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6章 聖明天子

第626章 聖明天子

太學。

駙馬都尉郭獻卿,剛剛完成了今天的功課,恭恭敬敬的將自己的功課,送到了那位當今官家親自指定教導他的老學究手中。

那位嚴肅的老學究,在認真的看完了他的功課後,淡淡的嗯了一聲,道:「善!」

「駙馬經義、文章皆有進益,實乃國家之幸也。」

郭獻卿如今再也沒有昔日的紈絝模樣。

他身上的儒者氣息也漸漸的多了起來,聞言,便拜道:「多賴老師教導,吾方有今日。」

老學究滿意的捋了捋鬍鬚,便對郭獻卿道:「駙馬今日可自由活動矣!」

郭獻卿聞言,內心狂喜,但表面上還是強裝著淡定,拜道:「唯!」

等那老學究離開,郭獻卿就長舒一口氣,拍了拍胸膛:「總算是熬下來了!」

他慢悠悠的將自己的筆墨紙硯,都收了起來。

然後,拿起掃帚,打算去院子里打掃一下。

是的!

現在的郭獻卿,已經學會了自力更生。

至少他會自己燒水,自己沐浴,自己梳妝,自己打掃衛生。

與舊年的他,可謂有天壤之別。

於是,不但身體變好了,人也精神了。

冀國大長公主都說他如今與過去相比,已是『煥然一新』,對太學充滿感激。

只有郭獻卿自己知道,他是不敢不『煥然一新』的。

因為就在他隔壁,有著一位難友——故宰相吳充之子、王安石之婿吳安持。

自從吳安持來到這裡,和他作伴后,郭獻卿就被嚇壞了。

他害怕自己落得和吳安持一個下場!

吳安持如今的下場,讓他每每想及都是毛骨悚然。

先是被送到太學,強迫接受『聖人經義再教育、再熏陶』。

然後反手就是一巴掌扇過來,吳家所有人都被其牽連,仕途受到影響,該改官的改不了,改注闕的注不了闕。

吏部和都堂,拿著吳家人當蹴鞠,你一腳我一腳,踢來踢去。

直到,吳家人同意了一系列堪稱恥辱的條件。

吳安持與王氏和離、送還王氏嫁妝,甚至還被逼著將吳安持與王氏女所生的兒子,也送去江寧。

吏部的王子韶和都堂的某位執政,才停止了對吳家的刁難。

妻離子散!

吳安持的教訓,不可謂不震怖。

對郭獻卿的震懾作用,更是無比強大!

於是,每當郭獻卿想要耍他駙馬都尉的脾氣的時候,他就會想起吳安持,想起王詵。

整個人立刻就老實了。

一下子就能吃苦了,也能學習了,還會反思了。

過去的跋扈、奢靡和放蕩,也一下子不見了。

人也變得通情達理了。

當郭獻卿走到院子里,拿著掃帚,開始清掃院子時,在他隔壁的院子里,隔著院牆,吳安持的聲音傳了過來:「駙馬今日的功課做完了?」

郭獻卿嗯了一聲,拿著掃帚,開始打掃。

「駙馬千金之子,何必每日打掃庭院?等那太學來人做便是了。」吳安持依舊和往常一樣,說著這些勸說郭獻卿擺爛的話。

但郭獻卿充耳不聞,只在心中想著:「吾可不像汝!」

吳安持已經和王安石的女兒和離。

連兩人所生的孩子,也送去了江寧,搞不好將來人家可能改個王姓,從外孫變成孫子,徹底和吳家切割。

就連吳家人,好像都已經放棄了吳安持。

都快一個月了,還沒有人來看望他。

而他呢?

他可還有著大好的未來和前程。

而且,郭獻卿知道,自己離出去已經不遠了。

因為,他的妻子,冀國大長公主在上個月懷孕了。

他將有第二個兒子了!

怎麼可能陪著吳安持一起擺爛?

郭獻卿已立志學周處!

爭取成為大宋浪子回頭的代表,也成為聖人經義無所不能,可以教化人心的象徵。

吳安持見郭獻卿不理會自己,就自顧自的在那裡笑了起來,笑著笑著,他就抽噎起來。

郭獻卿聽著,放下自己手中的掃帚,慢慢的走到院牆邊。

他的眼睛看了看在院子門口,值守著的那個老剩軍,發現對方正趴在案台上,呼呼大睡,似乎已喝醉了。

於是,他大起膽子來,隔著院牆主動安慰起吳安持:「吳兄,恕我說句不大好聽的話,您要再這樣下去,我恐將來有不忍言之事!」

什麼不忍言之事?

自是賜死,然後報一個意外病死,搞不好還會像王詵一樣,連祖墳都進不了,只能在外面當一個孤魂野鬼。

吳安持聽著,止住哭聲,道:「我又能如何?」

妻子和離了,兒子也去了江寧。

曾經的妾室,一個個連人影都沒有。

他的兄弟們,對他避之唯恐不及!

