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佛門舊景
九月的黎都已是寒氣料峭,鸞夙裹著披風,尚覺瑟瑟。然而這瑟瑟之意究竟在身,還是在心,亦或是身心皆有,她自覺難以言表。
方才拂疏曾言「今日早膳,世子誇讚拂疏這一道『翡翠芙蓉羹』做得好……」,這分明是說臣暄今晨已在聞香苑中,然他卻臨近晌午才姍姍遲來隱寂樓,可見是有意為之。鸞夙在心中微微感嘆,自她六月初六掛牌至今,前後不過百日光景,想來這百日恩寵已是將要走到盡頭。
從前雅妓拂疏獻歌,在鎮國王世子眼中不過是獻媚手段;如今拂疏既已接管了聞香苑,自然便成了他的得力助手。而自己不過是與他做了交易而已……
今非昔比,拂疏與她孰輕孰重,在鎮國王世子眼中親疏立現。
鸞夙出了聞香苑,一路向東而行,方過了一個路口,卻又停下腳步,回首后看。臣暄派來貼身保護她的宋宇一直跟在十步開外,面色嚴肅,謹守本分。鸞夙冷得將雙手裹在披風之中,淡淡道:「宋侍衛請回吧。我想獨自走走。」
宋宇不假思索拒道:「姑娘恕罪,世子是擔心姑娘安危。」
鸞夙面色清冷:「今時不同往日……」這一句話並未說完,她又轉了話題道:「天子腳下,光天化日,還有誰敢當街行兇不成?」
宋宇只低低俯首請罪,腳下卻分毫不動,依然堅持己見。
鸞夙見狀,也不勉強,只嘆了口氣:「也罷,不過我今日並不想看見鎮國王府的人,勞煩宋侍衛藏得隱蔽些。」此話甫畢便不再多言,鸞夙又轉過身去繼續東行。
想是因著深秋時節,又過了晌午時候,路上行人並不見多。鸞夙不知是悲是喜,和著幾分淡淡感慨徐徐前行,也不知走了多大時候,再回過神時,竟已走到了「原香寺」。
黎都城西乃是聲色犬馬之地,賭坊、花樓皆匯聚於此,聞香苑亦是城西一處旖旎風景。而原香寺則在皇城東南,因著沾了一個「原」字,與北熙皇室沾親帶故,自也成為萬般尊崇的寺院,地位僅次於北熙國寺。
一是「聞香」,一是「原香」,兩地都是留香之處,地位卻有著天壤之別:一個是煙花柳巷,一個是虔誠寺廟;一個是靡靡之地,一個是聖潔所在。
從城西的聞香苑走至東南的原香寺,不知不覺她竟已走了小半個黎都城呵!鸞夙抬首瞧著「原香寺」三個赤金大字,心中湧上萬般哀戚。自然是哀戚的,此處一草一木,她曾無比熟悉,不是別處,正是凌府舊址。
從前的相府位居萬人之上,乃是人皆嚮往的風水寶地,然而自從凌府一夕慘變之後,人人卻是繞路而行,城內行人如避瘟疫。
世態炎涼,兔死狐悲,不堪如此。
既是武威帝原歧下旨滿門抄斬的相府,自然算是朝中上下的不祥之地,原歧也自知此處不能再賜給旁的大臣,否則必惹君臣嫌隙。然而相府乃是城中難得的風水之地,倘若將這偌大的地方就此空置,不僅棄之可惜,更是徒惹閑言碎語。
原歧曾將此處視為一塊心病,最終還是國舅周會波獻上良策,道是可將凌府舊址改建成為一座寺院。原歧聽后大為歡喜,待到寺院落成之時不僅親口賜名「原香寺」,且還御筆題寫了匾額。因是沾了原歧之光,此處香火也漸漸鼎盛起來,經過這七八年的香客虔拜,倒隱隱成了黎都城內熙攘往來之處。
