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2:妄生
(一)
我背著行囊在山溝里前行,只盼望著能早一日回到家去。
一年多以前,西邊的蠻子攻破城關打了來,我與丈夫兒女分離,流落鄉野,跑也得,爬也得,怎麼都不想死在野地里。
我姓劉,名紅芬,家排老二,往日在鄉間,鄉親們都喚我劉二娘。
今日在偏僻山溝道里見著幾個長相崎嶇蠻橫的漢子,我瞥一眼就知那是山匪,再想回頭跑已經來不及了,男人們圍堵了上來,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
我哆嗦道:「大哥,行行好!行行好!放過我吧!」
又哭道:「好漢……好漢!我身無分文的!也沒口糧,這世道誰都不好過!您幾個要不……別……」
三人堵著我越湊越近,為首的那漢子粗糙黝黑臉上橫著一道刀疤,獰笑著抓住我的手:「沒錢?哥幾個也不要你錢!」
我嚇壞了,甩不開他的手,只聽他身旁的一人道:「大哥!這娘們一瞧就是逃難路過咱山窪里的!」
「送到嘴邊的肉!」另一人拍著自己鼓囊囊的肚子,大笑著,「帶回去!帶回去!老子好久沒嘗過小娘們了!」
我被他抓得疼,還手去打那大漢的膀子,他見我反抗,一拳狠狠擊在我腹部,我已經幾日沒吃點東西,拳落在身上后頓時眼冒金星癱倒在地,蜷縮著身子再不能動彈。大漢見此一把將我扛在了肩頭,闊著步子向泥濘坑窪的路頭走。
「……救命!」我使出吃奶的勁兒大聲喊:「救命啊……殺人了……救命啊!殺人了!」
「叫叫叫!叫什麼叫!」
身後一人摑了我一掌,嘴裡頓時泛起血味,「再叫老子當場辦了你!」
我雙眼一黑,幾乎要昏死過去。
模糊間看到遠處有人走進,個子不高,身形細條,像是個女的,我開口嘴裡話音不清,也不知道是在呼救還是讓她快跑。
「喲!今兒什麼運氣,一碰碰兩兒!」將我扛著的大漢啐出一口濃痰吐在路邊,「嘿!還是個小妞兒,可比這半大不小的婦人婆子要好喔!」說完直直將我摔在了地上。
我這餓散了的身子已經要被摔斷了,只是睜著眼睛看著那不遠處的人。
三個大漢闊著步子圍了上去,如同起始在路邊堵我一樣。
那女人似是要繞過他們繼續向前走,被一人抓住:「喂喂妞兒!我大哥和你說話呢你聽不見嗎?裝什麼聾作什麼啞!」女人只是被扯的一怔,然後繼續緩慢地、一步一步地向前走。
我看不見那女人的臉,只覺得她動作有些生硬詭異。瞧見那三人的注意力被吸引走,我撐了撐身子想要站起逃跑,但腿像廢了一樣沒有力氣,只能扒著泥巴向與他們相反的方向一點一點地爬。
「喂!怎麼不說話!你真是啞巴?!」為首的大漢一把拽下那人披在頭上的粗布,被擋住的是一張慘白慘白的臉,雙眼空洞無物。
「我操!大哥!這小妮子長得真不錯!」身旁一大漢發出驚呼聲,「瞧她這樣兒怕不是落難來的傻子!話也不說聲也不吱的!」
「妞兒,真可憐!你瞧你這白白凈凈的小臉兒,落得這樣髒兮兮。」大漢笑出一口爛牙,去捉那女人的雙手,「哥幾個會好好照顧你的!」
女人被他們拖著走了兩步,還是一點聲音都沒發出,沒一會她像是察覺到了什麼,掙開了大漢的手。「這小妞!」大漢並未想到她能有那種力氣,嗤嗤笑道,「還是抬回去比較方便!」說罷同打我一樣重重給了她一拳。
那女人中拳,搖晃了兩下,並沒有倒。
大漢再給她一拳時,卻被接下來了,發出了一聲驚呼,「老子還降不住你?!」
