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人前之戲
鸞夙最終未能想出與這首詩合稱的題目,這一首無題之作便也就此擱下。經此一事,臣暄與鸞夙越發親近起來,兩人扔了嫌隙,在外人面前裝作恩愛纏綿,獨處之時則暢談詩詞歌賦、天下名家。
為了掩人耳目,臣暄時常會夜宿在聞香苑隱寂樓。兩人雖是同房,卻搭了簾帳將卧榻隔開,臣暄亦從未對鸞夙有過逾越之舉。鸞夙有時半夜醒來,還能瞧見臣暄就著外間的燭火挑燈看書,更對他的君子行徑深感唏噓稱讚。
鎮國王世子心志之堅、定力之強,確非常人可比。
有時鸞夙會想,倘若撇開他們之間這一層交易與利用關係,她與他未嘗不能做知交好友。臣暄這樣的品行與才華,正是她所敬佩與嚮往。然而再想想也是徒勞無益,因著那個協議,他們註定不能交心。鸞夙不知臣暄心中作何想法,只是她自己偶爾想起此事,倒頗為遺憾。
如此又過了小半月,一日鸞夙正對鏡梳妝,忽聽臣暄在外間淡淡道:「今日你隨我出去一趟。」
鸞夙執著胭脂的右手頓了頓,回身問道:「去哪兒?」
「去見黎都的公卿子弟。」臣暄回答。
鸞夙立時提起精神,心中不免有些緊張。臣暄見她並未答話,便掀起簾帳走了進來:「無須擔心,不過是平日小聚罷了。說來我受傷至今已有小半年光景,自與你相識之後,便與他們不常來往了。」
鸞夙放下胭脂水粉:「在我心中,黎都那些公卿子弟皆是花名在外,沒有幾個中用的。你與他們混在一處學不得好。」
臣暄仍舊一笑:「你這話有失偏頗,公卿世家不乏真才實學者,不過大多性子軟懦,亦是被身份所阻。」他走近幾步,站在鏡前,再道:「我本就沒想從他們身上學得好處。今日要你相伴,不過是希望我的風流之名傳得更快些。」
鸞夙看向鏡中的自己:「如此說來,今日我須得悉心妝扮了,總不能讓你在人前失了顏面,被人笑話眼光不濟。」
臣暄輕笑出聲,略微點頭:「自是要妝扮的,因為今日周建嶺也在。」
鸞夙頓時悟出了什麼,點頭嘆道:「想來明日一早,我的禍水之名又將傳遍黎都了。」
臣暄拍了拍鸞夙的香肩:「不錯,孺子可教。武威帝原歧如今並未有任何錶示,亦不開口召見於我,我總得想些法子出來。」他再看了看鸞夙淡如遠山的雙眉,道:「我親自為你畫眉。」
鸞夙覺得此舉太過親昵,原想要出言拒絕,然臣暄已自顧自從梳妝台上執起石黛,對鸞夙道:「閉上眼。」
「沒聽說過畫眉還要閉眼的。」鸞夙反駁。
臣暄搖了搖頭:「你睜著眼睛瞧我,我定然畫不好。」
鸞夙無奈,只得雙眸輕闔。須臾,但覺臣暄微涼的手指撫上自己的眉峰,石黛亦隨之在自己眉目之上來回逡巡。片刻之後,鸞夙方聽臣暄道:「好了。」
鸞夙雙眸微啟朝銅鏡中看去,自己一雙淡眉已畫得精緻細膩,不深不淺,濃淡適宜。鸞夙有些詫異驚喜,她沒有想到如臣暄這般的男子,竟還會為女子畫眉。然轉念又嘆,也不知他從前要為多少女子畫過眉,才能練就這番純熟手藝。如此一想,方才的驚喜之情也瞬間無蹤。
鸞夙聽到臣暄在自己身後問道:「畫得如何?」
鸞夙點頭:「比我畫得好。」
臣暄這才放下石黛,笑道:「也不枉費我畫了多年的美人圖,今日終教我逮著一個真人試手了。」言罷又看了看鏡中的鸞夙,讚歎道:「遠山芙蓉,眉黛青顰,夙夙當之無愧。」
鸞夙舉著胭脂在自己唇上輕點,道:「一大早便給我喝迷魂湯,定是不懷好意。」
