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寧賢弟
炎夏,大旱。
又到了施粥的時辰。
寧厭頭頂著滾燙烈日,拖著瘦弱的身子淹沒在雒陽城外的人群里,周圍的空氣中滿是難以言喻的哄臭,他自己身上也是臭的,好在他這些天來也習慣了。
來到這裡已經將近一周,寧厭也不得不接受自己穿越的事實,腹中飢餓和全身的苦痛在一遍又一遍地告訴他這一切都是真的。
這裡是難民營,他現在是一個靠著去領救濟粥才能活命的災民。
遠處髙近五十米的城門樓下走出一隊身影,這是一隊身披玄甲腰胯黑劍、臉戴惡鬼鐵面的衛士,前後擁簇著十幾輛鐵板車,每輛車上都放著兩口大鍋。
鐵板車前面是一些漆黑的「馬匹」在拉車,這些馬全身被漆黑甲胄覆蓋,細看這甲胄之下並非血肉毛髮,而是金屬的齒輪機械,黑馬每行一步便發出「咔咔」的齒輪運轉聲。
寧厭愈發的口乾舌燥,和眾人一同苦苦幹等,沒人敢大聲喧嘩吵鬧,最多只是暗自小聲嘀咕著。
靠前的難民們已經自覺地排好了隊,他們都是老油條,不敢在這些甲士眼皮底下作亂,蓋因都曾親眼見過生事之人死在那黑劍之下。
寧厭的位置在一隊中間靠前些,運氣還算不錯,領到的粥不會只是清湯寡水,若再往前的話,晚上就會遭一些傢伙的圍堵了。
「仙姑來啦!」
人群中忽地響起一聲呼喊,無數人紛紛伸長了脖子眺望,寧厭也遠遠瞧見城門方向、跟在甲士車隊後面有個身影,是位素衣女冠。
女冠穿著寬鬆的淺灰道袍,衣服樸素得沒有一點讓人著眼的顏色,臉上掛著半透薄紗巾,懷中靜躺著一拂塵,氣質端莊威嚴。
玄甲衛士中領首之人來到隊伍後面,向這位女冠近前施禮,姿態恭敬。
一番交談過後,領首那位玄甲衛士才面向難民高聲道:「放粥!」
隊伍瞬間吵嚷起來,不少人紛紛跪地向著女冠叩頭,口稱「謝仙姑」。
那玄甲衛士卻大聲道:「這是玄儀真人,特奉天後之命前來放粥賑濟爾等!」
「這世上沒有仙人,對真人莫稱仙姑,仙人不會在意你們的死活,唯有天後記掛你們,爾等要牢記天恩,災情終會過去……」
甲士重複著和昨天一樣的說辭,寧厭在隊伍中緩步前行,領到了一碗薄粥、一塊黃中帶黑的硬餅,這便是能讓他活命的東西。
他沒像周遭人那樣拿到吃食便開始狼吞虎咽,而是步履緩慢地往難民營里返回,近乎所有人都去排隊了,也有行動不便的,癱在地上眼巴巴看著隊伍長龍,奢求著有人能夠把救命的食物分他一些。
這些人中多是些婦女和老人,難民營里並沒有孩子,每日都有甲士來此地巡查,發現幼童便會將其強行接走,對此一些父母們並不會阻攔,有能活命的去處總比在這裡面要好。
寧厭對那些癱在地上的人視若無睹,這些人他可救不了。
安祿看著寧厭端著碗過來,枯槁的臉上扯出了一抹笑。
「寧賢弟。」
安祿原本並不是災民,來雒陽投親路上遇了賊寇,被洗劫一空,堅持到雒陽城下時昏厥了過去,被當成逃難的災民丟進了難民營里,當夜因有人想搶他身上那件還算不錯的衣服,把他打了個半死,腿也折了。
寧厭掰給他一小半黃餅,粥也給他留了小半碗,安祿吃得有些狼吞虎咽,他癱在地上滿身泥垢,沒有寧厭他早就死了,而且不會有人在意。
至於寧厭為什麼肯將自己的食物分給安祿,因為他不願一直在這個難民堆里待下去。
等食物吃完,安祿才道:「寧賢弟放心,救命之恩沒齒難忘,我那伯父是朝中大員,等我們進了城,便是享不盡的好日子。」
這話寧厭也聽了許多遍了,他知道對方是怕他丟下自己不管,才一遍又一遍向他許諾。
進城……
寧厭一邊吃著自己的食物,隨口問道:「你說你是第一次來雒陽,那你的大官伯父還記得你嗎?」
「我和伯父尚不曾謀面。」
寧厭不由一怔,側目看向他。
安祿又連忙道:「他是家父生前好友,我來時帶著我家父的信物,伯父只需見過信物便能知曉我的身份。」
信物……
寧厭似乎在思索,看著他又問道:「你所遇那些賊寇,沒把信物也搶了去?」
「信物並非什麼貴重之物,況且我貼身保管。」安祿搖頭說道。「此前我也不知道有這層關係,直到家中蒙難之際,家父才念起這事來,交待我變賣剩餘家產、到神都來尋投靠這位伯父。」
「你就不怕你那陌生的伯父不認你這個晚輩嗎?」寧厭繼續問。
安祿連忙說道:「伯父和家父情誼深重,必不可能做絕情絕義之事!」
他害怕寧厭不信任自己,其實他來之前也這樣想過,原本變賣過家產後手裡也略有薄資,可以在雒陽城盤下個商鋪門面,即便那個伯父不認他這個窮酸親戚,以後尚能生活自足。
但眼下光景,只能將所有的希望寄托在這位素未謀面的伯父身上了。
寧厭心裡思緒千轉,又瞧見安祿兩眼正直勾勾地盯著他手裡的食物,和寧厭目光對上,安祿尷尬地笑了笑,撇開視線。