「大哥!看我的!」有一漢子從路邊撿起一根木棍,朝著那女人的腦後重重打了過去。一聲悶響之後,女人應聲倒地,我只看到了深紅色的血從她頭髮中流出,流到了泥巴路上。
「你可別給人打死嘍!」
「這年頭打死人算什麼?省得吃咱們一口飯。」
「哈哈哈哈哈!」
萬般驚恐的我加快了動作想走,即使我再盡全力,也只是他們三兩步就能趕上來的距離。
「沒死!沒死!還活著呢!」那大漢杵著木棍站在她頭前,指著那血泊中的腦袋興奮地道。
「扛起來,帶回去!」大漢指了指那半死不活的女人,又指了指自己小弟,比了個扛在肩頭的動作,接著向我這頭走來。「咚!」的先給了我一腳,一把子把我拽起,「跑?你還想跑?」
他眼裡全是狠光:「我看你是想死!」
我怕的要死,只想著要活下去,神志不清地嘴裡重複念叨:「……不跑了……不跑了……我不跑了……」
大漢冷笑一聲,身後卻傳來了刺耳的尖叫,我回頭看時,只見那倒下去的女人站了起來,手裡握著木棍,原先站著大漢已經倒下去了一個,還有一肥頭圓腦的人豬站在那裡瑟瑟發抖:「大哥!她!她!她站起來了!鬼!是鬼!」
拽著我的大漢一愣,「鬼!什麼鬼!這世上就沒有鬼!」
他甩開我大步走了過去,與那滿臉鮮血的女人對視,我看到了他顫抖的雙腿,心裡沒由來覺得好笑。
大漢什麼話也不說地一拳打去,被女人一棍接下,接著一棍敲在了他脖子邊,像是使劍一樣快速從頸上抹下,我看不懂她的動作,我只覺得她手裡不應該是根木棍,而是一把劍,一把能將像他們這般惡人通通殺絕的劍。
大漢被一棍捅在了腹部,當女人收棍的時候,我確是看清了棍頭的血跡:她當真把破木棍刺進了人身子里!
隨著大漢倒下,她慢慢悠悠地向著那胖子走去,胖子一把鼻涕一把淚轉身想跑,女人一竄身就追上去了,一根木棍直直插在了他腦殼裡。
我看得全身僵直,胃裡翻滾的想吐,背過身子哇地一口吐了出來,因為沒吃什麼東西,吐出來的都是燒灼喉嚨的酸水。
是惡鬼索命嗎?還是神仙來救我?我看著那滿身泥灰的女人一點一點向我走近,人也不住地哆嗦。
她在離我三步遠的地方,身子一歪,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沾著腦汁兒的木棍豁楞一下向前滾去,滾到我眼前時停了下來。
又紅又白又腥又甜。
我閉眼一吐,命兒都要吐了出去。
(二)
我在地上躺了半天才能勉強爬起,把女人半背著拖走了。
拖著她一直走到了天黑,才在山窪窪里找到所破舊不堪的房屋。把她擱置在原處,我一瘸一拐去敲門,沒敲幾下門就爛倒了,灰塵鋪面而來,我止不住地咳嗽,邊咳邊向屋裡看去:裡頭究極凌亂,桌椅破裂倒地,地上碎著好多屋頂掉落的瓦片,每一處都灰濛濛的,結著蛛網,還有窸窸窣窣的小動響,估計是蟲鼠。
屋主人多半早已逃難去了。
望著這間房屋,我不禁又開始難過,想到了自己的家,現在大抵也是這般模樣。
我忍著痛簡單收拾了屋瓦完好處的角落,把女人拖了進來。
她救了我,如果不是她,我已經死在了那山寇的手裡。
將她安置在牆角,我扯下一塊腰上的碎布,去給她包紮頭部的傷口。女人頭髮烏七八糟的,顏色淺棕,應當是很長的頭髮,現已經扭成了一團污垢,撥開她額前遮面的發,眉中有道猩紅的印子,像是新開的裂口。
我不明所以,將傷口包上系好。
「……我閨女要是還活著……過幾年,也是這般大了……」望著她蒼白的臉,我不禁自語道。許是我說話發出了聲響,她動了動,竟然睜眼了!
