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0章 各方

第750章 各方

「蒲學士怎麼現在才回朝?」

趙煦看著通見司送來的劄子,問著身旁的石得一。

早在張敦禮案發前的四月庚寅日(初九),他和兩宮就共同簽發了內降指揮,派了人召回蒲宗孟。

趙煦記得很清楚,當日是章惇父親章俞去世的消息入京的日子。

如今,在路州的崔台符都入京有幾天了。

而距京畿不到四百里,而且大部分旅程都可以走大運河的蒲宗孟,卻拖拖拉拉,都快五月了才蹭到汴京。

這正常嗎?

不正常!

所以,他在路上做什麼了?

石得一低著頭,道:「大家,探事司回報說,蒲學士似乎在路上折返過一次,至徐州訪友……」

「徐州?」趙煦抿起嘴唇來:「他去見宋用臣了?」

石得一低著頭,戰戰兢兢:「臣不敢妄言!」

那就是去見了宋用臣嘍!

宋用臣從今年二月份開始,就帶著大批工匠和禁軍,到了徐州主持利國監的全面改造。

主要就是修高爐!

從元豐八年開始,專一製造軍器局就一直在汴京外圍,大修高爐,掌握反射爐的建造技術,並相繼攻破了耐火磚等冶鐵基礎科技。

到去年下半年,就已經能穩定出產精鐵,甚至是粗鋼了。

順手,專一製造軍器局的工匠們,還復現出了秦漢時代的球墨鑄鐵。

是的,你沒有看錯!

根據現代考古發現,早在西漢時期,中國的工匠就已經掌握球墨鑄鐵這種黑科技冶鍊技術。

只是,不知道為何,西漢之後,球墨鑄鐵便失傳了。

在南陽地區,甚至發現過一個龐大的,擁有數千名工匠的大型冶鐵工坊遺址,該遺址中僅僅是大型煉鐵爐就多達十七座!

其佔地面積更是超過十二萬平方米!

漢書貢禹傳中的記載,於是照入現實:今漢家鑄錢,及諸鐵官皆置吏卒徙,攻山取銅鐵,一歲功十萬人以上!

鹽鐵論中的記載,也被證實:往者豪強大家,採鐵石鼓鑄、煮海為鹽,一家聚眾至千餘……

屬於是國營、民營兩興盛了!

於是,漢軍一漢當五胡,也就很合理了。

可惜,千年前的西漢,曾擁有的工業基礎和技術,在千年後的大宋,卻拍馬不及。

大宋的冶鐵業,雖然規模也很大。

但大而不強,大而不精!

熙寧之前,大宋的軍器質量,甚至還不如党項人的!

箭頭射不穿皮甲,弓弦是軟的,弩機的零件是壞掉的,就連兵刃也不如党項人的——很多士兵的刀劍,根本就砍不動党項人的甲胄,破不了防!

所以西軍迄今,都在推崇鐵鐧、重斧這種勢大力沉的破甲兵器。

實在是被坑慘了啊!

只能相信,這些笨重的重武器了!

於是三川口、好水川、定川寨,三戰敗北,也就理所當然了!

正是因此,王安石才要建立軍器監,統籌全國的能工巧匠與資源,將軍器生產作為國家重點項目來推進,作為變法的主線來推動。

也正是如此,趙煦的父皇,才要建立專一製造軍器局,將軍器的生產控制在皇室手中。

這都是宋夏戰爭的教訓!

好在,如今有了反射爐技術,攻破了耐火磚后。

新的高爐比西漢的更大更好更堅固,生產效率也更高。

尤其是大型水力鼓風機的發明,讓高爐冶鐵得以規模化。

唯一的問題是……

如今的各種技術,都還需要迭代。

耐火磚的耐高溫性能還不夠強,反射爐的建造技術還不夠成熟,煙道和火道的設計還需要改進……所以,現在的高爐的壽命很短。

壽命一到,就得建新的。

不過沒關係!

有了反射爐,就可以用煤炭冶鐵。

靠著這些高爐,現在趙煦手裡的精鐵、粗鋼儲備,達到了大宋建國以來的巔峰。

有了鐵,就可以做各種各樣的事情。

但還不夠!

