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章
「誰知竹西路,歌吹是揚州」。揚州地處江淮要衝,自春秋建城以來就是軍事重鎮。自明洪武重開大運河后,掌控南北交通,成為了兩淮鹽區的集散之地。徽商、贛商、晉商、粵商、湖廣商紛至沓來,大獲其利。彼輩驟然暴富,驕奢淫逸、放蕩不羈。為了誇財鬥富,大事建造園林。滿城更是成了兩岸花柳全依水,一路樓台直到山。
而這些名園中,最為好事者津津稱道的名曰沈園。此沈園非陸遊和他前妻相逢之沈園。乃是晉籍鹽商沈江所造,取姓為園名。園子佔地數十畝,假山水池、花鳥魚蟲,亭台樓榭無所不有。賞月、賞花、看戲、宴客皆各有專業場所。其中有三層樓名宏遠閣,可遠眺大江。
宏遠閣三樓,面向大江的五扇紅木大門依次敞開。時至立冬,陣陣河風從大江吹來,站在門外長廊上的侍候的長隨們雖然穿著薄襖,卻也感覺到寒意漸濃。室內的老爺們,品茗著熱茶,正熱烈的討論著。
「老沈,你倒是說個準話,這苦日子還要過多久?都仨月了。大家的私鹽生意虧空的厲害,再這樣下去,上上下下的意見都大了去。」說話者三十年許,身肥體碩,乃晉中富商常萬青。
「小常,老沈也是為我等張目,何況這次出了人命,新安人過分了。」一四十來歲,氣質溫厚的中年人說道。渠忠孝,祁縣人氏,處世厚道,家族累世經商,到他這一代,已是山西知名的大商人。
常萬青說道:「唉,話可不能這麼說,本來咱們的私鹽生意做的紅火,和新安的那幫偽君子從來是井水不犯河水,各做各的。老沈倒好,先不守規矩,用盤外招,那就怨不得人家收拾我們了。至於人命,比鹽值錢嗎?」
有人聽完罵道:「常萬青你個爬床貨,上半年你的貨少出了嗎?我看你比誰都出的多。以前賣私鹽,都是下面打得頭破血流,關我們甚事?大家都是場面人,還要講個禮義廉恥。可新安那幫孫子和南京的縮頭烏龜們,這次不講武德,殺了老沈弟弟,那可是我們中的一員,不比下面窮鬼,爛命一條。我怕這次開了戒,以後人人自危,都不做生意了,改尋仇了。」
常萬青聽完火冒三丈,望向說活人。一瞧卻是二十來歲的小伙。平陽首富亢千萬,他老子更是不得了,是童謠『上有老蒼天,下有亢百萬』的一代偉男亢百萬。亢百萬晚年得子,只有亢千萬這麼一個獨苗,常對人言兒孫須勝己,老子百萬,兒子自然千萬,故取名亢千萬。算了,惹不起,打了兒子,惹來老子。遂忍氣吞聲,一言不發。廳內眾人一時默然。
沈江站在窗前,默默的望著大江。先前聽著眾人聲音,思緒飄蕩。想起弟弟沈伐幼時朝夕相處,青年時互相扶持打拚、人到中年好不容易有了這番興隆家業。不想平常的出差,卻是天人永隔。一時悲從心來,難以自制。忙緊握雙拳,以極強的意志力控制住自己莫要感情外露,暗道:「我不能暴露弱點,不對,我不能有弱點。家裡的小輩還無人可成頂樑柱。我要站住了,不然別說為弟弟報仇,就這滿屋裡吃人不吐骨頭的財狼,就能把我們的家給撕得粉碎。弟弟,我要保護好我們的家。」轉過身來,他的語氣一如往常,依舊斯文儒雅的說道:「諸位相與不要爭吵,這次確是我思慮不周,擅自挑起私鹽爭鬥,連累大家生意受挫。致親弟喪命,江不甚哀痛至極。」說到此處,聲音幾近哽咽。
屋內眾人見此不禁有物傷其類之感,紛紛出言安慰。常萬青更是解釋道:「老沈,您不要誤會,我先前說人命不如鹽值錢,本意不是說的伐世兄,說的是那些下里巴人。他去世,我等也是哀悼,甚至同仇敵愾,想和那邊鳥人廝殺一場,滌除胸中鬱郁。惜乎哉,大家都是家中主事者,家裡的高堂、膝下的子女,房內的婆姨、罈罈罐罐實在是太多了,顧慮重重,不能率性而為。」
沈江聞的此言,大聲言道:「常兄,你所慮者,難道我不懂嗎?我是為了咱們北人,更確切的說就是在坐的各位,才行這激進之策。國朝初年,朝廷打擊北元餘孽,設置了九邊重鎮。為了保證軍需充足。我晉人前輩別出機杼,向太祖建議讓商人自費運輸軍需到九邊軍鎮倉庫,倉吏驗收合格后,開具鹽糧勘合,以此作為支領食鹽憑證,再由我等到鹽科提舉司憑勘合領取食鹽,再轉賣到朝廷指定區域,這就是開中法。此法使商利而民亦利,國足而邊亦足,可謂美善政矣。永樂年間,朝廷允許大小官員亦可開中,且無需排隊支取食鹽。這可開了口子,權貴們迫不及待的下場開中,販鹽行商,侵奪民利,敗壞鹽法。導致我等普通商民正常報中困難,即使報中,也支取不到鹽,守支時間甚至長達數十年,子侄代支。正統時,朝廷准許商民可以納銀代替納糧,上納地點由邊遠軍鎮改為鹽運司,此謂開中納銀,成化時又准許余鹽買補。初始這皆是善政,可是施行一段時日後,這政策卻是越來越偏,這食鹽生意是越來越難做。我算是明白了,這政策歪了,卻肥了這大大小小的官員、權貴。」