寧厭眸光閃動了下,將剩餘的那口粥和餅悉數遞了過去。
安祿頓時受寵若驚:「寧賢弟,這……」
「你身子弱,比我更需要。」寧厭說道。
安祿頓時動容,感激涕零道:「賢弟之恩情,愚兄沒齒不忘!」
一個成年人一天的飯食,一碗粥和一張巴掌大不到的餅如何能夠,這片難民營里沒人不餓著肚子,寧厭的行為讓安祿心中甚是感動。
寧厭隨意一笑:「好說,安兄好好養傷。」
他復又詢問:「安兄的伯父姓甚名誰?」
安祿一番思索,說道:「家父只說,神都中最大那支余氏便是。」
余氏……
寧厭望向那邊山嶽般雄偉的雒陽城,和前世記憶中的那座城相差甚大,難以想象古人能夠建造出如此規格的建築。
這裡不是大唐,而是玄唐。
一個陌生的世界。
寧厭遠遠看見,不少難民聚在了一起,在向那位蒙著面紗的女道磕頭,烏泱泱跪倒一片稱頌著什麼。
離得太遠寧厭也聽不見在說什麼,他比較好奇這位「仙姑」面紗之下的臉長什麼樣。
等到粥施完,玄甲衛士去趕著車輛重新進了城,那素衣女冠也離去了,神都的大門緊緊關閉,將他們這些災民隔絕在外。
接下來一直到明天中午的這段時間,都要忍受飢餓帶來的痛苦。
難民營里時常能聽見呻吟和痛苦的哀嚎,寧厭見到一個中年男子在搶奪一個婦女的東西,這種事在這裡屢見不鮮。
安祿見后憤懣不已:「真是禽獸!」
寧厭側目道:「他是禽獸,那作壁上觀的我們呢?」
安祿一愣,訕然道:「倘有餘力,自然不會作壁上觀。」
說完他又不平地補充道:「可以不相救,但至少不該殘害對方。」
寧厭定定地看著他:「安兄,是這麼想的嗎?」
「愚兄也讀過幾本聖賢書,知曉禮義廉恥。」安祿道:「我即便餓死,也決不奪他人口中之食!」
對此寧厭只是應了聲,並未再說什麼,看著坐在地上啜泣的婦人,目光深似幽潭。
翌日。
安祿被烈日烤醒,眯眼看著高高掛起的火球,他費力仰首起身。
「寧賢弟,到施粥的時辰了嗎?」
身邊卻無回應,安祿舔了舔乾裂的嘴唇,左右四顧,發現難民們已經在排隊領粥了。
安祿思忖著寧賢弟一定是領粥去了,自己只需在這兒等候便可,他的腿被人打斷,無法正常行走,加上腹中飢餓,不如躺在這裡一動不動好省力氣。
他遠遠望著那片人群,心想等進了城一定要好好報答寧賢弟的恩情。
時間過去了一個多時辰,擁擠在那裡的人群已全部散去,安祿卻沒等到寧厭回來。
眼看著玄甲衛士已經進了城,安祿忍不住撐起身體坐在那兒費力眺望,他餓得全身無力,根本無法大聲呼喊,他所待的位置偏僻,相距最近的人要爬過去也要費極大的力氣,只得放棄。
入了夜。
安祿癱在那兒連驅趕蚊蟲的力氣都沒了,晚上的難民營沒有兵士看管,便是一些傢伙們橫行生事的好時候。
他又遠遠看到幾個男子在對地上一人拳打腳踢,嘴裡辱罵著難聽的話語。
周圍人都在麻木地看著這一切,沒有一人理會,安祿則心想著:自己倘有餘力,必不會作壁上觀。
他看著那幾個衣衫破爛的粗鄙壯漢,突然又覺得自己即便不是這般模樣,也打不過這幾個傢伙,那到時自己和他們講道理,他們肯聽嗎?
只怕也會被他們痛打一頓,他想起自己剛來難民營的那一夜,有群傢伙要搶他身上那身體面的衣服,爭執時他的腿被打斷,那時候旁邊的人也同現在一樣,麻木不仁。
為這些人抱不平值得嗎?
唯有寧賢弟肯在他最危難的時候分他半塊餅、一口粥。
安祿將自己心中的想法後退一步:救也只應救當救之人!
寧賢弟莫不是也遇了一些歹徒,遭了不測……
又是一日。
安祿被一陣動靜驚醒,他虛弱地睜開眼發現是有人來他附近方便。
「兄……台,可曾見過……一位短髮少年?」
他聲音太小,蹲在地上那人歪了歪頭問:「你說啥?」
安祿喉嚨滾動了下,努力放髙聲音:「兄可有吃食……我在城中有親戚,兄救我命……我可帶兄台進城……」
那人聽他在向自己要吃的,便不願再理會,嗤笑一聲道:「屎你吃不?」
至於後面那些話,那人根本就不信,進城?
狗屁!
蒼蠅能進城,蟲子能進城,就是他們這些人進不了城。
安祿沒再說話,他已經說不出話了,他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天上的烈日並未讓他閉眼,熱烈的白光反倒讓他有種置身天境的暈眩之感,恍惚間他見到一個身影。
寧賢弟,粥帶回了嗎?
……
夜幕降臨,難民營邊緣地帶少有人來,因為這裡是人們撒尿拉屎的地方,更臭一些。
寧厭在安祿的身上仔細摸索了番,只找出了一塊半個巴掌大的純白玉佩,上面鏤空雕刻著一個字樣——晚。
摩挲著手中白玉,寧厭臉上無悲無喜。
安兄,我並未害你,只是不救而已。
這是你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