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9.第149章 鄉賢
第149章鄉賢
查封了鄒家的轎子。
寧玦沒有再聽顧清弄廢話。
而是掉頭直奔無錫城而去,卻不是急著進城,而是沿著無錫城牆自北向西尋去。
達官顯貴的宅邸,往往不在城中,而是在城郊。
待寧玦至無錫西關時,已然是傍晚時分,華燈初上。
遙目望去惠山腳下一處偌大的宅邸燈火通明,僮僕出入,絡繹不絕。
自那處宅邸至無錫西關,一路上竟是一戶民居都沒有。
只有道路兩旁堆砌著的瓦礫,證明這裡曾經有過民居。
寧玦騎著馬走在路上向那處宅邸走去。
不多時,便看到了一處窩棚,那窩棚外卻竟是站著一個婢女。
而在窩棚里,則是坐著一個衣著華麗的老嫗,與周圍的斷壁殘垣顯得格格不入。
寧玦瞥了一眼跟在自己身後的顧清弄,旋即便明白了什麼。
「停下吧。」
「官人,咱們不繼續往前了?」
「再往前?再往前你不是白折騰了。」
顧清弄旋即閉上了嘴。
寧玦徑自跳下馬來,便朝著那窩棚里走去,稍一稽首而後輕聲道:「敢問老夫人,可是南都大宗伯顧家的太夫人?」
「不是!姓顧的這一戶死絕了!被他鄒家逼死了!」
窩棚外的婢女聞言趕忙跑進了窩棚。
「太夫人,大老爺跟二老爺有難處。」
聽著這主僕二人的對話。
寧玦心中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涼氣。
這還真是顧家人!
甭管南都禮部是不是養老的衙門。
他顧可學可是名副其實的九卿。
竟是被人逼到這個地步!
說好了嚴黨權勢滔天呢?!
寧玦有些疑惑的看著那老嫗問道:「太夫人,您不像是缺錢的,為何要委身在這窩棚之中?」
老嫗抬起頭,略帶幾分慍色的注視著寧玦。
「我不缺錢,跟我住在哪有關係嗎?」
「無錫顧氏福五支的祖宅就在你腳下!顧氏祖祖輩輩就住在此處!我縱是有錢,又當住到哪去?」
嘴上說著,那老嫗的表情愈發激動了起來。
「他姓鄒的只因家中老母做法事來往不便,便將自家到西關沿途的民宅拆的乾乾淨淨。」
「這天下豈是只有他姓鄒的有娘?!旁人怕他,我不怕!只要我還有口氣兒,我就在這兒祖宅住!」
寧玦回頭一望。
這才看到一個稍顯猥瑣的身影,正站在一塊台基下贊拜。
身旁的婢女趕忙在老嫗耳旁道:「太夫人,大老爺回來了。」
「他娘死了,告訴他以後留在金陵不用回來了!」
老嫗指著顧可學的方向,罵不跌口,寧玦亦是蹙著眉朝著顧可學走了過去。
「顧部堂?」
顧可學望著寧玦一笑,而後稽首道:「寧僉憲,咱們又見面了。」
「這要是齣戲,那顧部堂可當真是下了血本了。」
顧可學笑著搖了搖頭,指了指面前的斷壁殘垣:「吾家住了六代人的祖宅,還有我八旬有六的老母,這若真是齣戲,我顧可學可就沒臉見列祖列祖了。」
「顧部堂為何不跟寧某直言?」寧玦疑惑的看了一眼顧可學。
「從鄉人說我是煉尿尚書的第一日,我便跟人說過我不是了,有人聽過嗎?」
「人言不在我手裡,史筆也不在我手裡啊!」顧可學望著自家祖宅悠悠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我只當是入朝為官位列九卿了,我便不是匹夫了。」顧可學的情緒愈發激昂起來,眼淚也在眼中打起了轉。
寧玦坐在一旁,朝著不遠處的顧清弄努了努嘴。
「得了吧,顧部堂,都這會了,還裝甚,受氣是真的,但你說伱是良善,這話你自己也不信吧?」
顧可學有些尷尬的收了功。
「成,那我便跟克終掏個底。」
「我家在這無錫有田八千餘畝,但是我不怕你們厘我家田。」
寧玦有些疑惑的看向顧可學。
「為何?」
顧可學遙指鄒家,笑道:「他鄒望拆了我家祖宅,我命知府將他鄒望拿進大牢,你猜後來他是怎麼出來的?」
「郡城內外十里,悉令罷市,我顧家連一根絲線在無錫都買不到!」
「全家四百餘口,幾無菜腐魚肉可饗!當天晚上,我隨身帶的官印便被鄒望換成了從我家祖宅上拆下來的瓦塊。」
「煉尿尚書……」顧可學浮現出幾分苦澀:「老夫若當真是權勢滔天,他們焉敢罵老夫是煉尿尚書?!」
顧可學自懷中掏出一封家書,高聲道:「我兄弟二人入朝為官,不成想連一座祖宅都保不住。」
寧玦有些疑惑的問道:「令弟現任何職?」
「輿新現任廣東按察副使,在瓊州主持鄉試呢。」
寧玦有些不敢置信的抬起頭看著顧可學問道:「顧按察,主持今年的瓊州府鄉試?」
「嗯?僉憲可是知曉我那兄弟?」
顧可學心中一緊,寧玦這才搖了搖頭道:「沒有。」
「天道有察,顧部堂大可不必擔心,即便是沒有寧某,將來也會有人替顧家出這口氣。」
顧可學並不解話中深意。
寧玦知道今年瓊州鄉試,會有一個三十五歲的秀才被顧可學的胞弟顧可久賞識因而中舉。
而那個窮秀才的名字叫做海瑞。
但凡是江南的士人能知道這位海剛峰的威名,都不會如此草率的給海瑞的師伯扣上一個煉尿尚書的名聲。
什麼盡忠似螻蟻,什麼盡孝似禽獸。
把海瑞的師伯罵成煉尿尚書,拆了海瑞座師家的祖宅。
海瑞在江南行鞭法的時候但凡是眨一下眼,都是他海剛峰不忠不孝。
良久之後,站在風中的顧可學才捋著鬍鬚望著寧玦問道:「敢問僉憲,無錫鞭法,何時推行?」
只是顧可學沒有料到,寧玦卻是面帶笑意的看著自己。
「隨時可以。」
還沒等顧可學想明白寧玦話中的意思。
寧玦已然自懷中掏出了官印放在了顧可學手中。
「下官的官印。」
顧可學的臉色一變,蹙眉道:「克終什麼意思?」
「江南水深,寧某一介外人,如何置喙?」
「出了事,寧某擔著,無錫的縉紳,他鄒望若是記恨,也只會記恨寧某。」
「報仇的機會就在宗伯面前放著。」
「宗伯可願讓寧某坐享其成?」
顧可學傻了。
本來是想拉寧玦下水。
這怎麼成了他寧玦拉自己下水了?!