鸞夙從不來原香寺上香。雖說是同處一城,然她寥寥幾次的出行之中,卻從未到過此處。說來都是墜娘善解人意,每每囑咐車夫刻意避過原香寺,寧肯繞遠,也不惹她傷心。
誰想事隔多年,她竟會不經意走到此處,可見在她心底,從不曾忘卻這一條來去之路。
鸞夙本想離開原香寺,然到了門前卻被這裡的一草一木所懾,佇立良久邁不開步子。一陣秋風瑟瑟而過,鸞夙不禁緊了緊披風,躊躇半晌,終是邁步入了寺里。
已近黃昏時分人煙稀少,鸞夙在原香寺內走了一圈亦未感到香客鼎盛。她在心中回憶舊景,只覺相府的格局並未大動,唯有從前一座正廳被生生拔高,塑了佛像金身供奉其內,做了原香寺主殿。
鸞夙在殿前黯然佇立,所思所想皆是童年往事。父親凌恪、管家江良、凌未叔叔、小江兒,還有聶沛涵……舊時人事歷歷在目。如此一想,鸞夙漸覺鼻尖酸澀,正待抬袖擦拭淚痕,忽聞有人在身後清冷嘆道:「神佛面前,美人拭淚,此景妙哉。」
鸞夙只覺背脊一涼,伴著秋風拂拂打了個寒顫。她循聲望向來人之處,但見一位俊美公子身著黑色錦緞,正魅惑側首立在殿前。如今明明是深秋天氣,路人皆著厚重衣衫,唯獨這公子一襲錦緞單衣,瞧著甚是清爽飄逸。
此等俊顏,世無其二,任誰見過一次,亦會長久難忘。倘若鸞夙沒有記錯,此人正是她救下臣暄時,在怡紅閣後院里所偶遇的那位邪魅公子。
半年沒見,公子風采依然,就連服色亦是未變,從上至下黑如幽潭。鸞夙指著他訝然出聲:「是你?」
黑衣公子挑眉反問:「姑娘認得在下?」
此話一出,鸞夙頓覺語塞。是了,那日與他在怡紅閣後院相遇之時,她是身著男裝。如今時隔半年,她又換了女裝,他自然難以認出她來。
想到此處,鸞夙立時乾笑一聲:「抱歉,我……認錯人了。」
黑衣公子嘴角噙笑:「無妨,能被鸞夙姑娘認錯,是在下之幸。」
這一回輪到鸞夙挑眉詫異:「公子認得我?」
黑衣公子淺笑讚歎:「南晗初,北鸞夙,姑娘芳名,黎都城內無人不識。」
聽聞此話,鸞夙有片刻沉默,半晌才施施然回道:「多謝公子抬舉,鸞夙愧不敢當。」
想是自己的表情太過鬱鬱寡歡,鸞夙又聽黑衣公子道:「時值深秋,不免寒涼,姑娘怎得獨自在此?不見鎮國王世子相陪?」
這話正戳中她的心事,再加上在凌府舊址睹物思人,鸞夙更覺心中傷感。她吸了吸酸澀鼻尖,勉強笑回:「原香寺香火鼎盛,特來一觀。」
「竟是觀出了淚來?」
鸞夙聞言,這才認真正視來人,暗道黑衣公子徒有其表,卻忒不厚道,竟對一陌生女子言辭相問,毫不客氣。如此一想,鸞夙竟也有些理直氣壯,反問道:「那公子呢?為何在此?」
「在下前來憑弔故人。」黑衣公子言簡意賅,面上已表露淡淡感慨。
此話甫一聽聞倒沒什麼,可細究起來卻甚是不妥。黎都城內人人皆知,原香寺乃是凌府舊址,來此燒香拜佛自然正常,若是來此憑弔故人……未嘗不會引人誤會。
鸞夙深深看了黑衣公子一眼,心中亦存了兩分謹慎,出口再問:「公子可是有親友亡故,須得你來此焚香禱告?」鸞夙以為,他既用了「憑弔」二字,自然是在緬懷亡者。