被送到太學這麼久,也就老母親來看過兩次。

至於那些曾經與他稱兄道弟的人,除了文及甫、司馬康外,都視他如瘟疫,避之唯恐不及!

人生如此,吳安持豈能不悲涼?

「您至少應該振作起來……」郭獻卿說道:「只有振作起來才有機會。」

郭獻卿說到這裡,本想提及江寧的那位。

可話到嘴邊,被他咽了回去。

他已不是當初的那個他了。

吳安持呵呵的笑了兩聲,對郭獻卿的話不以為然。

他知道的,自己已經徹底失敗了。

作為丈夫,他被妻子強行和離,作為父親,他的兒子跟著妻子去了江寧,作為士大夫,他被當今天子親口指斥為『自棄聖人仁恕之教,不恤百姓疾苦』,作為官員,他數次為朝廷貶斥……

他徹底失敗了!

所以,他也就擺爛了。

正在此時,太學里,忽然爆發出一陣陣劇烈的歡呼聲。

緊接著,郭獻卿和吳安持都聽到了,從太學的齋舍方向,傳來了無數學子的『萬歲』之聲。

「發生了什麼事情?」郭獻卿和吳安持都好奇了起來。

郭獻卿更是動起了心思,他從院子里,找來一架梯子,爬到院牆上,遠眺著太學齋舍方向。

就見著那些齋舍內的太學生們,成群結隊的走出來。

就連太學的教授、講書、博士們,也都出現在人群中,但沒有組織這些太學生。

相反,他們加入了太學生的隊伍。

「萬歲!」

「聖天子臨朝,國家幸甚!」

「今逢明主,吾輩之幸也!」

郭獻卿遠遠的看著,就見整個太學瞬間就變得人頭涌動。

上舍、內舍、外舍的學生們聚集在一起。

郭獻卿估計,大約整個太學的太學生們,都已經出來了。

這可是足足兩千四百人!

而且這些太學生們是來自天下州郡地方的!

不止如此這些人魚龍混雜,什麼樣的人都有。

有支持擁護新黨、新學的,也有支持擁護舊黨、祖宗之法的。

平素這些人在太學內部,一直在辯經。

經常辯著辯著,就開始人身攻擊,甚至拳腳相加。

像現在這般,不分地域、派系,所有太學生齊聚一堂,互相歡呼、雀躍,口稱萬歲,拜頌聖天子的。

郭獻卿還是第一次遇到。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郭獻卿想著。

正好此時,郭獻卿看到了,那位剛剛離開的老學究的身影,復又出現在了他的視線內。

他趕緊從梯子上下去,重新拿起掃帚,開始打掃院子。

老學究卻是一臉興奮的走了回來,見到郭獻卿,他先是一禮,道:「駙馬果已受聖天子感化矣!」

郭獻卿連忙放下掃帚,躬身道:「不敢!」

「當今官家待我恩重如山,再造之恩,實難報償,唯銜草結環,使子子孫孫,世世代代,永忠官家,方能償報官家恩典於萬一!」

在太學已差不多一年了。

郭獻卿已完全服氣,也徹底認清楚了自己的形狀。

尤其是在有吳安持的對比后,他知道那位官家是真的對他手下留情,高抬貴手了。

不然,完全可以按照吳安持的劇本給他走一遍。

強令和離,廢黜他的駙馬都尉身份,再給郭家施壓,迫使郭家放棄他,這又不難,而且已經有王詵的先例了。

他郭獻卿的家族,還不如王詵家族呢!

至少王詵是太祖功臣王全斌之後,而他的先祖在太祖、太宗時名聲不彰。

只是僥倖靠著有個女兒曾是真廟皇后而已。

偏那位皇后,還死的早,且沒有留下子嗣。

老實說,郭家傳到他這一代,還能不能繼續富貴下去,真的要打一個大大的問號!

老學究卻是非常興奮,對郭獻卿道:「駙馬可聽到太學之中,諸生的歡呼雀躍了?」

郭獻卿點點頭。

老學究拉著他的手,坐到院子里,臉色興奮,帶著亢奮的心情,說道:「就在一個時辰前,當今天子巡視綾錦院,揪出了綾錦院內官吏舞弊案!」

「官家更金口玉言,與左右言:今之諸司,已到了不得不刮骨療毒的時候了!」

「又言:況聖人之教,受大者不得取小,肉食者不可與下民爭利!」

「更言:當今天下,誠如司馬文正公所言……」

「官府所得太多,小民所得太少!」

「聖天子!誠可謂聖天子矣!」

「三代之治,不敢期望,與成康比肩,中興大宋,卻是指日可待啊!」

老學究是標準的儒生,一輩子都浸淫在學術上。

而如今的大宋學風,以復古為旗,主張回到春秋戰國,以聖人真意為基礎。

自然,對這樣的事情,是既激動又興奮。

郭獻卿聽著,卻張大了嘴巴,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當今天子……

他會說這樣的話?

