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歸來的羅德
【拒絕偉大,如果這偉大是由無辜的鮮血渲染】
【拒絕成就,如果這成就是由無辜的生命堆砌】
【我們是穿透黑暗的光,驅散獸群的火】
【是善良卻孱弱者的盾,亦是他們手中的矛】
——阿克隆·聖能者(第一、第二次解放戰爭人類陣營首席指揮官,光明教廷創始人之一,聖光帝國建立者,聖光帝國首任議會長,全人類的英雄)
人稱「神之怒」的羅德站在光明神殿前,怔怔看著石碑上篆刻的文字。
作為聖光帝國的一名公民,同時也是光明神殿最強而沒有之一的獵魔人,對於石碑內容以及落款人後面那一堆長長的頭銜是再熟悉不過了。
這是阿克隆·聖能者的名言,同時也是每一個就職於光明神殿的人必須背誦的入職宣言。
羅德已經在石碑前站了三個小時。
太陽漸漸升起,黑夜隱去,到了工作時間,開始不斷有神職人員踏上神殿前的階梯,自然而然的,他們發現了羅德那站在最前方的身影。
「是……是羅德大人嗎?」
「羅德大人回來了?」
「天吶,真的是……快,快去通知主教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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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明神殿的現任主教彌塞拉瞪著眼睛,看著坐在自己面前的男人。
半年不見,羅德倒沒有什麼太大的變化,皺紋雖然沒有增多,但也沒有更年輕就是了。
「所以……」
彌塞拉克制著情緒,緩緩說道:「羅德大人,原定期限三個月的任務,你卻半年才歸來,對此,我需要一個解釋。」
頓了頓,又補充道:
「黑庭那邊,也需要一個解釋。」
黑庭是聖光帝國的最高司法機關,光明神殿雖然是獨立於黑庭和議會之外的存在,但由於獵魔人工作性質的特殊性,其任務內容向來也是受黑庭監管的。
羅德抬了抬眼皮,聲音裡帶有一絲疲憊,「情況很複雜,我會提交一份書面報告給你的。」
「根據邊軍的消息,你僅用一個半月就完成了任務。」
彌塞拉深吸口氣,努力壓抑著怒火:「然而任務完成之後,你卻消失的無影無蹤,而且是在邊境這種高敏感區域……知道么,黑庭與議會確實認真考慮過你叛國的可能性。」
「得了,主教大人,你與這個國家的任何一個人一樣,都清楚的知道我不可能背叛聖光帝國,更不可能背叛教廷。」
羅德直視面前的女主教,語氣里有一絲不耐。
「是的,我知道。」
彌塞拉冷冷的回瞪回去,「如果不是我們都清楚的知道你是一個怎樣的人,你現在已經被逮捕了。事實上,要是你不能對這麼久的杳無音信進行合理的解釋,那麼等待你的依然只有審判。」
「因為我雖然完成了任務,但在某些更為重要的層面,我卻失敗了。所以我不能回來,我可以對教廷與國家交差,卻無法對自己交差。」
「你在說些什麼?」
「我說的是某些更重要的東西……對於『神之怒』或許不算重要,但對於羅德而言卻非常重要。」
羅德提起精神,坐直了腰,「這次的任務目標,是殲滅攻打帝國邊境的一支魔族部落,你是知道的。」
「是的,」
彌塞拉點點頭,「全部殲滅,根據邊軍情報來看,雖然那些魔族餘孽數量不多,但卻非常兇悍棘手,因此才決定派你去支援邊軍、並且領導他們戰鬥。」