我嚇了一跳,連忙往後挪開好一陣距離,滿是警惕地望著她。
她睜開眼睛,先是揉了揉頭,然後抬頭看我,嘴巴張開,似乎是要說話,但是好久之後一個音也沒發出,接著她就一動不動地坐在了原處,像個木樁子一樣。
我嚇傻了,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你……不會說話?」
她獃獃地看著我,眼神空洞,彷彿沒有靈魂。
「你是人嗎?你不會……真的是鬼吧?」我倒吸一口涼氣,顫顫巍巍地想再離她遠點。
她一顫,向我靠來,含糊但能聽清的字音從她口中發出:「鬼……怕。」聲音像是鎖了很久,特別嘶啞,但是一點也不難聽。
我傻楞在原地:怕?她說她怕?
她低著頭好久,再抬頭時,眼中有了一絲神采,像是清醒了。
我明白了,她怕是和我一樣在戰亂中與家人失散,又受了什麼刺激,才變成了這呆呆傻傻的瘋樣子。
想到這裡,我不禁同情起她來,也同情起了我自己。
「你叫什麼名字?」我問她。
她搖了搖頭,不說話。
我說,「我姓劉,過去大伙兒叫我劉二娘。剛剛聽你說話了,你會說話的吧?」
她喊了我一聲二娘,然後不說話了,我借著夜光看去,她捂著自己的臉,死死抓著自己的頭髮,肩頭聳動。我不知她怎麼了,以為是瘋病犯了,只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她翻過身子不斷掙扎,發出痛苦的嗚咽聲,我哪見過這種場面,只得退到屋頭的另一角,看著她在那頭髮病,心裡又是害怕又是疑惑的,整夜無眠。
(三)
她的確是個患了瘋病的姑娘。
和她相處了兩日,她時而瘋時而清醒的。發病時一整人恍恍惚惚活像失了魂,清醒的時候倒是能說上一兩句完整話。
我在這破屋外挖了些野菜充饑,這頭的山草比前面幾座山好了不少,我被打傷的不輕,不能像之前一樣沒日沒夜的趕路。
我是要回家的,死也想回去的。
戰火結束了,我的丈夫和孩子們指不定也回了家裡等我。
我想,我這條賤命哪怕是死在路上,頭也要望向著故土的方向。
將衣懷裡裝著的野菜壓了壓,我回到了破屋。這破屋能用的值錢的東西已經全被帶走了,鍋碗瓢盆沒剩幾個,唯留的一兩個碗拿來煮野菜也是夠用的,我進屋看到了蹲在角落裡頭的陸五姑娘——她說她叫陸五。
她懷裡似乎掐著什麼東西,我走進屋裡時她很開心的將那物舉到我面前,是一隻兔子,一隻半被開膛破肚的兔子。
「二娘……肉……」
我又驚又喜,抬眼看她時只見滿臉的血和兔毛,嚇得雙腿一軟:「你!你!」
她被我嚇了一跳,像是清醒了過來,臉上的喜悅頓時消失不見,突然極度崩潰般跪坐到了地上,不停擦拭自己的臉,不斷乾嘔。
「……對不起……」她哭道,我胃裡一陣翻湧,扶住她道:「有肉吃了還說什麼對不起的話!」心底仍然發毛,恐懼沒有消減半分。
沒有人想一直和瘋子待在一處的。
若不是她救了我,手腳還算利索,我指不定早偷偷跑了!
