的託孤顧命之臣,哀榮還是應該給高一些的。」
雖然說,司馬光在昨天,對趙煦再三請求,不要對他進行超規格的追贈,一切從簡,從故事。
但趙煦怎麼能讓他如願呢?
不將司馬光架起來,怎麼讓天下人相信,他這個皇帝對司馬光是充滿尊敬、敬重的?
不這樣做,將來怎麼高舉司馬光的大旗,將那些激進派開除出司馬光學生、門生、故舊?
「司馬相公,乃是皇考所遺朕之元老!」
「其道德天下無雙,品行譽滿天下!」
「兒聽聞《禮》曰:微之顯,誠之不可掩也!又聞詩云:相在爾室,尚不愧於屋漏!」
「司馬公一生,誠哉斯言!」
趙煦說著,眼睛就微紅起來:「今公辭世,朝廷益當重表其德,以彰天下之風!」
向太後點頭:「正該如此。」
「司馬相公生前未能拜相,吾已有愧於先帝,若死後哀榮也不能重益之,吾無顏見先帝……」
「只是……」向太后頓頓:「六哥,該如何安排司馬相公的哀榮呢?」
這確實是個問題。
司馬光死時,只是門下侍郎,寄祿官還卡在正議大夫上,爵位也只是開國公。
按照制度,追贈侍中、太子少保、太子少傅一類的榮譽性官職,追封國公,已是極限。
了不起,追贈的官職高一點。
加一個太子太傅就已經是極限了!
就這,都有一些程序性的問題,因為司馬光生前,並沒有加太子少保、太子少傅一類的職銜。
一下子加到太子太傅,都是超規格了,會讓人議論的。
至於司空、太師、司徒這樣的三公追贈,就不要想了。
這是只有宰相或者曾擔任過節度使的重臣,才能有的。
趙煦想了想,道:「母后,不如這樣……」
「兒聽說,過去國朝宰相,名曰:同中書門下平章事。」
「如今,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已罷,不如將之作為贈官,用以追贈司馬相公。」
向太后聽著,眼睛亮了起來。
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本就是宰相,元豐改制罷之,不再設置,用來追贈一位執政,力度剛剛好。
這也算是變相實現了先帝的旨意安排。
「而皇考曾言,要以相公為朕師保,相公在朝年余,雖卧病多時,然其敦敦教導,兒是記在心上的。」
「司馬相公,既贈同中書門下平章事,自可再加太子太傅、太師銜,以彰其德!」
「其子司馬康,守制之後,起複之時,可循宰相子故事,由吏部注闕。」
司馬康,自然有進士功名在身——他是熙寧三年的進士。
和葉祖洽、蔡京、陸佃、上官均等人是同年。
向太后聽著,非常歡喜的頷首點頭:「六哥所言,甚為合理。」
她現在只想如何完成自己丈夫的諾言。
於是,向太后道:「此事,卻需說服慶壽宮太皇太后。」
趙煦道:「母後放心,太母那邊,兒臣去說就是了。」
太皇太后不可能在這個事情上,設什麼障礙的。
她就算再怎麼不喜歡司馬光,現在司馬光也已經死了。
按照大宋的遊戲規則和傳統,人死債消。
再多的恩怨,在一個大臣死後,就該煙消雲散。
何況,她還很好面子。
事情,也如趙煦所料,他親自到了慶壽宮,勸說一番后,太皇太后也沒有再堅持反對,直接同意了趙煦的安排。
於是,旋即下旨給禮部,並命禮部,依照旨意,召集百官,商定司馬光的追封爵位和謚號。
……
隔日上午,文彥博被自己的族人抬著,到了昭慶坊前。
整個昭慶坊,此時已經完全縞素。