「兇悍棘手……呵,是啊,我在那裡確實見到了非常了不得的東西。」
「什麼……什麼東西?」
「地獄,」
羅德平靜的說,「我見到了地獄。」
「吾主在上,」
彌塞拉做了一個禱告的手勢,搖頭道:「你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
「或許吧,但我至少知道我看見了什麼。」
羅德緩緩敘述:「我到了邊境之後發現,那個魔族部落根本不像以前那些苟且偷生的安圖坎人一樣怯懦懼戰,相反,每個人都像是賭上了生命似得戰鬥,確實如情報中所說的『兇悍異常』,也難怪邊軍會搞不定。」
彌塞拉點點頭:「這正是派你去的原因。」
「這是很少見的,你知道,在經歷了兩次解放戰爭后,我們人類才是如今世界的主宰種族,巨龍們只能蜷縮在某些偏僻的海島或者山谷,精靈則安分的呆在森林中,矮人躲在山脈里挖著他們那註定要上繳一大部分給人類帝國的財寶,其他少數智慧生物同樣老老實實的待在自己越來越小的地盤上……」
說這話的時候,羅德嘴角帶著一絲微笑。
彌塞拉有些不能確定,那笑容的意味究竟是驕傲,還是嘲諷。
「……更別提曾經的世界王族、如今的喪家之犬魔族了。」
「我希望得到的是你為何遲遲歸來的合理解釋,而不是聽你給我補習歷史課。」
彌塞拉冷冷的說:「我在神學院時,歷史這門功課的成績就同其他幾門課程一樣優秀。」
「請稍微有一些耐心吧,主教大人,沒人質疑您的出色履歷。」
「……哼,那麼請繼續說吧。」
「好的,」
羅德清了清嗓子:「在看到了那些以命相拼的安圖坎人後,我雖然感到奇怪,但也沒有想太多——誰知道那些傢伙在想些什麼呢?或許是集體發了瘋,認為打下邊境之後就等同於佔領了整個聖光帝國吧。只不過如此捨命攻打邊境的行為實在太危險了,所以我立刻指揮邊軍投入到了殲滅行動中去。」
「好樣的,這才是我所熟知的首席獵魔人。」
彌塞拉緩和了臉色:「邊軍報告中也是這樣說的,『不愧是有著神之怒稱號的男人啊,在羅德大人加入之後,局面立刻產生了扭轉,那些魔族雖然依舊頑強作戰,但很可惜,他們的對手是曾經以一己之力屠滅三十名魔族戰士的羅德大人』,那些邊境的軍官可是對你非常推崇呢,說起來也正是那場你憑藉手中雙刀幹掉了三十個魔族戰士的戰鬥,奠定了你如今在教廷中的地位。」
「那場戰鬥確實酣暢淋漓,不過還是讓我們回到這次任務中來吧。」
羅德面色不見喜怒,繼續說道:「如同你所了解到的,這次任務完成的很快,也並不艱難,事實上雖然這次襲擊邊境的魔族部落非常兇悍,但畢竟只有不到一千人,其實就算神殿沒有指派我,三萬邊境軍也足以應對。」
「但是有了你的領導,會減少許多不必要的士兵傷亡,畢竟邊境的守備官不如你了解魔族,他們駐紮在那裡只負責正常的邊防任務,而如果只是人類之間的戰鬥,我們神殿是不會介入的。」
「是的,凈化邪惡者與異教徒,這是我們神職人員的責任。安圖坎人既是邪惡者,同時也是異教徒,由神殿出手對抗自然再正常不過了。」
羅德輕輕微笑,這笑容里有一絲玩味:「總之,在我、以及我領導下的邊境軍殲滅了大多數敵人之後,守備官召開了一次盛大的宴席,用以犒勞在這次戰鬥中奮勇殺敵的士兵們。」
「是一場什麼樣的宴會呢?」
彌塞拉忍不住詢問,直覺告訴她,羅德馬上就要說到關鍵部分了。
羅德笑了:「哦,倒也沒什麼特殊的,你知道的,邊境嘛,都是一群熱情似火的好漢子,打仗都是好樣的,但品味就不用多說了。整個宴會充斥著酒杯與酒杯的碰撞、士兵們互相問候的粗口、以及脫衣舞女火辣的舞姿。」