我又害怕,害怕被纏上,她明顯是有武功的,我怕落得和那山寇一樣的下場。
就這麼又過了幾日,陸五的病狀似乎比初識她那日好了不少,整日里失魂般狀態的時間逐漸變短,看著和正常的人快沒什麼兩樣了,我卻始終忘不了她的瘋態。
我和她說了自己為何漂泊,說了我的故鄉,說了我的家,我只要回家,只要回家。
她只是楞楞的聽著,楞楞的點頭,作不出什麼回答。可我話匣子一旦打開就收不住了,我受了太多的苦,總算有人能聽聽我的話了。我又捉著她的手一遍遍地說,說我那命苦短命的女兒,說我的兒子,說與我逃難意外分別的丈夫,說我一路的顛沛流離。
我哭著說了好多,或許我才是瘋了的那個吧。
她只是在我一聲又一聲的嘆息中叫我二娘。
我問她為何淪落至此。
她抓著頭皮想了好久,眼裡的清光一點點消失了,她又發病了,她尖叫著俯在地上喊疼,說自己身上疼,骨頭裡疼,說自己想死,一遍又一遍地嘶喊著。
見慣了的我已經麻木,不再安慰她,只是在一旁漠不關心地看著,直到她慢慢清醒過來。
我有時候總覺得她像是個死人,可她明明還活著。
陸五喊了我一聲二娘,我沒應,她又喊了一聲。
「二娘,我……」她說,「我剛剛是不是又……」
我點了點頭。
「二娘,你能去幫我打聽個人嗎?……」
陸五竟然向我提話了,她過去從未主動向我說過什麼。
「打聽什麼?」我問她。
她請求我幫她打聽一個人,一個名字難念難記的人。我問為何?她不說原因,只是自顧自說她待在我身邊可以擋下土匪地痞,我想著她說的不無道理,止戈散馬,世道大亂,我不想死在這亂世里,我想回去。
我磨了塊瓦片,帶她到水邊去清洗。她的頭髮已經沒有辦法再梳理整齊了,叫她蹲在水邊洗身子,我則站在她身後把那死結的發用瓦片鋒利的一側割下來。
一團團發落地,夾雜在其間的血痂與泥塊也掉了下來,我卻有些晃神。
她為什麼會淪落至此,不是很明顯了嗎?
和我一樣,和我所有苦難的來源一模一樣。
是戰爭。
是昆翟進犯帶來的戰爭。
(四)
我們一座山接著一座山地向前走,終是見了人煙,見了市鎮。
在鎮頭沒走多久就被人呵斥到了路邊:「臭叫花子!一邊去!呸忒!晦氣!」
我拉著陸五縮在路邊,說要不我們還是別進鎮子過夜了,去外頭找個能遮風的地兒就好。
陸五木木地點頭,卻說要把她一路上逮到的動物皮毛拿去賣錢。我聽了道好,說讓我去賣,她稱是,就站在路邊無人的地兒等我。
陸五身手確實不錯,赤手空拳都能逮到獵物,每回抓來的山兔野羊皮毛都鮮亮的很,拿去賣錢絕對搶手。
三張兔皮,一張羊皮,我換了三貫五百文錢,回去找陸五的時候將一貫錢拿給她,道賣了這麼多。
陸五看了看,說二娘收著就行。
我一怔,塞給她五十文,騙她說今日里我幫她打聽了消息,但是沒人知道她要打聽的那人,說罷還嘆道哪有人那麼容易打聽噢。
陸五搖了搖頭,說不會的,不會有人不知道他是誰的。
我傻眼了,難不成那是個很有名的人。轉念一想,要打聽的那人姓盛,莫不是赫赫有名的那個護世仙門,那是何等高遠的人物,怎麼可能會是陸五這樣的瘋子能認識到的。
我說,等我們再走段路,我再去幫你好好打聽。
她點頭。
第二日清晨,我早早地揣著錢上了市,頭髮梳的一絲不苟,衣角也掖的整整齊齊,萬不想再聽人罵道叫花子了。
我到攤點舒舒服服地喝了一碗粥,然後開始幫陸五打聽人。這山邊的小鎮怎可能那麼輕易就能打聽到什麼消息,我向路邊的人搭話時,心裡想著。
果然,接連打聽了好幾個人都擺手說不知道,沒聽過,幸好沒讓我昨個兒的話成幌子。
「打聽那人做什麼?」似乎終於碰上個聽說過的人了,中年男子撓了撓後腦勺,「我記得,四五年前在戾山關那頭算是個有名的大族人物,我還曾見過他,聽說去年洛爻那頭天災降世,他顧過來后,連夜從關口跑走了,後來就再沒聽過這人了。」
「為什麼啊?」我問。
「我恁知道什麼事!那神仙打架的,嚇都嚇死個人!後來關口不就失守了!西戎破關而入,血流成河!」那男人皺了皺眉,喝道:「你一婦人家問這種事作甚?」
婦人家就不能問了嗎?我心裡怒爭著,步子卻是向後轉走。
神仙修士……我心想,陸五怕不是為謀生才去尋這位名修的。這麼想著,反倒哼了一息。
又過了幾日,我和陸五來了城中附近。
聽言這所城在戰時已被攻破,時過一載多仍舊能看出刀槍兵刃留下的痕迹。身有瘋病的陸五自然不適合進城進市,她在城郊的破廟中等我買些東西帶回去。
我買了些乾糧,又為自己偷偷添了幾件衣服,順口幫她打探消息。
「你們可聽說過一個叫盛暻的人,字什麼玄的來著?」
我以為要聽到熟悉的「沒聽說過」的回復,卻不想那裁衣的老闆娘掩面嘆道:「你問這人作甚?」
我還沒答話,她便繼續說了下去,話如五雷轟頂般劈中了我。
「真的?」
「還能有假!」
我失神從衣鋪子里走出,心裡只道完了完了,這事能和陸五說嗎?說了她怕不是會更瘋!
