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第87章
第70章第六十四章
謝千濂一句話說完,脹得滿臉通紅,自覺未念過書,能說出這樣的話真是難得,一口氣說這麼多皆因這幾個月實在憋得慌了,又見黎子何態度堅決不肯走的模樣,怒極了。
黎子何怔住,眼圈紅了又紅,面色煞白,一句話都未說,撐著身子爬起來,不著痕迹擦過雙眼,拍了拍身上的灰塵,走回桌邊,一邊收著碗筷一邊淡淡道:「你殺了我吧,我不走。」
「老子還沒見過你這麼不要臉皮的女人,你想糾纏到底不成?」謝千濂見黎子何沒有絲毫懼怕,更無離開之心,眉眼一瞪,抽出大刀砍向方桌。
木桌眨眼被砍成兩半,桌上碗碟應聲落地,碎得乾淨,黎子何身形滯住,拿著筷子的手因為過於用力幾乎沒了血色,漸漸顫抖起來,最後將筷子狠狠甩在地上,竭力壓抑住聲音低吼道:「這是我與他二人之事,與你何干?」
「他是我侄兒!」
「那是他讓你來趕我走?」
謝千濂噎住,對著黎子何冷然的雙眼,竟是半句話都說不出來,黎子何彎著身子收拾倒下的桌子,不想屋內太過凌亂,這麼些年,只有這裡,給她「家」的感覺,儘管只有七日時間……
「要我走可以,有些事情我自會與沈墨交代,屆時他若讓我走,我絕不遲疑。」黎子何一邊收拾著,一邊緩緩說著。
坦白季黎身份一事,她膽怯了,懦弱了,每每話到嘴邊,看著沈墨眼裡溫柔的笑意,便怎麼都吐不出來,她安慰著自己,好好享受這得來不易的溫存,忘記仇恨忘記身份真當自己是普通農婦,安心過上幾日,待到坦白之時,不管沈墨待她如何,至少這幾日,是幸福的。
如今謝千濂來提醒她,這日子,到頭了。
「不走?」謝千濂握著刀的手緊了緊,眉頭攏在一起,眼裡寒光一閃,怒道:「老子沒那麼多閑工夫跟你廢話!你身為後宮嬪妃,帶著你小墨就是自尋死路!我也容不得你阻他大好前程!此次不殺你,日後再無機會!」
說話間,大刀毫不客氣砍向黎子何,黎子何眼疾手快,操起手邊一半木桌擋了一刀,謝千濂一身蠻力,木桌顯然阻不住他,卻也影響了力度,千鈞一髮,黎子何大喊一聲:「沈墨!」
謝千濂手上一頓,回頭看向大門,黎子何趁機扔下木桌便往門邊跑,雙手快速打開門,寒風伴著雪花迎面而來,緊接著背上一痛,明顯得察覺到血肉由上到下撕裂開來,想要抬步出逃,腳上卻再使不出一點力氣,連身子都無法再支撐住,直直倒向前方。
沒有預料中冰冷的疼痛,鼻尖倏然飄滿葯香,雙手被人扶住,腦袋埋在厚實的胸膛里,黎子何劇烈跳動的心像是被人捋過,平靜下來,鼻尖一酸,緊緊拽住那人,低吟道:「沈墨……你回來了……」
話未說完,已經被抱了起來,背上的疼痛擴散開來,幾乎擰住黎子何每根神經,蔓延到每個角落,咬牙忍住,卻愈發厲害。
本來溫暖的胸膛,驀地結冰一般,泛起寒氣,黎子何心中莫名慌了一瞬,忙抬眼,見沈墨正盯著屋內,面上表情冷過冰雪,黑眸里儘是壓抑的殺氣。
「小墨,你……你……」
謝千濂手裡的大刀「哐當」一聲掉在地上,刀鋒染了鮮紅的血色。
沈墨抱著黎子何入了屋內,走過謝千濂身邊時,左腿一勾,剛剛落地的刀受了力度,越過門檻,掉在門外又是一聲響。
謝千濂面色有些難看,見沈墨渾身的殺氣淡了些,看都不看自己一眼,瞅了瞅隨了自己好些年的刀,跨過門檻,撿刀。
門像是有意識一般,他前腳踏出,後腳便猛地關上。
謝千濂渾身上下抖了一抖,不敢再硬闖,撿起刀拍著門大聲道:「小墨,小墨你這是何意?要讓我在屋外過一宿么?」
屋內沒有聲響,謝千濂看了看四周,黑漆漆一片,打了個哆嗦,繼續拍門道:「小墨那個女人留不得!她是季家哪門哪戶?她明知害她家破人亡謝家有份,還裝作不在意,有意利用你啊!她如今還是拿什麼黎妃,說不定清白……」
「倘若你不是我叔父,早已屍骨全無。」