司馬光生前的朋友、故舊和門生,紛紛前來弔唁。
當文彥博出現的時候,所有人自動避道,拱手而拜。
他是太師、平章軍國重事,連宰相在他面前,都要執禮,每次入朝,都是宰執起肩輿的元老重臣。
自然,他也有著和宰相一樣的威權——百官避道,群臣禮敬。
文彥博的肩輿在司馬光宅前落下。
文及甫立刻上前,攙扶住自己的老父親。
而在司馬光門口,迎客的范祖禹,也連忙上前來迎接:「晚輩見過太師……」
文彥博看了看這個年輕人。
富弼、司馬光都很喜歡的年輕人。
他微微頷首,便在范祖禹的引領下,步入宅邸,進入已經裝扮好的靈堂前。
他看著靈堂中,那司馬光棺槨前,立著的神主牌。
「君實啊……」他嘆了一聲,上前一步:「你與老夫,相交數十年。」
「古人云:與君子交,如入芝蘭之室。」
「老夫深有此感!」
「君實且放心去吧……汝之子孫,老夫會代汝看顧的……」老太師低聲呢喃著,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讓靈堂上的人都能聽清楚。
只是,在這些人中,一些人特別是熟悉洛陽情況的人,都在心裏面不斷吐槽。
「文太師,不愧是文太師啊!」更有人在心中陰陽怪氣:「司馬相公在時,曾多次登門拜訪,太師卻避而不見!」
「相公卧病時,也只派了子嗣上門探望。」
「如今,相公薨逝,太師就親自上門致哀了。」
誰不知道,如今宮中官家,已經下詔,要按照宰相的規格,處理司馬相公的喪儀?
還特別下旨,追贈太師、同中書門下平章事!
並命有司,高規格的評價司馬光相公一生的成就。
這個時候,文太師腰不酸了,腿也不疼了,和相公又是知己了!
呵呵!
文彥博卻似乎沒有感受到那些看著他的異樣眼神,走到跪在靈前哭泣的孝子司馬康和孝孫司馬植面前。
「公休,節哀。」文彥博沉聲道。
「多謝太師前來祭奠先父。」司馬康,規規矩矩的給文彥博一拜,嘶啞著聲帶,有些虛弱的說道。
他是個孝順的孩子,雖非司馬光夫婦親生,卻真的將養父養母,視作親生。
當年,養母張氏去世,他居喪守孝之時,幾度傷心昏厥。
如今,司馬光去世,他內心的傷痛,更是無以復加,根本沒有心思和功夫去想別的事情。
文彥博看著司馬康,嘆道:「公休,莫要太過傷心。」
他看向司馬康身後跪著的那個孩子,提醒這個傻孩子:「當要為子嗣考慮,不可讓君實失望。」
「諾!」司馬康再拜:「太師教誨,晚輩銘記在心。」
在司馬光府邸,停留了片刻后,文彥博就在其子文及甫的攙扶下,走了出去,他還要去都堂,關心一下,都堂宰執對司馬光一生的評價。
司馬光去世了。
嘉佑時代相熟的老人,已經所剩無幾。
朝中更是只剩下了馮京、韓絳、呂公著、蘇頌。
這讓他難免唏噓、感慨。
……
在大宋,給大臣議謚,是有程序的。
首先是去世大臣家屬,上書朝廷,請求賜給一個謚號,這是請謚。
朝廷批准后,交太常禮院擬謚,太常禮院,擬定出一批符合該大臣生平的謚號,上報都堂,這交然後都堂集議、討論,選出幾個合適的上奏宮中,這叫定謚。
最後宮裡面的皇帝再從這幾個謚號里,選一個賜下,這是賜謚。
一般來說都是這麼個流程。
不過,這裡面有很多暗箱操作的地方。
太常禮院的官員,就經常靠著這個,狂吃去世大臣家屬的好處。
而一般的家屬們為了給自己的先人撈一個好謚號,只能捏著鼻子任由這些傢伙敲詐。
