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重逢

2023年，6月17日，初夏。

突如其來的大雨，讓蒸鍋似的蜀城稍微降了點溫。

雨點打在柏油路上，濺起水花，白茫茫的雨霧籠罩了漆黑的摩天大樓。

庄興側頭看，狂風壓彎了人行道邊的樹榦，樹葉沙沙響，四處是朦朧的一片，馬路上，車流打著近光燈穿梭，濺起一瞬垮倒的水牆。

早晨十點，天黑的卻像是深夜，路上幾乎看不到行人，唯獨他推著一輛鳳凰牌的大紅色老舊自行車，和世界末日般的暴雨做對。

真像是世界末日，雨點毫不留情地砸在下來，噼里啪啦，像是石子落下，他護住雨衣下的書包和帆布袋，盡量往人行道的護欄裡面靠，以免被汽車濺起的髒水潑個一身。

清早出門之前，風就刮的厲害，壓下來的空氣，堵的人心口發悶，所以他帶上了雨衣。

下雨在意料之中，不過這麼大的暴雨，在庄興的記憶里，也是極為罕見的，十幾分鐘，地上就積起腳踝那麼高的水，就算穿上雨衣，擋住了襯衫和褲子，鞋子卻不得已變成水桶。

沒辦法，這邊是老城區，排水系統做的沒那麼好，除非穿防水的雨靴，否則走在路上，無論如何雙腳都是要泡水的，沒有人能例外。

他本來是這樣想的，直到一位母親抱著孩子從前面路口的斑馬線跑過，五六歲大的孩子，孩子替母親撐傘，一點不為大雨發愁，反而一路嬉鬧。

即便在狂風暴雨之中，小男孩的皮鞋依然蹭亮，男孩的母親把他保護的很好，用背部替他遮擋了風雨。

庄興想，原來不穿雨靴，也是有辦法讓鞋子不灌水的。

可惜那與他無關，誰家十八歲的孩子會鬧著讓媽媽抱的？

今天他就滿十八歲了，十八歲以後的路只能自己走。

這是他十八歲的暑假，高考剛剛結束，他還不知道，腳下的路會通往何方。

雨越來越大了，天邊閃過雷光，閃電在黑壓壓的雲層中分裂，蔓延出葉脈般的痕迹，緊隨著是轟隆隆的雷聲。

庄興的步伐不由得加快幾分，推著自行車穿街走巷，進入一個偏僻的衚衕。

他停下了腳步，踢開自行車的腳架，仰頭看，那裡是灰色的蒼穹，億萬的雨滴墜向人間。

雨衣帽落到後頸，水沿著紅色的防水布料下流，順著邊緣，滴答滴答地落在水坑裡，蕩漾出波紋，可沒有雨水落在他的頭髮、額頭、鼻樑和臉頰上。

伸出手，什麼也觸碰不到，雨水從兩側滑開，被一層透明的薄膜遮擋住。

不是蔬菜大棚那樣的塑料薄膜，是水膜，本該落在地上的雨水，聚集到一起，形成了一個屏障，一個超大的泡泡籠罩了他和這條衚衕，閃電的光穿透過來，每一滴雨水落下，那層水做的屏障都會泛起漣漪，層層疊疊。

耳邊萬籟寂靜，風雨聲連同雷聲一起，被阻擋在泡泡之外，這個空間彷彿被隔絕在另一個世界。

他回過頭，看向那個站在鏽蝕鐵門前的「生物」。

不知道能不能稱它為「生物」，它的全身都是由透明的水構成的。

不是那種灰濛濛的水，而是純凈的，琉璃一般晶瑩剔透的水，如此昏暗的天色下，那個由水構成的「人形生物」，散發著瑩瑩的光輝，它至少有兩米高，肚皮圓鼓鼓的，手腳無形，像是一個胖乎乎的玩偶，給人的第一印象憨態可掬。

這層擋雨的屏障大抵是它動的手腳，它站在門邊，似乎等候多時了。

庄興能感覺到它沒有惡意，因為從它身上散發出來的「氣」，溫潤柔和。

從小他就有這種能力，能感受到其他人乃至動物植物的氣場，發怒的人，氣就像尖銳的刺一樣扎人；悲傷的人，氣會鬱結在周身；開心的人，氣如徐徐的春風。

他和同齡的其他孩子不太一樣，三四歲時他便知曉這種區別。

好在他從沒在外人面前表露過，不至於被當做一個怪胎。

他想，這些生物，大抵就是被人們稱為「妖怪」或者「精靈」一類的物種。

上小學開始，「妖怪」和「精靈」從他的世界里消失，如今，十二年後，又有一個出現在他的面前。

原因為何暫不清楚，但按照兒時的經驗判斷，這一隻應該是精靈，精靈一般都很友好，眼前的這一位就很有禮貌。

它對著庄興鞠了一躬，沒有形狀的手伸進肚子里，取出一封濕漉漉的信。

它是來送信的，所以在這裡等候。

庄興伸出雙手，接過它遞過來的信封，不可思議的是，那封信到了他手裡就變得乾燥了，不止如此，他鞋筒里的水，包括淋濕的褲腿和袖角，衣服里浸透的髒水，全部都被某種神奇的力量扯出來，凝聚成指頭粗細的水柱。

流動的水柱纏繞交織，在離地半米高的位置匯聚成團。

與此同時，一顆和庄興齊高的水珠從精靈體內分離，滾動著把庄興浸泡進去。

這種感覺相當奇妙，泡在水中，並沒有任何窒息感，反而是溫暖和舒適。

數秒之後，他重新呼吸到空氣，他和他的舊自行車，全部都被洗滌了一遍，連車胎上沾著的泥水都洗的乾乾淨淨，年代久遠的自行車好像按下了恢復出廠設置一般，煥然一新。

他看向自己的雙手，感覺堵塞凝滯的毛孔全部舒張開，整個人神清氣爽，像是享受了一場從頭到腳的按摩，沖了個熱水澡，再換上嶄新的內褲一般清爽。

相對的那顆水珠變得渾濁不清，垮下來，流入一旁的水溝。

「謝謝。」庄興說。

精靈緩解了他身體上的疲憊，省去了他洗衣服和刷鞋的功夫，能在如此沉鬱的天氣下，遇到一個友好的精靈，是非常幸運的事情，以至於他沉悶的心情都輕鬆許多。

水精靈發出不明所以的聲音，庄興通過氣的變化，感覺到它心情的變化，它似乎覺得開心，溫潤的氣略有波動。

它吐出一顆透明的珠子，有拳頭那麼大，輕輕放在了自行車的前框。

珠子是碧綠色的，像是上好的夜明珠般朝外發出熒光，庄興伸手摸了摸，觸感冰涼如玉。

接著它又鞠了一躬，朝著衚衕外走去。

庄興揮揮手和它道別，但它駐足在原地，站在衚衕口並未離開。

庄興思索片刻，拿出鑰匙打開自家房門，把自行車停在院子的屋檐下。

「謝謝你，我已經到家了。」他大聲說。

一聲悠長如鯨鳴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彷彿在回應他，聲音消失的下一個瞬間，水膜潰散，大雨傾盆而下，打在青色的瓦片上，嘩啦啦爆響，屋檐上水流匯聚，一指寬的水柱順著瓦片之間凹陷流下，垂如珠簾。

庄興朝門外探頭看，水的精靈消失得無影無蹤，唯有手裡的信封和那顆碧綠的珠子告訴他，剛才的，並不是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