所以,今年開始,宋用臣就去了徐州,以入內內侍省押班、昭宣使為提舉徐州利國監公事,全權接管利國監的場地、工人以及礦山。

徐州是產煤的,也有鐵礦,在現代就有好幾個大型鋼鐵公司。

雖然產量比不上唐山,但在現代也算是個重工業基地了。

所以,當地資源是不缺的。

就是……

趙煦怎麼都想不到,宋用臣和蒲宗孟居然能走到一起。

宋用臣的忠心,趙煦是不擔心的。

但,一個內臣和文臣走的太近,總歸不是好事。

趙煦可沒有忘記,當年張茂則是如何利用他和舊黨大臣之間的關係,將禁中消息,泄的滿世界都知道。

「他們談了些什麼?」趙煦問道。

石得一搖頭:「探事司並不清楚,蒲學士有沒有見過宋押班……」

「只是知道,蒲學士在徐州,見了徐州處士師道,也見了都大江淮六路發運副使臣卞等……」

「處士師道?」趙煦問道:「此何人?」

「其姓陳,與知登州臣軾乃是好友……」

「哦!」趙煦知道了,現代人所稱的蘇門六君子之一的陳師道嘛!

此人是曾鞏的學生,一生都以弘揚曾鞏文學思想為己任。

蘇軾很喜歡他,總想著撬曾鞏的牆角。

以蘇軾的魅力,本來該無往不利。

然而,陳師道表示:向來一瓣香,敬為曾南豐!

我心中,只有一個老師,那就是南豐先生曾公!

而大鬍子這個人,就喜歡陳師道這樣的學者。

反而越喜歡他,在整個元祐時代,都在不斷向朝廷推薦此人。

但,蘇軾不會想到,他的喜愛很快就變成了對陳師道的毒藥。

紹聖時代,新黨上台反攻倒算,陳師道因為和蘇軾的關係,被打入元祐舊黨,直接被罷官。

而本來,陳師道應該有遠大前程的——他是曾鞏的學生。

而曾鞏和王安石的關係還用多說嗎?

所以,蒲宗孟去見陳師道很合理。

因為陳師道既是曾鞏的學生,也是蘇軾兄弟的好友。

而蒲宗孟的女兒,嫁給了蘇轍的兒子蘇過。

他們是姻親!

就是……

「蔡卞什麼時候到的徐州?」趙煦好奇的問道。

「本月辛卯……」

趙煦算了一下,辛卯日是初十。

也就是說,在章惇父親的喪報入京后的第二天。

那時候蔡卞肯定已經知道了章惇要守孝了。

就聽著石得一繼續道:「探事司有報,蔡發運在去徐州前,曾至江寧,拜謁了王司空……」

趙煦抿了抿嘴唇,蔡卞是王安石的女婿。

如今王安石在江寧興學,創辦江寧書院。

身為女婿的蔡卞,前去拜謁泰山,順便帶外孫、外孫女們給外公磕頭合情合理。

更不要說,趙煦暗中派人知會過蔡卞,要求蔡卞為王安石辦學提供一切可以提供的便利。

於是,趙煦問道:「蔡卞什麼時候去的江寧?」

「三月下旬!」石得一答道。

趙煦閉上眼睛。

三月下旬嗎?

也就是說,差不多是蘇州的章俞去世后不久,他就到了江寧。

搞不好,他是得到了章俞去世的消息后,就動身前往江寧問策。

再把蒲宗孟的事情串到一起……

蒲宗孟奉旨回京述職……走到半路,掉頭去了徐州,見了陳師道和蔡卞,也可能見了宋用臣。

然後,他才從徐州入京。

算算時間,起碼在徐州前後停留了七天,然後才慢悠悠的入京。

搞不好,還在路上觀望了京中風聲。

說不定,他還知道張敦禮案。

不然,為什麼張敦禮案剛剛結束,他就入京了?

這些熙、豐宰執,都是人精啊!

趙煦想到這裡,就問道:「蒲學士如今何在?」

「方到吏部報到,如今當在都堂。」

「嗯!」趙煦點頭,問道:「兩宮慈聖可知此事?」

「知!」

「我知道了,待蒲學士的乞見劄子送來,就讓通見司送入宮中!」

「諾!」

……

蒲宗孟站在都堂的壁照前,看著壁照上的刻畫的怪石奇樹,略微有些出神。

「學士,申國公有請!」一位都堂吏員,來到他面前,拱手請到。

「有勞!」蒲宗孟微微頷首,然後看向來人,卻是一個他不認識的都堂官員,這讓他稍微有些恍惚。

他忍不住問道:「足下,是近年來才來的都堂吧?」

後者低著頭答道:「不瞞學士,下官是元祐元年六月,由開封府推薦,經都堂考核,康國公用印后,特招入都堂,為都堂吏……」

「足下舊是開封府吏員?」

對方羞澀的答道:「回稟學士,正是如此!」

蒲宗孟頓時感慨起來:「那足下,當是良吏!」

都堂的闕有多難拿?