郭獻卿想起了去年,這位陛下那些別緻又新穎的催債手段。

怎麼看,他都不像是這樣的人啊!

當時的氣氛,郭獻卿作為當事人,可是記得非常清楚的。

為了讓勛貴外戚們還錢,這位陛下可謂無所不用其極。

甚至直接就將包括徐國公張耆家族在內的好幾個勛貴家族祭了旗。

全家家產抄沒,還編管了十幾個人。

更把他這個駙馬姑祖父給送到了太學,接受聖人熏陶,進行再教化、再改造了。

在那場風波里,郭獻卿記得,有一個姓張的勛貴,僅僅是因為欠了市易務不到一千貫錢沒有及時歸還,就被其直接抄沒家產,本人貶為房州團練副使,編管居住。

現在……

官家來這一出?

郭獻卿本能的縮了縮脖子,感覺背後涼梭梭的。

這不僅僅是因為他吃過那位陛下的苦頭,領教過對方的厲害。

還是因為他知曉,歷代趙官家們的性子。

一個個都是嗜財如命的主!

哪怕是那位以仁厚著稱的仁廟皇帝也不例外!

這麼多年了,這一代代官家下來。

諸司場務、散落在天下州郡的監當官們,在外面是個什麼模樣?什麼情形?誰不知道!

有司橫徵暴斂,監官吃拿卡要。

內臣們瘋狂斂財,外戚們見著好處就要往自己兜里揣。

為什麼沒有人管?

答案其實已經很明顯了!

這些人,這些皇室派出去的監當官們,無論是文臣還是武臣,不管是內臣還是外戚勛貴。

他們都是奉旨撈錢!

而且,都有著kpi在逼著他們,在所在之地,拼盡一切的敲骨吸髓,以便完成官家們派下來的任務。

當然了,這些傢伙在外面,在完成了官家們的任務的同時,也會趁機將錢往自己口袋裡揣。

而官家們對此是熟視無睹,甚至是故意放縱、偏袒的。

這麼多年來,御史台的烏鴉們,懟天懟地。

但很少有人敢彈劾那些代表趙官家們在外面撈錢的監當官。

原因很簡單——

烏鴉罵閹豎禍國,外戚跋扈,勛貴無能,趙官家們也就笑笑,可烏鴉要敢罵到諸司場坊上面,那就不好意思了。

因為趙官家會認定你在罵他!

而且他確定自己已經掌握證據!

趙官家可不會慣著這等亂臣賊子!

於是,這隻烏鴉這輩子都得在偏遠軍州待著了。

就像是現在正在南平軍的山溝溝里看食鐵獸齜牙的王岩叟以及在施州的群山裡的孫升那樣。

趙官家們,對於怎麼利用烏鴉,如何駕馭烏鴉,可是經驗豐富的很的。

當今也不像是學藝不精的樣子!

其編管劉摯、貶王岩叟、孫升,手段熟練,技巧嫻熟。

連郭獻卿的妻子冀國大長公主來看他的時候,都曾感慨過:「母妃與我言,當今天子,真天生天子!祖宗以來無有出其右者!」

這就說明,他不僅僅在外廷,就輕駕熟,搞不好就算是內廷,也被他搓成了清一色。

皇城司、通見司、御葯院等關鍵部門,都已在其手中了!

所以……

「官家葫蘆里到底賣的是什麼葯?」郭獻卿沉默了。

但在老學究面前,他卻是張口就來:「果是聖天子矣!」

「天下之幸也!」

郭獻卿已經知道,外面的太學生們為什麼這麼激動的原因了。

諸司場務,被歷代官家,搞得遍地都是。

比如說,現在皇室的貢茶,就是在福建的建州的北苑茶園裡產出的。

也比如說,皇家所用的綢緞,特別是上等的絲帛原料,都是從成都那邊的蠶農手裡搞來的。

皇室專門派了人,在成都府,主掌桑蠶茶馬等事。

現在在成都的,好像就是從當朝皇太後身邊出去的內臣。

此外,各地礦冶、礦坑也都有監當官。

州郡的主要集市、市場,也有著趙官家們派出去的大臣盯著收稅。

若只是如此,也就罷了。

偏趙官家們,還喜歡下場做生意,先帝甚至直接用市易務下場,強買強賣。

地方上是敢怒不敢言。

如今,當朝官家卻主動將炮口對準了自己。

還說要刮骨療毒,要用聖人之法,不與下民爭利。

這樣的表態,聽在這些來自天下州郡的太學生們耳中,是何等的激勵,又是何等的聖明之言啊?!

郭獻卿換位思考,感覺自己若是太學生們,也會高興到發瘋!

可問題是……

當朝官家是這樣讓利於民的人嗎?

郭獻卿總覺得不靠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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