臣暄仍舊爽朗一笑:「夙夙有何看家本領,今日一併使出來吧,也教他們都開開眼界。我知你不僅擅於琴棋書畫,定然還有旁的拿手功夫。」
鸞夙並不反駁,只對著鏡中之人笑道:「世子有命,小女子怎敢不從?我要更衣了,勞煩世子迴避。」
臣暄聞言掀帳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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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時辰之後,臣暄已與鸞夙一同乘輦到了芙蓉園。這一處乃是當朝戶部尚書家的私產,亦是黎都公卿子弟常聚之地。戶部方尚書的二公子方藝鐸是好客之人,每每皆是他起意召集諸人小聚,品美酒,吃美食,看美景,賞美人,好不恣意風流。
臣暄與鸞夙來到芙蓉園前,剛下了車輦,便聽到主人方藝鐸的招呼聲:「世子有美人相伴,久不來矣,我等思之甚深啊!」
臣暄攬過鸞夙腰肢,放聲笑道:「藝鐸兄莫怪,小王這不是來賠罪了?」
方藝鐸打量了鸞夙一眼,面上露出驚艷之色,不住點頭讚歎:「果然美人,難怪,難怪……」
究竟「難怪」什麼,方藝鐸沒有再說下去,然而臣暄與鸞夙卻皆是心知肚明。自然是難怪臣暄會與周建嶺爭美了。
方藝鐸自知失言,便將目光從鸞夙面上移開,又乾笑一聲道:「今日世子聽罰吧,不將你灌醉,我等皆心有不甘啊。」言罷已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將臣暄與鸞夙請進了芙蓉園。
臣暄邁步而入,手卻仍舊撫著鸞夙的纖腰,邊走邊對方藝鐸回道:「小王聽罰便是,今夜不醉不歸。」
三人談笑而行,待到了宴客之處,已見有不少青年子弟鬆鬆散散落了座。抬眼望去,皆是弱冠上下年紀,其中不乏有人攜美前來。鸞夙隨臣暄與諸位子弟客套了一番,在座之人亦對鸞夙的容貌讚嘆不已,更有其她美人主動前來相詢,問她的眉目是如何畫就。
鸞夙心知肚明,自己未必真的艷壓群芳,不過是旁人看在鎮國王世子的面子上,虛虛實實地客套罷了。如此一想,她便對一切稱讚之聲來者不拒,再一律報以羞赧之意,暗示自己這如煙眉目乃是出自臣暄之手。
不過片刻功夫,鎮國王世子為美人畫眉一事已在園內流傳開來,眾人皆以此調侃臣暄,臣暄卻裝作一副自得模樣,將打趣之聲一一受下。園內諸人正暢聊之際,此時卻忽見一人快步走來,俯首在臣暄耳旁低語:「國舅之子今日也來。」
臣暄執著酒杯淡淡點頭:「多謝提點。」
來人見話已傳到,便匆匆而去。一旁的鸞夙已能猜到那人說了什麼,不禁對臣暄道:「滿園的子弟皆對此事心知肚明,卻無一人對你提及,可見都是想要看熱鬧的。我倒是瞧著這位公子不錯。」
臣暄並不反駁,對鸞夙介紹了那人的家世背景。原來那傳話的公子家中是武將出身,父親乃是當朝兵部尚書,從前正是鎮國王臣往的舊部。
臣暄藉此機會,又向鸞夙一一說了園內各位子弟的姓名家世,其中有幾位亦是鸞夙從前的花客。如今兩相再見,鸞夙有些尷尬,自覺不應瞞著臣暄,便對他如實道來。誰承想臣暄卻不以為恥,反以為榮,悠悠自得道:「如此才顯得本世子丰神俊朗、風姿卓絕。否則又怎能令夙夙甘願相隨?」
