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初遇犧牲
雷恩並不知道自己的首次任務報告被彌塞拉大主教單獨調去查閱,在羅德看來,這種事顯然也沒必要專門對他提起。『彌塞拉看這個走後門的傢伙不順眼』這種事,早在兩人初次進入大主教辦公室那一刻起就已經註定了。
接下來幾天雷恩沒有接到新任務,其他新人也是如此,在結束自己的首次任務后,他們都會得到短暫的休息期,用來檢討失誤、查漏補缺——當然,高強度訓練也是『休息』的一部分。
這天傍晚,滿身臭汗的雷恩邁著疲憊腳步離開了訓練場,他此刻唯一心愿就是趕緊去食堂給自己灌上一大杯啤酒。
在外人看來,獵魔人的大本營無疑是首都最神秘的區域之一,事實上也正是如此,除了任職於此的獵魔人和少數神殿高層之外,就連一般的神職人員都不被允許進入狩獵營地。民間傳說,這裡不止駐守著神殿最強大的戰士,在營地深處甚至還建了個特殊的地牢,裡面關押著各種令人想都不敢想的邪惡存在。
雷恩還未走上這條危險卻光榮的道路時、也曾被這類傳言唬得不輕,不過現在他完全明白了,狩獵營地也僅僅是一個蒙著神秘面紗的普通軍營而已,整個營地的格局是三角形的,宿舍區、政務區、守誓堂分別坐落在三個角尖位置,中間區域則是訓練場。
獵魔人的食堂就在距離政務區不遠處,這是一個磚木結構、造型平庸甚至算得上醜陋的大屋子,裡頭擺著一張巨大且凹凸不平的杉木長桌,長桌盡頭是灶台,另一頭則放著一把比其他木頭凳子高級些的銅藝靠椅,那是首席獵魔人的專屬用餐席位。這裡沒有專門的廚師,飲食全由當值的獵魔人負責,所以每天的食物是否可口、全看值伙的傢伙廚藝高低了,運氣好的話,能吃到美味的燒肉和燉菜,若運氣不好,可能吃進嘴裡的就只有咸干肉和撒了鹽的湯飯。
萬幸,這裡藏酒夠多,因此食堂在平時也被當做公共休息室使用。其中以啤酒為主,一桶桶矮人精釀塞了半個地窖,另外也有些不錯的果酒和高度烈酒,但那些是不被允許日常飲用的,隨時都可能外出執行任務的獵魔人決不能醉醺醺的上路,因此啤酒才是他們最主要的飲料。
雖然彌塞拉大主教對於『狩獵營地不禁酒水』一直不太贊同,但她最多也只是嘴上抱怨一下,畢竟她不是滿懷道德理想的無知少女,深知獵魔人也是人、更是男人,同時他們承受著遠超普通神職人員的壓力,這種情況下,『女人』和『酒』總有一個要出現在營地里。
「過來坐。」
巨大橡木長桌的一側、坐著亞當與佩內洛普兩個人,見到雷恩,亞當舉了舉手中的熟鐵酒杯,「來吧,就等你了,諾,這是你的。」
「謝了——溫的?」
雷恩接過杯子聞了聞、立刻皺起眉頭,「腦袋被門夾過的人才願意喝溫啤酒。」
「是嘛,所以我說,就等你了。」
「好吧,我明白了,另外我希望你們也能明白——」
雷恩無奈地伸出另一隻手、分別拂過自己和兩位同僚的酒杯,不一會兒,三杯啤酒都掛上了一層薄霜,「你們除了是聖能者之外、同時也是一名控法者,別告訴我這才從地底下鑽出來不到一個月、你們就把波利先生教的東西全忘了。」
「哦,忘是不會忘的,」
亞當撓撓頭說道:「只不過,我總覺得對著一杯啤酒念念叨叨是件挺傻的事兒,我們不像你那樣掌握了許多默發的法術——所以啦,能者多勞嘛。」
「那不是『念念叨叨』,那是『吟誦咒語』。」
「隨便怎麼說吧,總之,我們不能像你那樣不動嘴皮就可以施法。」
「得了吧,你們就是懶得琢磨和練習而已。」
雷恩翻了翻白眼,然後拉開椅子坐下,「嘖嘖,聖能者們,幸運的天之驕子。」
「要我說,雷恩兄弟,你才是真夠幸運。無法使用聖能,但僅靠肉體和魔法的力量就能戰平甚至打敗多數聖能者,這種事可不常見。我想,吾主一定通過別的某種方式給予了你賜福呢。」
佩內洛普是七名新晉獵魔人之一,他說這話時顯得很客氣,因為他跟雷恩關係一般,兩人交談時遠不如亞當和雷恩相處那樣自然。話說回來,男人也就是這樣了——如果誰跟誰之前打過架,那麼當矛盾解除時,兩個人反而更容易成為哥們兒。
「賜福嗎?大概是吧。」