豈知黑衣公子卻是否認:「不,的確是憑弔亡故之人,卻是與我非親非故,亦不能算作親友吧。」黑衣公子面上唏噓:「北熙凌相風姿高潔,一生為民,深受朝野上下愛戴。在下當時年幼,曾聞凌相大名,此次有幸前來黎都,自然要一瞻前人風采。」
原來父親慘死經年,卻還有人緬懷記掛,鸞夙亦是大為動容:「能受公子一贊,想來凌相地下有知,也當瞑目了。」她盯著黑衣公子的俊顏,再道:「只不過鸞夙有一肺腑之言,不知當不當講。」
黑衣公子頷首點頭:「姑娘請講。」
鸞夙四顧看了看,見天色已晚,殿上無人,才低低道:「凌府上下滿門抄斬,乃是北熙皇家旨意。公子即便有心瞻仰,亦不應當眾說出,萬一被有心之人聽去了,只怕徒惹一場是非。」
鸞夙自問這話說得情辭懇切,豈知黑衣公子聽后卻露出一聲冷笑:「皇家旨意?何為皇家?為何下旨?只怕凌相之死,大有蹊蹺。」
鸞夙震驚於黑衣公子的憤恨之語,心中再對他另眼相看。她與原歧有血海深仇,亦知在人前謹言慎行,可這不相干的年輕公子,又怎得如此不知輕重?
須知人言可畏。
鸞夙自認不應再與這黑衣公子獨處下去,先不說她如今尚且擔著臣暄寵姬的名聲,即便沒有這層干係,她亦擔心自己與這黑衣公子談話愈深,面上會不自覺流露憤慨之色,泄了身份端倪。
可眼前這公子畢竟是敬重父親的品德與為人的,她心中到底存了兩分好感,於是再出語勸道:「人言可畏,凌相便是死於莫須有之罪……萬望公子引以為戒,謹言慎行。」
此時恰逢一陣冷風拂來,天色愈見黃昏之意,鸞夙看著對方的錦緞單衣,終是說出了告別之語:「深秋寒重,未免著涼,公子還是早些回去吧。」言罷她已俯身行禮:「鸞夙先行告辭。」
黑衣公子並未接話,鸞夙卻已轉身往階下行去。方走了兩個台階,但聽黑衣公子在身後幽幽相問:「鸞夙姑娘姓什麼?」
鸞夙並未回首,只看著院中似曾相識的凋零樹木,呵出了一口白霧寒氣:「記不得了,好似姓江。」凌府已滅,凌芸已死,這一點,鸞夙時刻不敢忘懷。
「在下姓南,家中行七。」黑衣公子自報家門。
鸞夙這才回首再看,對著公子莞爾一笑:「多謝公子相告。」
「在下亦多謝姑娘提點。」
鸞夙並未再言,甚至連再次告別的話都沒有多說一句,便已垂眸看著台階,再次邁步而行。桃紅色的披風隨著步伐搖曳輕擺,更襯得她的背影窈窕娉婷。
黑衣公子望著鸞夙漸漸遠去,腦中浮現出了半年前與她初相見之景。前一次是在春寒料峭的青樓後院,這一次是在秋風瑟瑟的佛門聖地。不得不說,他們的兩次偶遇,皆是有趣至極。
黑衣公子聞著空中遺留下的熟悉香氣,只覺那桃紅色的背影步步生花。他不禁想起了如今廣為流傳的那首詩,口中亦喃喃自道:「今有佳人步生蓮,魚龍一舞暗盈香……」
眼前此情此景,倒也相合。
此時但見有一人從主殿後快步走出,對著公子恭謹道:「方才一直有人在暗中護著她。」
黑衣公子仿若未聞,仍舊看著變作一個桃紅小點的身影,邪魅笑道:「這女子是個妙人。北熙鎮國王世子,亦是少年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