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4.第144章 勿忘生民
第144章勿忘生民
「寧兄,你且聽我一言,這個江南是虎穴狼窩,委實是去不得啊!」
「肅卿,那幾支筆給我揣上,江南東西太貴,該省的省該花的花。」寧玦抱著幾摞書便裝進了箱籠。
先前去河南,也就是出短差,寧玦也沒帶太多東西,這次去江南還不知道要多久,寧玦所幸便將能帶的全都帶上了。
張居正卻還在一旁喋喋不休。
「寧兄!肅卿!別收拾了!」
高拱一人扛著兩床被子一臉懵逼的看著張居正。
「我,我再放回去?」
張居正一把拽過寧玦。
「寧兄,你可知曉,自攤丁入畝議后,江南有多少士紳想要取寧兄首級?」
寧玦聞言一怔。
「當真有那麼多人想取我首級?」
「當真啊!」
「肅卿!快點,別讓人家等著急了!」
「哎。」
張居正聞言險些一口老血吐出來。
「寧兄!你若有差池了,這新法怎麼辦?」
「新法還有伱們啊!我若死在江南,太子豈不是正好有了掃蕩犁庭的理由?調上幾萬兵,直接踏平了江南,看看誰還敢阻撓新法?!」
「寧兄,你怕是不知道江南士人的厲害,江南諸公,久操史權,能以毛錐殺人啊!寧兄悍不畏死,難道連身後之名也不在乎?」
張居正見嚇不住寧玦,只能繼而用清名恫嚇。
寧玦沉吟片刻。
「那他以毛錐殺人,不也得等我死了之後嗎?」
「對啊,屆時寧兄可就是無言可辯了,豈不是由著他們說了算了?」
「那隨他們怎麼說唄。」寧玦無奈的看著張居正繼續道:「江南總要有人去這一趟,你不能去,太子不能去,只能我去,旁人去了,就大明的那些宗親,你當真以為伊府那些宗人能斗的過縉紳?無外乎就是幾個莽夫罷了。」
張居正手足無措的看向了高拱。
「肅卿,你也別光忙著收拾,你倒是勸勸啊。」
「好,克終啊,江南兇險,實在不成我去吧。」高拱一臉真誠的看向了寧玦。
高拱是近乎極端的務實,深知大明之患,患在東南,早就有去江南看看的心思了。
寧玦直接打斷了高拱:「你想的美!陛下是讓我去,被子給我。」
張居正一臉無語的看著面前高拱。
「肅卿,有你這麼勸人的嗎?」
「可我就是這麼想的啊!」
張居正啞口無言。
收拾完了行囊之後,寧玦便又拉著兩人徑自朝著禁中走去。
朱載壡自加冠后,上午跟晚上在無逸殿協理政務,下午去文華殿開經筵補覺,寧玦掐指一算便帶著兩人直接到了無逸殿。
「殿下,臣來辭行了。」
寧玦一步邁進無逸殿,隨手將一本奏本遞給內侍。
聽到寧玦的聲音,朱載壡這才抬起頭來。
「寧師,此去江南,山高道阻,恐一年半載不能相見,孤……寧師,你能別笑了嗎?我後面的詞快說不出來了。」
寧玦繼而笑道:「殿下,新法無外乎一條鞭法,攤丁入畝,其餘的都是小事,只要海關跟鞭法的事情釐定清楚,天下之事不難矣。」
朱載壡這才起身稽首道:「寧師教誨,吾記之矣,還望寧師一帆風順。」
「殿下放心吧,臣這便去了。」
那可是攤丁入畝啊!
真正挖士紳祖墳的大事。
自己沒準一出京師,就被人鑿了船扔河裡喂蝦了。
這誰忍得住啊!