不成,如果不和她說,她倒會一遍遍問我折磨我。
我數了數手裡的銅板兒,開始向破廟走去。
(五)
「陸五。」
我回了破廟裡,她正坐在一團破墊子上盤著腿,像是在做什麼法,看著倒與這屋瓦傾倒的破廟到和諧相稱。
「二娘。」陸五聽見我的聲音回頭看來,她聲音脆生生的,像果子,回回她這般叫我二娘時都會讓我想起我閨女,又想到我騙陸五利用陸五,都會讓我忍不住的愧疚。
「陸五。我回來了。你看,梨兒。」我從懷裡掏出兩個黃澄澄的梨子,遞給她。陸五笑了,接過一個梨子:「二娘今日好興緻。」
她談吐自然,精神正常。
我微微苦笑,和她並排坐在破廟門口吃梨。
「陸五。」我說,「我打聽到那人的消息了。」
陸五一怔,忙轉過頭看我,眼神急切,等我下一句話。
「要不……我還是……」在她目光下我竟是有些露怯與不忍心了,低頭吃梨,嘗不出一點甜味。
「你說,二娘,你快說!」陸五拉著我的手臂,催促道。
我吸一口長氣:「他……」
「已經死了。」後半句壓在喉嚨里低低地吐出,我不敢再去看陸五的眼睛,只看到梨子從她手上滾落到了膝上,接著滾落到了地上。
「不……不是吧?……」她笑了笑。
陸五身子晃了兩晃,搖頭否認,又說:「沒可能的…沒可能的……」
我閉上眼,索性將話全講了出來:「是真的!我打聽了,還不止打聽了一戶。他一年多就死了,離現在都快兩年了!那家訃告都發了!沒人說這事有假。」
陸五隻是一個勁的說不可能、不會的,我看去的時候只見她眼睛在哭嘴巴在笑,嚇人又叫人心疼。她想站起身子雙腿一軟,趴到在地上,我想去扶她,她卻默默把手抽走了。
陸五沒有犯瘋病。
這事告訴她了,陸五居然沒有犯瘋病。
我以為她許是看開了,看透了,以後的日子會慢慢好起來,慢慢轉回正軌的,沒成想是大錯特錯。
第二日早上,陸五見我醒來,開口第一句卻是問我能不能早日幫她把消息打聽出來。
是一如往常那般的催促。
我呆住了,以為是我腦子睡糊塗了,還以為是我昨夜做了個離奇的夢。張口應道好好好,出了破廟看見地上的梨才意識到不對勁。
我心頭一沉,回想起昨日種種,我分明將話全和陸五說了,她分明已經知道了,為什麼還要來問我?
陸五她……難道又犯瘋病了?
