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掛牌之夜(三)
墜娘竟會讓自己選臣暄?鸞夙心中頗為疑惑,不禁反問:「為何?臣暄不過是個質留黎都的空心世子罷了!」
墜娘冷冷一笑:「不錯,倒是知道如何看人了。若論身份權勢,異姓王世子的確不如國舅家的小公子,但我既然讓你選臣暄,便有我的道理,你聽了便是。」
今夜之事關係到凌府大仇,亦是鸞夙第一位枕邊香客,她如何只聽墜娘一面之詞便草率決定?鸞夙有些氣不過,嘲諷道:「方才墜姨讓我自己選,我選了周建嶺,你卻不願意了。既然如此,何必教我費心思量,墜姨直接把臣暄帶到我房中便是了。」
墜娘這七八年間早已領略了鸞夙的嘴上功夫,也不見生氣,只問道:「我當初讓你選,是不想逼你,且想看看你究竟如何思慮此事。如今你選的人不對,我自是不能看你錯上加錯,毀了終身。」
「哦?是嗎?」鸞夙仍不服氣:「敢問墜姨讓我選臣暄的情由為何?我若選了周建嶺又如何錯上加錯?」
「我混跡風月場上二十年,知道的自是比你多。我看著你長大,絕不會害你,你若選了周建嶺,下半生便是毀了,他可並非憐香惜玉之人呢!」墜娘嘆道:「再者,周家雖表面風光,到底為人所嫉,朝廷不會容他們太久。」
「我不需要朝廷容他們太久,只要近幾年周家屹立不倒便已足夠。」鸞夙反駁道:「墜姨知我心愿,我需要周家的勢力為我報仇。」
墜娘聞言沉吟片刻,再道:「鎮國王亦能為你報仇,相較於周建嶺,臣暄更為愛花惜花。即便日後你年華老去,他也會為你安排好後路,保你餘生衣食無憂。」
鸞夙緩緩搖了搖頭:「這些都是后話,眼前我只想報仇。」
墜娘心知鸞夙極為固執,一旦認定某件事後便不會輕易改變心意。墜娘自己知曉其中情由,卻又不能說出來,一時間不禁極為苦悶,不知該如何是好。墜娘低眉想了想,忽然記起方才她來見鸞夙之前,鎮國王世子曾說過的話,便決心將這燙手山芋交出去,於是對鸞夙道:「這樣吧,你我各退一步。你莫急著下斷論,我先引你見一見鎮國王世子如何?」
何事該讓鸞夙知道,何事不該讓她知道,世子臣暄定有主意。
墜娘見鸞夙面有動搖之色,再道:「你隨我去二樓包廂吧!」言罷又補充:「將臉遮著,當心一些,莫要讓別人看見了。」
鸞夙點點頭:「我省得。」
匆匆換了男裝,鸞夙便一路低頭隨著墜娘上了二樓,待走到包廂門前,她才發現,此處正是大堂檯子正對著的那一處,亦是整個聞香苑內觀景位置最好的小包。
原來方才自己彈琴獻歌之時,墜娘便是與臣暄一道,難怪此時會逼著她選他了。鸞夙心中清明,已悟出了其中門竅,只怕即便沒有今晚這一出爭風吃醋的戲碼,墜娘心中所屬意的人選,亦是鎮國王世子吧。
鸞夙在心中冷笑,暗道墜娘既然有了主意,何須故作玄虛,再費這一番功夫?然而既然人都來了,她亦沒有理由拒絕見這鎮國王世子。相反,鸞夙隱隱有些好奇,究竟這世子有何手段,竟能教墜娘青眼相看?
鸞夙正兀自想著,卻見隨侍的僕從已掀開了門帘,做了個「請」的手勢。鸞夙側首再看墜娘,恰好瞧見她駐足門前,道:「我在此等你,你進去吧。」
鸞夙踟躕片刻,終究獨自入了包廂。剛站定了雙足,便聽得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響起:「許久不見,姑娘可好?」
鸞夙循聲看去,訝然非常,險些要驚呼出來。面前這錦衣男子,不是旁人,正是她三月前在怡紅閣廢舊後院里救下的那位無名公子!