張居正有些不敢置信的看著朱載壡。
「殿下,您怎的這就放寧兄走了?」
「不然還能如何?父皇降的旨,寧師自己也想去,再說了,江南也確實需要人盯著。」
「可……」
朱載壡朝著張居正使了個眼色。
「張先生放心吧,孤另有安排。」
見朱載壡這麼說,張居正也只能作罷。
當張居正跟高拱兩人離去之後,嘉靖的聲音才在無逸殿後響起。
「行了,徐鵬舉近來做的事情,確實不像樣。」
「成國公移鎮南京的奏本,朕批了。」
「兒臣謝父皇。」
朱載壡給寧玦的安排,便是成國公朱希忠。
「汝可知,朕為何要遣寧克終赴江南?」
朱載壡聞言卻是低頭不語。
他知道,但他不想說。
看到朱載壡這幅模樣,嘉靖臉上稍顯不悅。
「這個寧玦,朕雖不知他所圖何事,但終歸可用,只是無親無故,難以掌控,待他自金陵回來之後,縱使不娶妻生子,也是有一批在民間的仇家了,這把劍,也便算是磨好了。」
「可是父皇寧師在朝中本就不乏仇家啊。」
朱載壡有些不解的看向嘉靖。
嘉靖卻是搖了搖頭。
「徐階?嚴嵩?那算甚仇家,黃土埋到脖子的人了。」
「這新法若是不成,你用不著他們去殺寧玦。」
「若是新法成了,寧克終眼下在朝上的仇家,也便早已不在朝中了。」
「屆時寧克終以變法首功自居,汝又以何制之?稍有不慎,便是己身受謗。」
「江東子弟多才俊……」詩未念完,嘉靖覺得有些晦氣便沒有再繼續念下去。
等到新黨成為舊黨,朝廷也就需要一個新的新黨來制衡舊黨了。
總之,嘉靖需要寧玦去得罪一些目前還不在朝堂之上,而將來會出現在朝堂上的人。
而想做到這一點,那寧玦便必須要被外放。
朱載壡低頭不語,沉吟許久之後才小聲道:「兒臣即便是到了那個地步,寧師屆時功成身退也好,封爵受勛也好,兒臣以為也在情理之中。」
嘉靖意味深長道:「你想不想殺是一回事。」
「能不能殺,能不能殺得乾淨,這是另一回事。」
朱載壡有些疑惑的看向嘉靖。
「可,如若再讓這樣的人入得朝堂,不就是新法敗了嗎?」
「天下不止有那些名門望族跟寒門貴子,朝廷是要新人,不是要聖人,新來的這些,屁股也乾淨不了,寧克終此去江南,少不了得罪他們。」
「父皇說的新來的人是……?」
「前些時日京中生變,你不是已然見過了嗎?」
朱載壡愕然道:「父皇說的是商人?自古重耕讀而輕商賈,若是商人登堂入室,豈非本末倒置?」
京師鬧了這麼一通,嘉靖也察覺到了商人的潛力。
這幫人,能搞錢,跟士人很像,也有意願入局,冥冥之中嘉靖能感覺到,這些人大概率就是新法之後的新貴。
「歷來造反的都是種田的人,沒聽說過商人能鬧翻了天。」
「天下之田有限,而人丁之滋生無窮,田,總會有人去種,眼下朝廷需要擔心的是那些無田可種的人將來去作甚。」
「文景之時,亦有開關梁,弛山澤之禁,再者說,我大明朝總不能指望著一個寧克終過日子。」
王莽變法、王安石變法,莫不是因人多而地少。
兼并之事,古已有之。
嘉靖自比漢文帝,對於商賈也不似前朝天子那般鄙夷。
最重要的是,即便寧玦真的不圖名利,一心為國,這樣的人放眼古今又有幾人。
嚴嵩、徐階這些老狐狸固然狡詐,但這種人,貴在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可這樣一來,這變法不就成了推倒一群名門,而後又來了一群新的名門嗎?」
聽著朱載壡的疑惑,嘉靖沉吟許久,良久之後,嘉靖的聲音才再次響起。
「起碼,比現在強。」
語罷,嘉靖便朝著精舍的方向走去,
看著嘉靖的背影,這一次朱載壡心中卻沒有太大波瀾。
內閣的奏本看的越多,朱載壡便越是覺得聖人口中的那個「大道治世」越遠。
嘉靖只不過是戳破了他心中最後僅存的一點幻想罷了。
曾經的嘉靖也是一個少年天子,秉政三十年,嘉靖也看透了,哪有什麼免百姓之饑寒。
即便是新法變出花來,充其量也不過是免百姓些許饑寒罷了。
如若不是國事實在積弊到一定程度且不少事情都幹了一半了,嘉靖壓根就懶得這麼折騰。
朱載壡心情複雜的重新回到御案前,這才看向了寧玦臨行前上的最後一本奏章。
展開裝裱好的奏本這才發現奏本上只寫了四個字。
「勿忘生民。」
看著這四個字,朱載壡的心情才稍平復。
比現在強,也總比什麼都不做的要好。
——
大運河上。
兩岸煙柳縈繞,河面波瀾不驚。
一艘艘漕船自北向南,溯河南下。
在一條略顯張揚的漕船上「朱」字帥旗迎風飄揚,在這條船周圍的,則是朱希忠選練的五百家兵,莫說是賊人了,尋常船隻連靠都靠不過來。
而在船艙之上,大明成國公、南京守備朱希忠正摟著新任都察院右僉都御史寧玦的肩膀放聲大笑。
「寧賢弟,先前丁汝夔那個混賬當真是差點嚇死老子啊。」
「說是陛下要將我留在周師傅好生研習兵事,嚇得我是整宿整宿的做噩夢啊。」
「這調令一下來,守備金陵!哈哈哈,還跟你同行!」
「我早就說了,你就是我貴人,你信了吧?我家在金陵有套老宅,永樂年間文皇帝賜的,寧賢弟放心,等到了金陵,衣食住行我都給你安排的妥妥帖帖的!」
這一刻。
寧玦的沉默,震耳欲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