見我站在破廟門口動也不動,陸五齣來問我在幹什麼,我上下打量她,問記不記得我昨日在門口和她說了什麼。
陸五反問道有說什麼話嗎?低頭看見地上的梨子呆住不動了,她搖了搖頭,我去碰她,她反應極大的推開我,向破廟裡跑去。
我去廟裡看她,她蜷縮在滿是蛛網灰塵的角落裡,一聲沒一聲地笑著,手指不停地扣著牆壁,牆灰簌簌落下。
我叫她,她不應,嘴裡神神叨叨地自顧自說著些什麼,我聽也聽不懂一個字,汗毛都豎了起來,只覺得詭異,忙遠遠地走開了。
陸五這勁頭的瘋病讓我不得不盤算在城裡多待兩天,又或者找個郎中來給她瞧瞧?思來想去還是覺得不如我死死抱著那五六兩銀子划算。
天黑回到破廟裡,陸五一個人呆立在貢台前,我叫她她也不做回應。我有些乏了,見她不做招呼懶得再開口,去了廟裡另一側歇息。
我剛閉上眼睛,聽見她走來走去的踱步聲,然後喚我,「二娘。」
「怎麼了?」我睜開眼,見她神色平和正常,「你不休息的嗎?」
「你今日回來的好晚……拜託你打聽的消息,問到了嗎?」
又是問話?
又是問話!
我心裡一驚,再沒有睡意了,看向她的眼裡滿是不可置信與恐懼,陸五也許是看出來了,她摸了摸自己的頭,「我不會……又在發病吧……」
我點頭。
她搖頭:「不。不!我現在明明就很清醒,二娘,你是不是打聽到了什麼?是不是打聽到了什麼?是不是?和我說,快和我說!」她說著,彎腰抓住我的手,用力極大。
「陸五,你清醒一點!」我被她扯住手腕,呼痛道。
陸五頓住了,鬆開了我的手,低頭俯視我,一雙眼裡看不到一點情緒,用命令的語氣冷冷道:「告訴我。」
真是個瘋子!我在心裡罵道,可終歸是害怕的,小聲地開口:「我已經和你說了兩遍了,這是第三遍。」
「說。」她喝道。
「他已經死了。」
我抬頭,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你要我打聽的人,叫盛玄怨,他已經死了。」
陸五抿住了唇。
「他不是戰死的,他是自殺的。」
「你騙人!」陸五一把抓起了我,有一瞬的失重感,她把我抵在牆邊咬牙切齒地說,「你騙人!你騙人!!你騙人!!!」
她像瘋了一樣一遍又一遍地重複。
哦。不是像,她本來就是個瘋子。
說不定我也瘋了,我抓住她,一遍遍地告訴她:「我沒有騙人!他死了,他真的死了,他就是死了!」
陸五一把將我摔在牆上,她跌在地上抱頭尖叫:「啊啊啊啊——————」
「一年前他就死了!這是人人皆知的事情!」我狠狠咳著,身體巨痛,「你哭什麼?你哭什麼!打仗哪裡不死人你哭什麼!我閨女也死在戰亂里了啊!」我不知道哪裡來的火氣,扯著嗓子大聲哭吼著,「你為什麼要為一個擅逃自殺的懦夫哭??!!」
陸五拿頭瘋狂地撞著牆,明明是我在說話,她卻一邊撞著牆一邊罵著閉嘴,真是個不折不扣又瘋又傻的女人!
陸五不知道撞了多久的牆,我只瞧著那灰牆顏色深了好多好多,她倚著牆睜著眼,不知是死是活。
我也哭了好久,久到直接昏死了過去。
(六)
我睜開眼,是一日天明。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枯紅的牆,但是見不到陸五。
陸五人呢?我連忙爬起身子找她,陸五人呢?
我在破廟裡找了許久都沒有找著,出了破廟在城郊找了一圈也沒看到。
她拋下我了,我想,打聽完消息人就走了,真把我用完就扔。
但身子不受我控制般的行動,我一邊高聲喊著「陸五」一邊向城外找去。
城外有條河,再向外走就是出城了。我想著不如先回城內找找,河旁一老翁叫住了我:「欸!剛是你扯著嗓子在叫人嗎?」
我說是,問他叫我作甚。
他手裡拎著一隻鞋子,說是他今日在河岸邊撿到的,笑著說怕不是昨個夜裡有人跳河嘍。
那隻鞋的款兒我記得很清楚,是我前幾日特地買給陸五的,她這才穿了幾天。
我心裡一片懊悔,早知就不花那個錢給她買鞋了,純純浪費!又想到還好銀子存放在我身上,沒隨著她跳水輕生。
這樣想后,不知為何有水滴滴在了我的手上,抬頭看天,也沒下雨,奇怪,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