通過奪走某人的母親、逼瘋他的父親、毀掉他原本的生活來進行賜福?好吧,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帝諾斯一定也讀過《孟子》這本書吧——想到這裡,雷恩猛得灌下一大口啤酒,此時他也只能用『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這句話來安慰自己了。
「說得不錯。」
亞當對佩內洛普露出一個肯定的眼神,然後把頭轉向雷恩,「這個月咱們都接到了自己的第一次任務,沒錯吧?只有我跟你把任務完成得最好,雷恩,一點兒也沒出岔子,這就足以說明你的實力了。當然,說到這裡,就不得不提——」
「哦,又來了。」
佩內洛普苦惱地說。
「我發誓,」
雷恩的威脅緊隨其後:「如果你敢再提一次那檔子事,亞當,我會免費送你一發冰凍術幫你冷靜冷靜。」
「不,我一定要說。」
亞當露出了堅毅的表情,「誰能想到,我第一次任務就遇到那樣一隻可怕的惡魔呢?是的,無主的惡魔是最可怕的,它們缺乏約束,只會憑藉本能行事,完全無法預料它們下一步想做什麼——但我絲毫不覺恐懼,我知道吾主的光輝始終伴我左右,勇氣是箭、信仰作刀,我就那麼義無反顧地沖了過去,砍下了那隻惡魔的頭。真可惜,他們不允許我留下那個頭,或者哪怕留下一顆牙也行,那可是惡魔啊,我真想拿點它身上的東西給我父親看一眼,你們知道的,一個泥瓦匠不太有機會見到那種東西……」
所謂『無主的惡魔』,即指並非被人召喚、而是通過某些扭曲的空間縫隙無意中爬到這個世界的惡魔。空間魔法是最艱難深奧的魔法之一,能熟練掌握這類法術的無一不是法師中的佼佼者,但總有些對自身缺乏認知的法師會因為一時興起或者腦子壞掉等原因去嘗試施展空間類法術——當然,極少數人確實成功突破了自己的極限,更多人則是理所當然的失敗了,空間撕裂了他們、他們也撕裂了空間,雖然被破壞的空間最終還是會趨於穩定、就像被石頭砸中的水面那樣,但這需要時間,這段時間內,或許會有些倒霉玩意兒被裂痕帶走、或許會有些幸運兒從裡面爬出(雷恩曾懷疑,自己投胎到這個世界沒準兒就是因為某個蠢貨法師的某次失敗)。
「第一,那僅僅是一隻牛頭魔(外表有點像被烤焦的牛頭人,會噴火,除此之外沒有任何特殊能力),」
雷恩怪笑著說:「第二,它的牙跟普通的牛也沒什麼太大區別,所以如果你特別覺得遺憾,亞當,就隨便找一顆牛的牙齒帶給你父親吧,去地窖里找找看,我相信前些天運到的物資里是有半頭凍牛的。」
「我才不是為了炫耀,你不明白嗎?」
亞當漲紅了臉,「我只是想表達,你和我的第一次任務都不簡單,沒錯,極難抓捕的暗影殺手和可怕的惡魔——」
「一隻牛頭魔。」
雷恩再次提醒。
「——可是我們都出色的完成了任務,這很難得!」
亞當假裝沒有聽到雷恩的聲音,堅持說完了自己的話。
「好吧,你說的沒錯,可我仍要提醒你,或許並非只有我們兩個把任務完成得很好,」
雷恩笑著說:「傑克那傢伙出差還沒回來吧,要是我沒記錯,他的任務是追殺一名遊盪的吸血鬼。所以咯,一些自吹自擂的言語、你還是等傑克交上任務報告之後再說吧。」
「算了,我不會把剛才那些話再重複一遍的。」
亞當垂頭喪氣地說,而這次輪到雷恩與佩內洛普假裝聽不到了。
「說起來,就算已經執行過一次真正的狩獵任務,我對於眼前的一切還是覺得不可思議。」
佩內洛普環顧空空蕩蕩的大房子,突然有些感慨,「很難相信自己就這樣成為了獵魔人,像夢一樣,真的。」
「是夢還是現實,誰又說得准?」
雷恩輕描淡寫地說。
「哦,你們夠了吧,我可是半點也沒有『很難相信』啊!」
亞當激動地說道:「這就是我一直以來追求的理想——為正義與光明奉獻整個人生!所以我的屁股在這把凳子上坐得很踏實,如果你們也有這樣的覺悟,根本不該說出剛才的話。」
「抱歉,亞當,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並不是對於自己的選擇後悔,哦,真要命,我怎麼可能後悔呢?」