原來他便是鎮國王世子臣暄。鸞夙嘆道:「原來是你。」
臣暄雙手負立,身量頎長,一襲白色錦衣更顯風姿,對鸞夙淡淡笑道:「我並非有心欺瞞,實在抱歉。」言罷又打量了她一眼,再道:「這身男裝有些眼熟。」
鸞夙應聲瞧了瞧自己身上的衣衫,答道:「我救下世子那日,便是穿的這一件。」
臣暄但笑不語,又聽得鸞夙問道:「世子與墜姨早便相識?」
臣暄不假思索地承認:「你猜得不錯。」
臣暄並沒有解釋自己當初為何要獄墜娘裝作互不相識,鸞夙也沒有再問,只是喃喃自語:「原來如此。」她再看了看臣暄的面色,諷刺道:「世子想來應是大好了,如今都能到青樓來喝花酒了,真是可喜可賀。」
臣暄只是笑道:「全賴鸞夙姑娘悉心照料,小王感激不盡。」
鸞夙並不再看臣暄,只將眼神移向別處:「世子客氣了,鸞夙有眼不識泰山,從前怠慢了貴客,萬望恕罪。」
臣暄低嘆一聲:「鸞夙姑娘,你非要與我針鋒相對嗎?還是你……在生我的氣?」
鸞夙好似聽到了什麼可笑的事情:「鸞夙區區風塵女子,怎敢與鎮國王世子置氣?您多慮了。」
臣暄苦笑一聲,這才篤定地道:「你的確是生氣了。當日我不說,是有苦衷。我怕牽連你們。」
臣暄所說的這句話,鸞夙倒是信的。他既然被迫來到黎都充當質子,身邊定然危險重重,否則當日也不會在怡紅閣的廢舊後院中被人偷襲至重傷了。鎮國王世子的身份本就既顯赫又微妙,縱然她救過他的性命,他也未必需要掏心相告。
這世間誰人沒有秘密呢?她自己也是身負秘密之人,遂也能知他一二。
鸞夙決定終止這個無謂的話題,緩下神色主動問道:「世子不會當真是為了報恩,今日才特意來聞香苑捧場吧?」
臣暄誠實地否認:「不是。」
「如此,我便不送了,世子走好,」鸞夙口中說著,便欲移步出門而去,方走了兩步,又被臣暄攔下。鸞夙見狀有些生氣:「世子是耍弄人嗎?」
臣暄依舊否認:「不是。」
鸞夙自不會以為臣暄當真是為她而來,事實上她在瞧見了鎮國王世子真容的那一刻起,便知他定是有所圖謀。如此風姿,如此才華,若只是個流連花叢、不學無術的紈絝,任誰都不會相信。
臣暄這套迷人心智的伎倆,唬弄旁人尚可,若是唬弄與他朝夕相處近兩月的自己,必定要露出破綻。
鸞夙心中想著,卻聽臣暄再道:「我今日前來,的確是為了尋你,卻不是報恩,而是有事相求。」
「有事相求?」鸞夙只覺可笑:「堂堂世子,對我這風塵女子有何所求?」
臣暄聞言蹙了蹙眉,好似是認真想了想,才道:「要如何說起呢?我是希望鸞夙姑娘能陪我演一齣戲。」
「什麼戲?」鸞夙最是好奇。
話到此處,臣暄已幾無隱瞞,道:「你應知道我的境況,我是被迫質留黎都。可嘆我父王一心為北熙戍守邊關,立下無數汗馬功勞,如今卻要遭原歧嫉恨。他為防我父王造反,便逼父王將我送入黎都。這一招當真管用,我是家中獨子,父王不得不顧及我的安危,不敢輕舉妄動。」
臣暄這一番話說得直白,卻也讓鸞夙聽得心驚。他不僅直呼北熙武威帝原歧的名諱,話語間還隱隱透露出造反之意!若當真如他方才所言,若不是原歧先發制人,將他留在黎都,恐怕此時此刻,鎮國王臣往早已造反了!
鸞夙越想越覺震驚,再看向臣暄,他卻是面上坦然。鸞夙想起方才臣暄所言,是想請自己陪他演一齣戲,不禁再問:「世子要我陪你演什麼戲?」
「我要你配合我,讓旁人以為我不思進取、流連花樓,以此放鬆原歧的警惕。若是演得好,我才能伺機逃出黎都。」臣暄坦蕩回道。
鸞夙聞言笑了:「世子這計策雖好,卻如何得知我必會允下你的請求?你難道不怕我將你這計劃說出去?」
「只因我信你。」臣暄不假思索答話:「你是不同的。」
這是誇還是貶呢?鸞夙在心中冷笑。她救他時心無旁騖,只是可憐一條性命。而如今他卻要在她施以援手之後再對她利用一番,要自己陪他演一出不知何時才能結束的戲,不僅冒險,且還要賠了名聲。
鸞夙如何會願意了?不僅不願意,且連帶對他才學的敬佩之情和從前二人的相處之誼也霎時化為烏有。她對著臣暄綻放出一個最為濃艷的微笑:「世子打的好算盤,我卻不願意。這可如何是好?」
臣暄沒有看鸞夙,只是緩緩搖頭:「那可不好了。你既知道了我的秘密,又不肯助我一臂之力,那我便只好不客氣了。」
鸞夙聞言心中一驚:「你要殺我滅口?」
臣暄這才笑了:「不,我不會殺你。我至多是割了你的舌頭,砍了你的手腳,再將你囚禁起來。屆時你口不能言,手不能寫,足不能走,我便不怕你泄露我的秘密了。」
鸞夙霎時冷汗直流,將臣暄的話信以為真,咬著下唇站在原地,再挪不動半步。
臣暄見狀大笑起來,平復半晌才道:「我誆你的。我臣家從不恩將仇報。」
鸞夙聞言,這才緩緩放下心神,然而卻還是惱怒臣暄作弄自己,於是便冷哼一聲,道:「既然如此,那便沒什麼好說的了。我救你一命,你放我一馬,咱們算是扯平。」鸞夙邊說邊往廂門處走,口中仍道:「世子若是無事,鸞夙先行告辭了。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後會無期!」
鸞夙說著便伸出右手,欲掀開簾帳推門而出。柔荑堪堪觸碰到簾帳邊角,卻聽聞臣暄在身後緩緩道:「凌小姐難道不想報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