鸞夙佯作啐道:「堂堂世子,說出這話來,好不害臊。」
想是他二人竊竊私語太久,此時但見園內一人從案前起身,語帶酸意道:「近日黎都城內流傳一首七言詩,道是鎮國王世子為鸞夙姑娘所作,講得是姑娘驚鴻舞姿。不知今日我等可有眼福,能得一觀?」
鸞夙認出說話之人是從前自己的一位恩客,姓劉,至於叫什麼,她已記不大清,只隱約記得他家中並非官宦,而是從商。鸞夙不過走神瞬間,已聽那劉姓公子張口吟道:
「今有佳人步生蓮,魚龍一舞暗盈香。
曜如羿射九日落,動如鸞鳳凌雲翔。
來似煙雨拂花影,罷似江海凝清光。
絳唇珠袖兩寂寞,世間從此無芬芳。」
劉姓公子吟完,又看向鸞夙,直白相詢:「鸞夙姑娘,小生記得可對?」
鸞夙決定保持沉默,卻是臣暄回道:「小王隨口拙作,難為閣下記得。」
劉姓公子不依不饒:「我等皆想看一看,『曜如羿射九日落,動如鸞鳳凌雲翔』究竟是何等曼妙姿態,不知世子可願成全?」
鸞夙至此才覺,這話分明是沖著臣暄而來。他若點頭應允,旁人必說他將自己的女人示於人前獻舞,丟了男人顏面;他若拒絕不允,旁人又要說他小氣,為了一個風塵女子得罪在座子弟。此事無論應與不應,臣暄的處境皆是兩難。
鸞夙輕輕在心中低嘆,回首再看身側的臣暄,卻見他面上悠然自得,渾不在意。鸞夙見狀有些惱羞,不禁站起身子,對那尋釁的劉姓公子回道:「鸞夙掛牌那日曾公開言明,今後之舞,只為良辰知己而跳。今日閣下之請,還恕鸞夙難以從命。」
她從案上悠悠端起茶杯,再笑道:「鸞夙風塵粗鄙,不懂禮數,衝撞了閣下,萬望贖罪。這便以茶代酒,敬閣下一杯。」
說是這樣說,卻不見鸞夙飲茶。眾人看著鸞夙手執茶杯立在原地不動,皆是好奇不已。那劉姓公子見狀,亦諷刺道:「鸞夙姑娘心不誠啊。」
鸞夙低眉看著杯中清水,愧疚嘆道:「並非鸞夙不誠,而是鸞夙失言。方才鸞夙說以茶代酒向閣下謝罪,然欲飲之際,卻發覺手中乃是白水一杯。若這般喝了下去,才是心有不誠,誆騙閣下。」
劉姓公子不知鸞夙話中有話,渾不在意道:「這還不簡單,命人上茶便是了。」言罷已招手喚來侍立在側的婢女,命道:「去給鸞夙姑娘添茶。」
婢女聞言,連忙端了茶盞向鸞夙而去。此時眾人卻見鸞夙掩面一笑,嬌滴滴道:「咦?原來閣下當真是添茶(茬)呢!」
鸞夙聲音婉轉,猶如甜糯,這一句諷刺之語說來,亦教眾人後知后覺。待到芙蓉園內諸位子弟反應過來時,各個皆是拍手叫好,捧腹大笑。臣暄亦低低贊道:「你這一門絕技,想必令他們印象深刻。」
鸞夙心中亦是自得,此時卻見那尋釁的劉姓公子已有些惱羞成怒,指著鸞夙道:「不過是上不得檯面的風塵女子,仗著有世子撐腰,竟敢這樣囂張!」
鸞夙聞言大為光火,正待起身相爭一番,卻見臣暄按下她一隻手臂以示安慰,不冷不熱對那人回道:「不過是上不得檯面的商賈子弟,仗著藝鐸兄臉面,竟敢如此無禮。」
臣暄此話一出,氣氛立時降到冰點。園內諸人雖有小半年不與臣暄來往,卻皆知他是出了名的好脾氣,平日里最開得起玩笑。此刻他既這樣反諷於人,那便當真是動了怒。
一時之間,諸位公卿子弟面面相覷,卻無一人敢上前相勸兩人。眼看園內將要上演「衝冠一怒為紅顏」的戲碼,此時卻聽園外的管家來報:「國舅家的周公子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