雷恩撇撇嘴沒說話,而佩內洛普則顯得既慚愧又生氣,「你知道我在神學院時因為入選獵魔人預備役而整整兩天沒有睡覺,一想到距離夢想更近了一步,我就像喝了興奮劑一樣難以入眠。我只是有點感慨罷了,任誰突然夢想成真,都會有這種『哇!我居然真的做到了?』的感慨吧——」
就在這時,食堂大門『嘭』地一聲被推開了。
三人驚訝側目,不知誰會在此時來到,夜色已深,除了他們三個約定好訓練結束一起暢飲之外、別人應該早就回到自己房間休息了。
事實上,如今整個營地留守的獵魔人林林總總也就那麼七個人,而這才是獵魔小隊的常態——聖光帝國的疆域是阿爾媞亞六個人類帝國中最大的,南鄰無垠之海、北接波藍冰原,四大城邦各轄數十城鎮,村落山寨更是數不勝數。每天都有各地無法處理的黑暗事件上報至首都,而獵魔人目前卻只有可憐的四十八名,這就意味著他們一年中大部分時間是無法安逸地待在營地中的。幸好,除獵魔小隊之外、神殿還有大量高階修士可以派遣,那些人也是久經戰鬥考驗的聖能者——若非如此,就算把每個獵魔人劈成三瓣也不夠用。
走進門內的是瓦奧萊特,如此一來三人更驚訝了。
就在前天、剛剛執行任務歸來的資深獵魔人凳子還沒坐熱,就被事務官奧莉爾修女叫到一旁,兩人耳語幾句后,瓦奧萊特陰沉著臉再次離開了營地,顯然有特別緊急的臨時任務要去處理。
「不愧是我們的戰鬥導師啊,」
亞當低聲對兩位同僚說:「只用兩天時間就回來了,無論怎樣簡單的任務,這處理速度也太快了些。」
雷恩沒有說話,而佩內洛普則站起身恭恭敬敬地打招呼:「瓦奧萊特先生,您好,要來杯涼啤酒驅一驅旅途的疲憊嗎?」
「你們跟我出來。」
瓦奧萊特沒理會他的殷勤,撂下這句話就準備離開。
雷恩忍不住問道:「出什麼事了嗎,先生?」
「……」
瓦奧萊特背對著三人沒有說話,只是握了握拳頭。
「你們地下訓練營的同僚、小個子的傑克,他死了,而我帶回了他的屍體。」
說完,他大踏步離開了食堂。
這消息就像一顆鉛球砸進裝滿米粒的穀倉,第一時間並未激起多大反響,但它是那樣沉重,鬆散的米粒根本無法支撐這重量,鉛球就這樣不斷下陷著、下陷著,一直沉到最深的倉底。
雷恩三人機械的跟上了瓦奧萊特的腳步,沒有言語、也不敢看對方的眼睛,很快他們便來到了守誓堂,傑克就躺在最前方的石台上,熊熊火盆照亮了他的半邊身子。
屍體旁,站著另外三個新人、和那名留守的老手。
雷恩還記得第一次實戰訓練時的情景:
『傑克,先生,我叫傑克。』
『好的傑克,會用這玩意兒嗎?』
『額,我見別人用過,我的父親有一把——他是一名農夫,偶爾也會打打獵,兔子什麼的,但他從不讓我碰他的弩,他總說那東西太危險了。』
雷恩也記得最終考核時的情景:
「最後的憐憫」狀態下,傑克用他的弩射出了一發強大的帝諾斯之矛,這攻擊洞穿了『灰袍法師加爾文』的胸膛。
甚至就在剛剛,雷恩還對亞當如此說著:『等傑克交上他的首次任務報告之後,你再說這些自吹自擂的話也不遲。』
守誓堂里,六個新人的心情都很複雜。這其中,悲痛和震驚佔據了絕大部分,另外也有些難言的迷茫——縱使他們早已做好直面犧牲的準備,但誰也無法預料這犧牲來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突然,加入狩獵小隊還不足一月,就有人死在了第一次任務中。
雷恩走到近前,強迫自己的目光定格在傑克身上。
屍體看起來還很新鮮、但應該已經死去有段時日了,他想,同時有些拿不定主意這種『新鮮』究竟是因為聖能者的特殊體質造成的、還是因為在瓦奧萊特趕去收屍之前、當地的神職人員已經預先為屍體做了簡單處理。
傑克身上唯一的外傷,是一個位於胸口處的可怕空洞,隨著四周火盆燃燒躍動,隱隱可以看到皮肉下面森白的肋骨。
「你怎麼看?」
瓦奧萊特皺著眉問那名留守的老手。
「吸血鬼不會這樣殺人,那些下賤東西要的是血液,心臟對他們來說沒什麼用處。當然,也有個別吸血鬼不屑於像野獸那樣撕咬獵物的脖子,所以會在獵物活著的時候割斷脈搏、然後用器皿盛接鮮血再行啜飲。」