突然飄出的冷言,聲音不大,卻清晰,謝千濂如被冰錐釘住,呆立在原地,再不言語。
屋內點起暖爐,卻未起到太大作用,冷風不時從門窗縫隙灌進來,黎子何背後,被謝千濂的大刀由上到下劈開,從肩胛骨到腰部,斜長一道傷口好似猙獰的大笑,笑得血肉模糊,黎子何只覺得意識有些迷離,身上刺骨的冷早已掩蓋疼痛,死死拉住沈墨的衣袖生怕少了最後的溫暖。
黎子何趴在床上,沈墨一手撕開她背上的衣衫,驀地想起入宮前夕的那個夜晚,他想著再不會讓她受苦受委屈,可事到如今,她卻是因為自己,兩次都險險丟了性命,思及此,沈墨眼神沉下來,壓抑的殺氣隱隱跳動,最終閉眼,再睜開,又是一片清明,為黎子何清理傷口,上藥。
黎子何不知是冷還是疼,身子不住的顫抖,帶著牙齒都上下磕動,沈墨握住她的手,輸了些內力才讓她安穩些,小心替她蓋上被子,正欲離開,手被她拉住,稍稍用力,沒能抽開,只有開口道:「我出門再找些葯來,剛剛只是止血止疼……」
「沈墨,別……別走……」黎子何微微睜眼,眼皮好似千斤重,剛剛渾身發冷的身子漸漸灼熱起來,燒得腦袋愈發昏沉,只知死死拉住沈墨,盡全力吐出一口氣,道:「沈墨,對……對不起,我……對不起……」
九年前錯誤的抉擇,害死你雙親,讓你孤苦,我……對不起你呵……
沈墨眉頭一擰,在床邊坐下,反握住黎子何的手,淺聲道:「莫要聽叔父胡言亂語,你我之間,沒有誰對不起誰,一味將責任往自己身上攬,沒必要。」
「沈墨,我……季黎……我是……」黎子何又提起一口氣,忍住背上疼痛,話到一半卻又哽住。
沈墨的黑眸好似漫起一層濃霧,混沌,卻乾淨,只是有些黯沉,扶住想要爬起來的黎子何,讓她趴在自己膝頭,攏好了被子,一手輕輕撫上她的長發,深深淺淺地梳理著,接過黎子何的話,淡淡道:「你還是想問我是否恨季家?是否恨季黎?」
黎子何眼角不知何時濕潤,閉眼,點點頭。
「恨。」沈墨薄唇輕啟,吐出一字,凈冷的房間內霎時連呼吸都聽不見。
黎子何心中像是被絲線撕扯,一點點拉出,一點點掠過每個角落,來回拉扯,終於被那個「恨」字觸到最柔軟的角落,長劍入心般狠狠戳了一下,便看到眼前一片紅,鮮血淋漓。
沈墨輕嘆一口氣,一手撫上黎子何的臉,擦向眼角,黎子何腦袋微微一偏,便躲過。
「我非聖人。」沈墨垂下眸,密長的睫毛扇子般蓋住眸中神思,續道:「有人說我生性淡泊,我只是比常人少了些許感情罷了,那些感情,用在我在意的人身上。因著我與季黎的婚事害死爹娘,我的確恨過。」
黎子何伏在沈墨膝頭,他手上的暖流漸漸遍布全身,止住顫抖,止住疼痛,聲音好似好聽的樂章,一點一點傳到耳邊,平淡無波,卻沒由來催出她的眼淚,眼裡心裡儘是披麻戴孝神色蕭索的沈墨。
「那時我召集暗部,將他們安插在軍中,爹向來得軍心,眾人見我有所籌謀,蓄勢待發。」沈墨仍是一手理著黎子何的長發,緩緩道出的是九年前影響他一生的事,卻淡得沒有絲毫情愫:「原本西南邊境是無駐軍的,那時先帝察覺到我的動作,不願撕破臉,又恐我當真造反,便派了駐軍,說是守邊境。我西南各種毒草邪術,要制住他們著實不在話下,千鈞一髮之際,娘病了。」
「之前她一直勸我莫要衝動,我不聽,她一病,我便慌了。我精通醫術毒術,唯獨對心病束手無策,眼睜睜見她身子一日差過一日,臨終前,她交給我一本醫書,讓我研讀三年,三年之後,倘若我仍想報仇,她在九泉之下,支持我的決定。」
「那之後……你便到了雲瀲山?」黎子何專註聽著沈墨的話,無論寒冷還是疼痛,好像都突然遠去。
沈墨微微頷首,嘴角帶著笑意,眸中又亮起星星點點的光亮,瞬間又被打碎般四散開來,繼續緩緩道:「路上我遇到銀兒,她跟了我許久,我便帶上她到了雲瀲山。」
「接著,三年後呢?」黎子何聲音細小,輕微微的,有些怕沈墨的答案,又有幾分期待。
「三年後……」沈墨微微笑著,溫潤的笑容,夾雜著破碎春光一般,透著幾許凄涼:「三年後我不恨了。」