「哈哈哈,老沈,大家聚在一起就喝喝茶,聊聊生意經。這日子幸甚美哉啊」渠忠孝謹慎的言道。其餘幾人也連聲附和。
沈江笑道:「小弟剛才性子褊急,口不擇言。見諒,見諒。話說回來,咱們祖宗上為了賣鹽,可是吃了很大的苦呀。要知當年,朝廷初始不准我們鹽商請人代理到鹽場支鹽,必須親自去,後來朝廷著眼現實,准許代理支鹽。其次不准我等鹽商越場取鹽,只能到指定鹽場取鹽,後面見等待支鹽的時間漫長,又准許我等可以越場取鹽。最後為了在邊疆開中,我等祖上投了大量銀錢,在邊疆買地僱人,甚至親自下田種糧,好不容易有了起色。朝廷變更鹽法,開中納銀。前期的投入又打了水瓢。可見這朝廷把我們是折騰的死去活來。」。
眾人聞言,念叨先祖創業不易,亦心有戚戚焉。
「好在先祖兢兢業業,獲利頗豐。時移世變,先祖開拓之心不變,乃決定由塞上遷徙至江淮,繼續經營鹽業。惜哉,南人作妖,金陵權貴為其撐腰,排擠我晉人。其中尤以新安商人最為可惡,與我等爭奪鹽引,惡性競價,囤積居奇。從祖上到如今,仍惡鬥不休。小可不服,上承祖德,下啟后昆,誓要和彼輩狠狠做過一場,抒發這胸中惡氣。哪知這幫小人不講武德,居然動刀兵,與我結下這骨肉之仇。此仇不報,江非為人哉!」言畢,是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心中怒火,拍案而起。
屋內眾人聽完沈江議論,同仇敵愾之情頓生,叫打喊殺之聲,聲不絕耳,輿論洶洶。
沈江此時緊盯著自己左上首一三十來歲,頭戴東坡巾,身穿藍青棉佈道袍,美須者。此人士大夫打扮,自上到宏遠閣樓上,不多言,只是品茗,聆聽他們的議論。沈江剛才發言中,有一半的精神關注此人,試圖從他的行為舉止中,窺的一鱗半爪。可惜一無所獲。能讓沈江如此忌憚者,姓范,名永業。籍貫介休。其家族勢力強盛,多有族人在大同鎮任百戶、千戶。現任代王妃更是其姑姑,其生意更是做到了遼東。范永業本人倒是經常出入關內外,罕至內地。現在人卻到了此地,顯然是有隱秘事待辦。
范永業察覺到沈江的眼光,微微額首,姿態從容。左手輕提茶蓋,輕輕敲擊茶杯,玉磬之聲悅耳動聽。眾人聞聲,言語漸默。一齊望著這年輕人。
沈江打破沉默,問道:「公子遠道而來,王爺、總制們必有指示,請公子訓誡。」
范永業身材魁梧,長得一表人才,卻細言細語道:「沈世兄,聞沈伐兄過逝,仆驚詫莫名,雖與沈伐兄幾面之緣,回想斯人,尤感其音容笑貌歷歷在目。仆心亦同沈世兄,哀痛不已。」
沈江聞言默默不語,唯站立俯身長揖。慌得范永業忙起身還禮,廳中人也溫言寬慰,又是一陣喧嚷。好不容易,大家才安靜下來。
范永業繼續道:「代王爺素知汝兄弟恭敬,知道沈伐兄去逝消息,也是驚怒非常,為此親書手信與魏國公,言詞激怒抗議,讓徐家人管好自家的瘋狗,不要亂咬人。總制也是行文,說神仙打架,不能讓小鬼遭殃。」
說道此處,頓了一下,細瞧沈江,見他並無慍怒之色,接著道:「已與那邊說好了,下面人可以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但卻要有約束,不能鬧得過火。影響大家掙銀子。所以各位,廋西湖的畫舫依舊逛,私鹽的生意還是照舊。」
眾人聽完,知道打不起來,也是暗暗吐了一口氣。畢竟大家都是商人,以和為貴,和氣生財嘛。至於沈家兄弟,爹大娘親,也不能擋我財路。廳里言笑晏晏。
沈江聞言,臉色晦暗,頓覺心狡,暗暗狂吼道:「痛煞我也」。
范永業招手道:「沈世兄,現在南京方面已把沈伐兄的案子坐成了鐵案,王爺、總制思忖再三,還是請你顧全大局,相忍為公。」
沈家氣急,心裡叫道:「大局,大局,狗屁的大局,是你們的,不是我的。」又聽范永業續道:「當然,王爺體諒里喪弟之痛,特准許你對那殺人兇手動手。只不過那巡檢畢竟是朝廷命官,你若失手,被抓住,我們是不會承認的。」
沈江聞言,只是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