蒲宗孟是有深刻印象的。

畢竟,宰相門前七品官。

而都堂的官吏,日夜和宰執相處,哪怕只是個無品的胥吏,只要他願意,外放起碼能當一個選人。

對方卻是面朝皇城方向拱手:「此皆皇恩浩蕩,允我等小吏以登天之階!」

蒲宗孟楞了一下,想起了他聽說過的開封府公考之法。

他在亳州,曾有意效仿,奈何亳州地方,豪族林立,犬牙交錯。

尤其本地還有著一尊真佛——高氏!

雖然,都是高氏旁支。

真正的高氏外戚嫡系們,都在汴京城。

但,佛祖座下的沙彌,就算不是菩薩,那也是羅漢、金剛啊!

不意,開封府吏員,能有進入都堂的途徑了?

這就是他的知識盲區了。

對方見著蒲宗孟的神色,便與之解釋了起來。

蒲宗孟聽完對方的解釋,心下慨然,對著福寧殿方向拱手道:「真乃明主聖君也!」

這卻是韓絳去年在都堂推的吏員黜罷改革。

根據韓絳的規定,都堂吏員,若犯了錯誤,屢教不改,經執政籤押,是可以黜罷的。

也就是開除!

開除之後,都堂再從開封府、街道司、店宅務等在京有司里,通過考試選拔人才,補充進都堂。

同時,這些有司,每年都有一定的名額,可以向都堂推薦人才。

這個改革一舉打破了都堂吏員的生態。

過去父死子繼的世襲職位,如今已成為了無數人盯著的香餑餑。

再也沒有人敢陽奉陰違,也再沒有人敢和都堂宰執叫板了。

無論新黨、舊黨的大臣,都是深感舒服。

在這都堂辦事,也是越發的暢快。

「神京已非當年!」蒲宗孟在心中感嘆著,忍不住的想起入京的見聞。

整潔的街道,秩序井然的道路,井井有條的人流,還有拿著棍棒執法的街道司吏員。

曾經擁堵的汴京,已成為了過去。

曾經隨處可見的各種垃圾、人畜糞便,也消失的乾乾淨淨。

一條軌道,從城中延伸到城外。

時不時就有著四匹挽馬拉拽著的長長的滿載著各種貨物的車廂,從木製的軌道上,向著城外疾馳而去。

想著這些,蒲宗孟就對那吏員拱手問道:「敢問足下姓名?」

「賤姓王……名承……」對方受寵若驚的自報姓名。

蒲宗孟點頭頷首:「善!吾記住了!」

此番回朝,若一切順利,他當可再入兩府。

若坐到了都堂上,他當然需要有幾個得力的幹將。

不能再犯上次的錯誤了!

蒲宗孟的眼中閃著些異樣的色彩。

當年的往事,在他心底浮起。

那些與他有關的醜聞……

那些如今天下幾乎人盡皆知的故事……

什麼一頓飯吃掉數百貫……

什麼一身衣裳,就花掉上千貫的公使錢……

什麼洗個澡,燒水、服侍的侍妾、婢女、下人就有十幾個……

更有什麼大洗面、小洗面之類的步驟。

都是真的!

只是……

那些人,只說了一部分真相。

真相是,他一頓飯吃掉數百貫,是在宴客。

執政宴客,一餐數百貫多嗎?

不多!

宰執宴客的標準,就是這樣!

至於一套衣服上千貫……所有宰執的常服,都是這麼貴!

燒水洗澡什麼的,就更正常了。

因為他要上朝,要面聖。

沐浴更衣,屬於常規操作!

元豐初年的宰相吳充,每次入宮面聖,做的準備比他還誇張——因為吳充脖子上有個肉瘤,為了遮掩肉瘤,他和婦人一樣,會在家中進行長時間的妝點。

但沒有知道這些事情,也沒有人在到處說吳充的故事。

世人只知道他蒲宗孟好色、奢侈、鋪張、浪費。

誰傳出去的這些事情?

又是誰一直在給他宣傳,生怕世人忘記了他蒲宗孟的這些豐功偉績?

蒲宗孟心中清清楚楚!

其中的一個群體,就是他當年在都堂得罪過,那些都堂老吏!

如今若有機會,再度宣麻。

那麼,蒲宗孟發誓,他絕不會再犯和上次一樣的錯誤了。

特別是在用人上,他不會再犯上次的錯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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