不過類似司馬光這樣的執政重臣,是直接跳過了前面兩個步驟的。
不需要請謚,也不需要太常禮院的人來擬謚——他們的咖位不夠,沒有資格。
能評價宰執的,只能是另一位宰執。
聽說文彥博來了,韓絳和呂公著,連忙領著其他執政出迎。
等他們將文彥博,迎到都堂的大廳,請他上座后,文彥博就直接開門見山的問道:「諸位宰執,司馬君實的謚號,議得如何了?」
韓絳道:「不瞞太師,我等正在議。」
「嗯?」文彥博眼睛一瞪:「有困難?」
「不瞞太師,確實如此。」韓絳不動聲色的答道。
「有何困難啊?」文彥博眯著眼睛,掃著在場的這些宰執,整個人的氣場完全放開,瞬間就讓很多人感覺到壓力了。
也是直到這個時候,一些年輕人才想了起來。
這位老太師可不僅僅是一個致仕賦閑在京養老的老臣。
他還是一位曾在御前,直接說:陛下乃與士大夫共治天下,非與百姓共治天下的強勢人物。
關鍵是,他說了這個話后,一根毛都沒有掉過。
先帝依然重用他。
韓絳不動聲色的道:「官家禁中曾語太后:《禮》曰:微之顯,誠之不可掩也!又聞詩云:相在爾室,尚不愧於屋漏!」
「故此,我等宰執,以官家之語,擬司馬君實之謚。」
文彥博自知道這個事情。
他看向韓絳,道:「官家既有此意,爾等宰執,照此議定便是有何難處的?」
「依老夫看,司馬君實生賓士學嚴謹,有經天緯地之文章,有道德博聞的名聲,其一生清白,天下知名,志向始終,不曾為之動搖!臨終以仕宦所得,盡饋於父老,可謂無私!」
他說著,就直勾勾的看向韓絳。
誰都知道的,司馬光生前的追求是什麼?
為什麼定不下來?
呂公著這個右相肯定不會攔。
唯一會攔的,就只有韓絳這個左相了。
韓絳眯起眼睛:「自古,謚乃行之跡也。」
「官家固欲美謚之,但我等大臣,卻不能不顧天下議論!」
「當初,夏文庄(夏竦)仁廟初欲謚文獻,群臣非之,再改文正,群臣再非,終為文庄。」
說到這裡,韓琦就看向文彥博:「太師難道連此事也忘了嗎?」
文彥博呵呵一笑,他和韓絳,都知道彼此話中的意思。
他來這裡,就是來給司馬光爭一個好謚號的。
而且,這個謚號,司馬光生前一直在追求。
而韓絳則不想給。
因為韓絳說了——謚,行之跡。
是一個人一生的總結。
而他不認為,司馬光配得上那個謚號。
於是,就舉了夏竦當年的事情來回敬文彥博。
真是豈有此理!
只是,韓絳哪來的膽子?
他今天做這樣的事情,不怕將來他死後,也被人在身後名上為難嗎?
除非……
文彥博眯起眼睛來。
他看著韓絳,想著韓絳透露給他的內容。
禁中官家語太后——《禮》曰:微之顯,誠之不可掩也!詩云:相在爾室,尚不愧於屋漏!
前一句,語出禮記中庸篇,后一句,出自詩經.大雅,也被禮記所引用過。
兩句話連在一起,正常的解釋應該是非常正面的才對!
那為什麼,韓絳非要攔著?不肯給那個謚號?
有什麼事情,是被他忽略的嗎?
這樣想著,文彥博就問道:「那麼,都堂諸公,都擬了些什麼謚號?」
韓絳輕聲道:「老夫以為,司馬君實一生,治學有成,資治通鑒一書,曠古爍今,可謚之曰:文!」
文彥博頓時怒目圓睜的看向韓絳,感覺自己被挑釁了。
因為在大宋,單謚在通常情況下,是可以被理解為一種委婉的批評或者是朝廷對這個大臣的死,根本不重視,甚至很輕視。
因為有兩個前例——仁廟時,曾想給一個叫王沫的小官謚文,而這個官員死時的官職甚至不夠賜謚的標準!
