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妨惜清歡(十五)
有些事,從來不是她想忘記就能輕易忘記,可有些事,她卻不得不逼自己忘記
若忘記與記得,便是生與死的抉擇,該怎樣選才是對?
那些紛亂的歲月,在她尚不能承受這種痛的年紀,便已經歷這種蝕心之痛。實在是太痛太痛,痛到無法忍受,痛到生不如死的時候,便只能努力讓自己藏起這份痛丫。
可是卻仍然頻頻露出蛛絲馬跡。有些人不能觸碰,有些事情不敢深想,有些回憶只能抹去。她已經將自己逼至無心無情的絕境,卻依然有逃不脫的時候。
如今,她親手將禁錮在自己心上的那個牢籠抽離,卻也親手將自己送入瀕死絕境媲!
裴一卿晝夜兼程,披星戴月自千裡外而來,沒有片刻歇息便細細為昏迷中的錦瑟檢查了身子,直至半個時辰后才離開/房間,凈了手,抬頭看見海棠輕手輕腳地自隔壁房間出來,便笑了一聲:「師妹幾時死而復生的?」
海棠登時急得臉色一變,待要示意他別出聲,屋子裡卻已經傳來蘇墨低聲的輕喚:「海棠。」
海棠無奈瞪了裴一卿一眼,推門而入,見蘇墨已經自床榻上坐起身,一面穿鞋一面道:「什麼時辰了?」
海棠唯有上前與他更衣,道:「才子時,王爺不過睡了一個時辰,怎麼就醒了?」
蘇墨從床榻站起身來,道:「剛才似乎聽見裴先生的聲音,可是他來了?」
海棠唯有點頭:「是,師兄已經為錦瑟查過身子了。」
聞言,蘇墨也不顧衣衫尚未系好,一面整理一面走了出去,果見裴一卿正站在廊下,忙上前:「裴先生
裴一卿淡淡施了禮,未待他再度開口,便徑自道:「裴某醫術未精,宋姑娘這病,裴某自問無能力應診。」
聞言,蘇墨眉心微微一動,卻再無多餘表情,似乎一早已料到了這樣的結果,只淡淡道:「勞煩裴先生。」
裴一卿略一點頭,蘇墨已轉頭推開門,走進屋去。
屋內床榻上,錦瑟如常人安睡一般地躺著,面色平穩,神情端和,只彷彿他微一喚她,她便會睜開眼來,那清澈的眸子雖不會有半絲波瀾,到底還是會看著他。
然而――
蘇墨伸手撫上她的臉,拇指摩挲著她的眉眼,卻始終不見她有半分動靜。
不是她不醒,是他不能讓她醒。
今時今日的情形,對他來說,卻已經是舊時模樣。
那年,錦言失去腹中胎兒不久,便開始出現嘔血的癥狀,起初只是偶爾,後來卻達到令人驚駭的地步。他遍請名醫為她醫治,卻始終束手無策。最終,還是錦言親口告訴他,這嘔血之症,原來始於「紅顏」,無葯可醫。
那原該是天下最動人的名字,本該配與一杯清茶,或一壺佳釀,如今卻偏偏是一種情傷之毒,專扼殺天下紅顏的毒!
「錦瑟。」他低低喚了她一聲,終究忍不住闔了眼。
不是沒想過她遺情忘愛有多辛苦,卻從未料,竟然有這麼辛苦。
其實她遠比錦言堅強當初錦言便是受不住這種痛,最終將自己淹沒在了王府花園那片池水之中,而錦瑟,卻選了一條沒有人能想到的路――既然情傷愛苦,那何不絕情絕愛?
可是卻仍然是他,執意將她從那片幽絕的荒蕪之地拉出,卻萬萬沒有想到,竟會將她置於如今的絕境!
一個人,怎麼可能犯下相同的錯誤兩次?
「王爺?」海棠悄無聲息地走進屋中,眼見蘇墨的模樣,心頭忍不住一擰,上前在他身畔蹲了下來,「師兄沒法子醫治,不代表『紅顏』當真無葯可醫。這毒既出自仲離,何不往那裡去尋找解藥?」
許久,才聞得蘇墨淡笑一聲:「莫說仲離有沒有解藥,便是有,問誰要?宋恆嗎?」
這正是海棠心中屬意的人選,然而聽蘇墨口氣卻似無望,不由得道:「宋恆不是一向視錦瑟姑娘如親妹嗎?若真的有解藥,他怎會見死不救?」
「那你可知,宋恆因何視錦瑟為親妹?」
海棠一怔,腦中各種念頭飛快地閃過,終究停留在一處。她張了張嘴,終究還是開了口:「莫非……是因為錦言?」
她話音剛落,床榻上,錦瑟眉心忽然一動,蘇墨尚在怔忡之間,她已經緩緩睜開眼來。
她看著坐在床邊的他,心頭大約是覺得溫暖的,便伸出手來捏住了他的衣袖,又想對他笑,可是嘴角才略一動,下一瞬,蝕心之痛便以翻天覆地之勢襲來!