那老手不假思索地說:「可他身上沒有其他傷口,要放血的話,也不必在胸口開這麼大一個洞、更不必掏出心臟。」
「嗯,我也是這個想法。」
瓦奧萊特冷靜地說:「所以他一定是遇到了別的什麼東西。」
「究竟是什麼呢……」
那老手也顯得很苦惱,「哦,可能性太多了,黑袍法師、邪術師、或者某些有著奇怪信仰的邪教徒?你知道,人類內臟對於那些黑暗職業來說、是常常用得到的重要材料。」
「沒法確定,傷口沒有邪惡氣息殘留,不過如果境內出現了足以威脅到獵魔人生命的邪惡者,我們應該早就接到彙報了才對。況且,就算那些畜生需要獲取材料,也沒必要挑選獵魔人下手,這不符合常理。」
「未必是正面衝突,或許是偷襲也說不定——又或者,這小子技藝不精、死在了任務目標手裡,之後某個恰巧路過的老巫婆順道摘走了他的心臟。」
「有這個可能,但派發給菜鳥們的任務都是經過仔細甄別的,正常情況下指派幾名高階修士去處理就足夠。這種級別的任務對獵魔人來說,哪怕失敗也不至於搭上性命。」
兩人就這樣討論著,語氣里沒有太多情緒波動,而其他新人對此顯然不能適應,哪怕是雷恩短時間內也不可能對傑克的犧牲感到釋懷——即使在滿腦子熱血信仰的獵魔人之中,這個農家出身的小個子也顯得格外質樸,他心思單純、所說即所想,與之相比,雷恩肚中的花花腸子拉長以後簡直可以橫跨無垠之海了。
「好了,先不談這些。」
最終,瓦奧萊特拍板說道:「給在場之人五分鐘時間進行哀悼吧,你們可以祈禱、或者無聲默哀。」
「然、然後呢?」
亞當顫聲詢問。
「然後我會用聖火凈化傑克的軀體,會有人送他的骨灰回到家鄉,而他的靈魂將歸於吾主的懷抱。」
「就這樣嗎——」
「這簡直——這也太草率了——」
「是的,無法接受——」
「至少該有個更像樣些的告別儀式——」
新人們流著淚小聲哀求。
「我明白你們的心情,但你們認知中的『告別儀式』『追悼會』這類東西並不適合獵魔小隊。」
瓦奧萊特面無表情地說:「我理解,把死人梳洗乾淨放進棺木、親朋們挨個獻上雛菊或者鳶尾花、然後逝者在牧師的誦經聲陪伴下終於入土為安,這自然是葬禮的標準流程,哪怕窮到光屁股的流浪漢去世,也會有好心人掏錢給他置辦一口薄棺、再不濟一張草席總是少不了的。可是我們都知道,這些儀式唯一的作用就是予以活人寬慰,屍體是不會因為盛大的葬禮或者奢華的陪葬品而睜開眼睛的。」
「對於逝去的兄弟,最大的慰藉是戰勝黑暗,最好的陪葬品是邪惡者的腦袋。」
頓了頓,瓦奧萊特接著說道:「人類最高貴之處永遠是靈魂而非皮囊,作為聖能者、更作為獵魔人,你們應該比普通百姓更深刻地理解這一點。我知道你們眼中的淚水無法抑制,但我還是要說,如果眼淚能淹死敵人,那我是不會吝於哭泣的。」
「我懂您的意思,瓦奧萊特先生,我們應該把悲憤轉化為迎戰邪惡的動力。」
雷恩低著眼睛說:「但不管怎樣,眼下參與送別的人也太少了些。冰系法術可以延長肉體的保存時間,或許我們應該等到其他兄弟多回來一些后再送傑克離開。」
「我剛才說了什麼,雷恩?」
瓦奧萊特平靜地說:「你以為這裡的情況和民間一樣嗎?永遠都有獵魔人奔走在執行任務的路上,他們每個人都面臨著死亡的威脅,你、我、所有人都是如此,我們做不到定一個出殯的日子、儘可能讓更多人按時前來參加葬禮,然後給他們提供飲料和糕點——我們做不到。」
「那麼,羅德大人,至少他應該在場——」
「羅德大人三天前就陪同彌塞拉大主教前往西部教區視察了,至少還需要四天時間才能回來。」
瓦奧萊特嘆了口氣,他的視線掃過六名新人,沉默許久之後,終於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明天吧,我想明天或許有幾個任務完成的傢伙能趕回來,再算上此時在場的人,數量已經足夠體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