第二個例子,同樣發生在仁廟時代。
執政陳執中去世,當時最初主持議謚的是韓維,韓維素來不喜歡陳執中,所以給他定了個『榮靈』的謚號,這就是指著鼻子罵他了——寵祿光大曰榮,不勤成名曰靈。
主持定謚的太常寺,覺得韓維太激進了,做人要友善一點,所以給改了一個『恭』的單謚——不懈於位曰恭。
這也算是惡評了。
然後,當時的判尚書考功官楊南仲,覺得太常寺這個惡評,太不委婉了,所以將單謚變成了雙謚,加一個襄字,以恭襄報了上去——所謂襄,謚法云:因事有功。
這個人對大宋還是做了那麼一點貢獻的!
當然,放在恭襄的語境里,這個貢獻很可能就是指的他死了這個事情。
最後,報到仁廟那裡,仁廟感覺楊南仲還不如不加那個襄字呢。
於是,最後定下來的就是謚恭。
陳執中,從此就是陳恭公了。
所以,在現實來說,在大宋單謚是不如雙謚的。
這是一個很容易理解的事情。
看看歷代趙官家那又臭又長的謚號就知道了。
同時這也是一個很簡單的數學題——字數越多,功勞越大,美名也越多。
所以,韓絳給司馬光按的單謚,在文彥博的理解中,等於是不裝了,奸臣自己跳出來了!
韓絳看著文彥博的神色,道:「太師不要急。」
「謚文也沒什麼不好。」
「韓文公(韓愈),文起八代之衰,為天下表彰至今,可謂佳話!」
「此外,孔子曰:敏而好學,不恥下問,是以謂之文。」
「司馬君實以『文』為謚,並不傷其美譽。」
「何況,老夫也只是一個提議。」
「太師若是有異議,可以上書官家,直抒己見。」
文彥博看著韓絳,有恃無恐的樣子。
內心的迷思更多了。
因為,很顯然,韓絳是不可能糊塗到這個樣子的。
給司馬光一個單謚?
別說官家了,朝臣們是絕不會答應的。
尤其是呂公著、范純仁、呂大防還有他、馮京、孫固等舊年的舊黨大臣們,沒有一個會同意。
所以……
考慮到韓絳馬上就要致仕這個事實,這就不得不讓文彥博懷疑,韓絳是故意,故意在這裡當小丑,扮惡人。
這樣想著,文彥博就哼了一聲,道:「若是如此,老夫自會上書。」
他看向呂公著:「右相以為呢?」
呂公著平靜的說道:「吾也已擬好了給司馬君實的謚號。」
「嗯?」
「文忠!」呂公著淡淡的說道:「君實,有經天緯地之學,有道德清正之名,有愛民之心,有惠禮之行,謚文,恰如其當。」
「而其危身奉上,不辭艱險,可曰:忠也!」
文彥博的眉頭皺的更緊了。
韓絳故意提出單謚文,或許還能用打擊報復解釋——司馬光生前,沒有給過他一次面子。
所以,他在致仕前,故意噁心一下司馬光雖然很不理性,但不是沒有可能。
畢竟,萬一他抱著自己都要致仕了,不如爽一爽的想法呢?
可呂公著擬的這個謚號就……
文忠?
也算是個美謚吧。
也算符合司馬光生前的作為吧——哪怕他為執政,有八個月在家裡卧病。
但就問你,他是不是不辭艱辛,抱病入京,為少主輔政?是不是在病中都在憂心國事、民生?
可是,司馬光想要的謚號,他自己雖然沒有說出口。
但誰不知道啊?
就是文正!
所謂文正,乃仁廟朝時,為避諱仁廟的名字,而從文貞改過來的。
謚法曰:清白守節曰貞,行清白,執志固也。
又曰:不隱無屈曰貞,坦然無私也!
對大宋而言,文正是僅次於忠獻的美謚。
但對司馬光而言,文正是他一生的追求。
不能謚文正,他的一生就是失敗的。
呂公著與之相交數十年,怎麼連這個都不知道?
除非……
文彥博想到了一個可能,默默的不在做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