彌塞拉忍不住皺了皺眉,但隨即又釋然了,邊境軍都是些什麼人她也有所耳聞,你不能指望那些大多數只會寫自己名字的大頭兵一邊欣賞優雅的音樂、一邊彬彬有禮的輕聲交流。
「在那樣的環境下,如此慶功宴也算符合時宜了,」彌塞拉嘆了口氣,「但我覺得,你並不會因為對於粗鄙的宴會不滿意就憤然消失半年。」
「啊,當然不會,我倒還挺享受那樣熱鬧的氛圍,比起城裡那些高檔但拘謹的聚會,這樣粗豪的狂歡反而讓我更覺得爽快呢。」
羅德笑著說,但慢慢的,他的笑容越來越冷:「如果不是守備官在喝高了之後、命令士兵從地牢裡帶出四名安圖坎囚犯助興的話,那麼這場宴會還算是合我胃口。」
「什、什麼?!」
彌塞拉失聲道:「用魔族來助興?」
「真是很有趣的方式呢,」
羅德眼神里閃爍著寒冷的光芒:「熱情高漲的士兵們扒光了那四個囚犯的衣服——其中兩個女性安圖坎人也不例外——然後把他們關進籠子,就讓他們這麼赤裸著展示在所有人面前。」
「這、這簡直難以想象……」
彌塞拉顫抖著說。
「最好還是不要去想象,這是我見過最無恥的場面。」
羅德面無表情的說:「所謂的助興,顯然不僅僅是欣賞那四個安圖坎人一絲不掛的身體,這並不有趣,因為他們不會像脫衣舞女那樣賣力的扭動來取悅觀眾,事實上由於被關在籠子里,他們也做不出什麼多餘的動作。他們只會默默的流淚,只會用野獸一樣的眼神盯著每一個人——這並不有趣。」
彌塞拉不敢追問,她甚至想要命令羅德住口,但她張了張嘴,終究還是沒有說話。
「眾所周知,在七百年前,魔族還是世界王族,除開強大的肉體力量和天生對混沌魔法的親和力,他們還有一個特徵就是珍惜生命,當然他們僅僅是珍惜自己的生命,對於其他種族就無所謂了。但不管怎麼樣,這個特徵始終烙印在他們骨子裡,我們聽說過許多人類和矮人的自殺事件,甚至連高傲的精靈都可能在某些極端的心理狀態下結束自己的生命,但是魔族不會,有歷史記載以來,我們從未聽說過哪一個安圖坎人會自我了斷——這一點倒是和巨龍有些相似,但作為個體來說巨龍實在太強大了,或許你有辦法屠龍,但絕對不要妄想能囚禁一頭巨龍用來找樂子。」
羅德語氣中帶著一絲痛苦:「賭博就這樣開始了,賭的是魔族究竟會不會自殺。邊軍們先是給了那四個囚犯每人一把刀,然後用盡各種方式去羞辱他們,謾罵、吐口水、往他們頭上傾倒剩菜,甚至有不少喝多了酒而尿急的士兵,在籠子前解開腰帶,肆意的往他們身上撒尿。」
「這實在太過分了!」
彌塞拉猛的一拍桌子:「吾主在上,這些人怎麼敢……他們怎麼敢……」
「他們沒什麼不敢的,目前為止,沒有任何人類法律對於如何處置安圖坎人有相關條例。如果對象是人類俘虜,那麼按照國家之間的約定,自然是不得虐待戰俘。與精靈或者矮人這些種族接觸時,我們還必須遵守嚴格的外交法律,但對於魔族來說,殲滅是唯一的要求。」
羅德嘆了口氣:「四個魔族囚徒究竟會不會在這種侮辱之下拿起刀結束自己的生命,這才是士兵們唯一關心的問題,就我所知,在會與不會兩個答案下注的士兵,大概是一半一半。」
「結、結果呢?」
彌塞拉小心翼翼的問。
「結果是魔族那刻在骨子裡的天性佔據了上風,雖然我看到其中一名女囚犯已經用刀尖抵住了自己的喉嚨,但過了一會兒,她終究還是放棄了,或許與他們的信仰有關吧。」
「是的,信仰。」