「為什麼?」
三個字未經過大腦便問出來,黎子何轉首仰面看著沈墨,正巧對上他看下來的眼神,清新如春日的綠芽,帶著特有的柔軟掃下來,仍是輕笑,問道:「我問你,中蛇毒,最好的解藥是什麼?」
「蛇膽,有些是蛇皮,有些飲蛇血。」
「粟容花種的解藥是什麼?」
「粟容花瓣。」
「藍顏花的解藥?」
「若清水澆灌解藥為葉,若鮮血澆灌,為種花女子的血……」
黎子何輕蹙眉頭,不知是藥物起了作用,還是沈墨傳輸內力的原因,背上的疼痛幾乎全無,斂思一一回答沈墨的問題,眉頭越皺越緊,心知沈墨的問題意有所指,一時半會卻想不出他目的所在,乾脆問道:「這與你是否有恨,有何關係?」
沈墨坦然地笑,揉了揉黎子何的腦袋,聲調柔和,飄蕩在屋內,比點火的暖爐更讓人覺得暖意融融:「從小到大我念過不少醫書,卻只看到了表面,未看到本質。那三年我日夜對著那唯一一本,看粟容花花開花敗,終是明白……」
沈墨話頭頓住,黎子何仰面,不解道:「明白什麼?」
沈墨對上黎子何的眼,眸中浮起霧氣,層層疊疊,輕笑透過迷霧漾出來:「萬事皆有因果,醫病需對症下藥,找到癥結便可治癒,一物剋一物。解毒亦是如此,無論怎樣的劇毒,世上必有法可解,可那解藥最重要的一環,通常便在毒物身上。如此說來,你可有明白些?」
黎子何聽得懵懵懂懂,茫然睜著眼,搖頭。
「所謂愛恨,只在一念之間,是毒藥是解藥,本身就是一個整體,若無毒,何來解?若無愛,何來恨?」沈墨垂眼,釋然道:「當年既是我向先帝請婚,便該承受最後的結果,不可喜便歸功於自己,悲便責難於他人,說到底,若非我去請旨,不會釀成謝家慘禍,事情的緣由,從來在我自己身上,既非季家,亦非季黎。」
黎子何眨眨眼,看著屋內閃爍的燭火,無言。
沈墨又摸了摸她的腦袋,將她扶下膝蓋,讓她趴在枕頭上,剛要起身,又被黎子何拉住:「等等。」
「怎麼?」沈墨復又坐回來。
黎子何轉過腦袋看著他,輕聲道:「你娘……姓沈么?」
「嗯。」
「碧落殿,是先帝為她建的,可對?」黎子何目光渙散,喏喏問著,這樣一位有著出塵思想的女子,想當年定是芳華絕代吧,哪個男子會不動心?那殿中畫,有一個「沈」字,先帝對平西王的厚待,對沈墨的寵愛……
沈墨輕笑:「這會又聰明了?」不等黎子何開口,便接著道:「那宮殿是否為娘所建,我不清楚,他們到底是何糾葛,我不明白,只知當時先帝選了皇位,娘便與爹離開雲都,回到西南,未再踏足雲都一步。」
「她……真是個奇女子……」黎子何喃喃道,自認沒有她那種胸襟見識,沈墨說的這些道理,她也似懂非懂,她明白報仇對自己無益,可在這六年裡,從來無法真正說服自己放棄仇恨。
她願意為了姚兒放下,願意為了一一放下,卻不是如沈墨這般,心甘情願地將恨意抹平,打心底的平靜。
「我先出去,否則這藥效一過,傷口又會疼痛,且極易裂開。」沈墨終是抽開被黎子何拉住的手,蹲下身子,在黎子何眼角留下一個吻,柔聲道:「雲晉言的追兵全部去往西南方向,過幾日發現一無所獲便會退走,屆時你的傷口也好了許多,我們再回西南。」
「嗯。」黎子何輕應一聲,又道:「王爺他……」
沈墨面色一沉,略有不悅道:「早走了。」
語罷,又拿著披風,戴著斗笠出門。
黎子何趴在床上,背上的痛感漸漸回來,還有些濡濕的感覺,好似又在流血了,閉上眼,不去想傷口,不管是身上的,抑或心底的,只是想著沈墨對她說的話。
若無愛,何來恨?
還未陷入冥想,突聞破空之聲,床邊一陣悶響,猛地睜眼,便見床側被射上一隻長箭,箭端掛了一隻包裹,稍稍摺疊的紙張飄落下來,黑色墨跡隱隱透出來,黎子何只覺得眼前一陣暈眩,閉上眼,那一個「黎」字,卻是在眼前揮之不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