蘇墨坐著沒有動,她一口血便嘔在了他懷中,染得他一襲月白色錦袍如雪中紅梅綻放,卻是令人驚痛的顏色。
「王爺!」海棠忙的拉了蘇墨一把,「你不能再呆在這裡!她看見你只會讓毒性更快發作,會加倍痛苦!」
蘇墨身子僵直,被海棠用力一拉,才微微抽離,袖口處卻一緊,低頭看時,卻是錦瑟仍緊緊拉住自己,不曾鬆開分毫。他不由得便掙開了海棠的手,重新回到床畔的位置,錦瑟的身子便偎了過來,雙臂環繞,緊緊圈住他的腰。
「錦瑟……」
「不要走……」她聲音喑啞顫抖,卻似是用盡了全力,「你陪著我,不要走……」
哪怕蝕心之痛再難承受,也比不上過去五六年間她所承受的黑暗與孤獨。如今終於能敞開心扉,才知道過去的日子有多難捱,能坦蕩地面對世人有多輕鬆,能正大光明地愛他有多幸福。
從前,很多事情都不敢深想的時候,她只知道有些事情想多了會讓自己痛,那種生不如死的痛會讓自己死,所以她不敢觸碰。可如今她才終於知道,原來和有些事情相比,一個「死」字,是何其微不足道!
「蘇墨,對不起,對不起……」她緊緊抱著他,一聲又一聲地低泣,「我想跟你在一起……」
海棠站在蘇墨身後,眼見他的手舉起又放下,反反覆復,竟不知該不該抱錦瑟的模樣,心頭終是不忍,轉身走到門口,剛欲出去,卻見管家站在門口,來回焦急地踱步。
見海棠從裡面出來,管家忙上前,低低回了兩句,海棠臉色微微一變,轉身走回屋中:「王爺,梅月恆來了。」
錦瑟身子猛地一僵,蘇墨察覺到她的懼意,心頭一慟,終於坐回床榻邊,反手將錦瑟擁進了懷中。
「不要見他,我不想見他!」她聲音仍在發抖,卻比之前堅定了許多,許是他終於將她抱住讓她覺得心安,雖然蝕心之痛愈甚,她卻反而覺得輕鬆。
「好,不見。」蘇墨撫著她的發,低聲道。
錦瑟這才略鬆了心,片刻之後,輕輕笑了笑,閉上眼睛往他懷中埋了埋。
蘇墨低下頭,卻只見她眉頭緊鎖,唇色蒼白,分明正承受著巨大的疼痛。他心中震蕩,卻無法推開她,沉默許久,終於只是道:「睡一陣,可好?」
錦瑟仍舊閉著眼睛,聞言卻堅定地搖了搖頭。
不想睡,因為怕睡著就看不見他了。
蘇墨唇角勾起無奈的笑意,又撫了撫她的頭,才終於抬頭看向海棠。
海棠心頭正焦急難過,見他眼神投過來,頓時意會,抬起手來,再度劈暈了錦瑟。
蘇墨將錦瑟放回床榻,這才站起身來:「去見梅月恆。」
花廳之中清雅幽靜,而梅月恆正靜坐其間,安然品茗,恍若仙家。蘇墨大步而入,也不看他,徑直走到上首位坐下,這才略抬起眼來:「梅先生?」
梅月恆這才站起身來,依足規矩行了禮:「見過攝政王。」
蘇墨眉眼清冷,笑意疏淡:「不知梅先生大駕光臨,所謂何事?」
「聽聞錦瑟身子不爽利,老朽心中掛記,故而前來探視。」梅月恆不卑不亢,答得倒也坦然,只是抬頭時,仍忍不住朝蘇墨胸口的血跡多看了一眼。
「這又何必呢?」蘇墨抬手撫上額角,倒是不介意他多看自己幾眼,「對於梅先生來說,無用之人就該除掉。當初錦言便是一顆廢棋,如今錦瑟未曾聽你吩咐殺我,卻讓自己深陷『紅顏』困頓之絕境,不正是梅先生樂見其成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