彌塞拉嚴肅的說:「與吾主帝諾斯(至高神,同時也是光明與正義之神)不同,魔族信仰的是邪神林戈。這個控制狂認為,所有生命的開始與終結,必須按照他所設定的軌道來進行,但他無法干涉自由意志如何處置自己的生命,於是他就禁止自殺者的靈魂進入他所掌管的輪迴之中,那些可憐的靈魂只能永世漂泊。所謂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就是這個道理了,這些異教徒信錯了神,他們甚至沒辦法選擇有尊嚴的死亡方式。」
羅德點點頭:「所以,那四個人丟下了手裡的刀,忍受著愈發過分的羞辱,抱頭痛哭起來。過了一會兒,其中一個男性囚犯毅然決然的拿起刀,將三名同伴全部殺死。」
「天吶,這真是太可怕了……不過,對於這些異教徒來說,這似乎也是一個辦法。至少他們可以帶著自己最後一絲尊嚴死去。」
彌塞拉驚呼出聲,定了定神,又問道:「那麼剩下的那名男性呢?」
「那名殺人者認出了我,他聽到士兵們喊我羅德大人,於是他把目光轉向我,『那邊的那位大人,您就是傳說中的神之怒羅德吧,你瞧,我是一名安圖坎人,也就是你們口中的魔族——對於魔族你一向怎麼做來著,毀滅是吧?只不過對你們來說這毀滅就等於凈化——那麼我現在懇求您,我放下我所有的尊嚴懇求您,請您用雙刀凈化我吧,您是一名真正的戰士,羅德大人,我甘願死在您的刀下,您與這些骯髒的人類不同,您明白什麼叫榮譽與尊嚴』,他是這麼說的。」
「他、他在請你殺了他。」
彌塞拉輕輕捂住了嘴巴,「你讓他獲得解脫了么?」
「我沒有,你知道的,主教大人,我沒有那個權力。」
羅德平靜的說:「我只是一名神職人員,並非軍隊里的長官,執行任務時的領導權是暫時被賦予的,在完成任務之後,我就沒有權力再指揮那些士兵了。事實上如果我還能命令他們,那麼這場賭博從一開始就不會發生。」
彌塞拉嘆了口氣,她知道羅德說的是事實,神職人員無權干涉世俗政務,除非有特殊使命。
「那麼,最終呢?」
「在得到了否定的答案之後,那名男性魔族用異常仇恨的眼神盯著我,然後把刀插進了自己的咽喉。」
「是嗎,也只有如此了……你無權殺他,而那些邊軍顯然不會給他一個痛快的結局。」
「是的,所以他自殺了,違背了天性與信仰,他明白自己這樣做的後果,所以他臨死前的眼神顯得無比可怕。坦白說,我親手斬殺過數不清的邪惡生物,但從未有過畏懼,我可以淡然的盯著他們臨死前的雙眸。」
羅德深吸了口氣,「但是面對那名魔族臨死前的眼神,我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在那一剎那,就好像被人扒光然後關在籠子里的是我一樣。」
「你動搖了?」
彌塞拉皺眉說道:「你不應該有如此的感覺,羅德,你是教廷的戰士,是至高神懲罰意志的化身。縱然你所說的這一切確實非常可怕,而且絲毫沒有正義可言,但這不是你所造成的,究其根源,所有的錯誤都在魔族自身,他們有著錯誤的信仰,錯誤的身世,並且不願悔改。在第二次解放戰爭中,阿克隆·聖能者曾經代表人類聯盟給過安圖坎人機會,只要他們願意放棄自己的邪惡信仰,並且承諾永久停止使用混沌魔法,那麼人類社會是可以接納他們的,但是這樣寬容的提議被魔族拒絕了,所以他們這是自取滅亡。」
「你之所以這麼說,之所以如此堅定,是因為你沒有見到過那樣的眼神。」
羅德用手捂住了臉:「那一刻,我如墜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