不待顧可學開口,身後那顧家太夫人的斥責聲已是驟然響起。
「孽障!還不趕緊跪下!這是咱顧家的恩人!」
「你爹,你爺爺,你太爺爺都在天上看著你呢!你也想讓我也去天上看你嗎?!」
聽著顧家太夫人的罵聲,寧玦臉上的笑容愈發燦爛。
沒辦法。
跟那老狐狸們待時間久了。
總不能什麼都不學。
這老太太聽說能報仇,哪裡還顧得上這麼許多。
顧可學混跡官場這麼多年,這還是第一次見到有人交出來官印主動扛雷的,但直覺告訴他這坑下面絕對還有別的坑。
但是這個條件他實在是拒絕不了。
全城的人都看著鄒望騎在顧家脖子上隨地大小便了。
如若鄒望不被懲治,將來顧氏還怎麼在無錫立足。
「我幹了!」
顧可學面色一沉,盯著寧玦高聲道:「我去幫著朝廷厘無錫的田!」
上一次顧可學真心為朝廷辦事,還是在正德年間。
任浙江參議時,因得罪浙中大族,硬是被閑置了二十餘年。
直到嚴嵩入閣之後,顧可學這才靠著一部《醫方選要》得寵於嘉靖重新入朝。
語罷,顧可學驟然轉身,朝著自家祖宅的遺址跪下磕頭道:「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孫可學,這便給顧家報仇去了!」
而後顧可學起身後便令周圍左右後退數步,跑進自己老娘的窩棚里,翻騰半晌,這便從窩棚里掏出來一份糙到不能再糙的地圖。
「克終,這是我顧家祖宗留下的地圖。」
寧玦看著這地圖沉默了半晌。
就是一張陳年的宣紙上面幾條河,幾條線,而後有些奇奇怪怪的圖案。
「你確定你家人管這個叫地圖……?」
「克終,你這便不懂了,全城沒有一人知曉我顧家有此圖,縱然是知曉了得了去,他們也看不懂,這是惠山,這是東蠡湖,再往西,這兒,太湖……各處田地的蠶桑漁耕,全都清清楚楚。」
見寧玦實在看不懂,顧可學隨手將圖收了起來。
「總之,沒有這張圖,朝廷想厘無錫的田,兩年也厘不完。」
「那有了這張圖呢?」
顧可學冷哼一聲,而後道:「今年應天秋闈入闈之前,老夫能把無錫翻個底朝天!」
次日清晨時分,一支二百餘宗親組成的馬隊便在無錫街頭現身。
而在隊伍的鄭重,騎在馬上的寧玦身後跟著一個略顯秀氣的隨扈,而在寧玦的身旁則是一頂女人搭乘的四抬小轎。
一行人浩浩蕩蕩直入無錫縣衙。
「閑雜人等,統統離開縣衙!」
「放肆!這是本官的衙署。」
不待縣令說完,騎在馬上的寧玦便望著無錫縣令笑道:「現在不是了。」
「你!」
不待縣令說完,兩名奉國中尉便直接上前將那縣令「請」了出去。
待所有人都相繼退去,望著四下無人的后衙,寧玦這才對著身旁的小轎輕聲道:「老先生,沒人了,下轎吧。」
——
金陵,鶴鳴樓。
一個風塵僕僕的家丁手忙腳亂的跑進酒樓。
「老爺,無錫生大事了!」
「何事驚慌?」
「老夫人的轎子被都察院的人封了,無錫已然開始厘田了!」
賬台上,鄒望不敢置信的抬頭問道。
「那他顧可學就沒攔著?」
「顧家的田不到一天就厘完了,現在那些皇親們已然奔著咱們家的地去了,厘的都是城西的肥田啊!」
只見鄒望手中算盤「嘩啦」一聲落地,算盤珠子滾得遍地都是。
而鄒望亦是兩眼一翻,徑自向後倒下暈了過去。
鄒望闔家自嘉靖前從無名號,自鄒望死後亦罕有聲跡。
王世貞眼中鄒望那「將百萬」的家財在鄒望死後,短短几年時間便因二子「爭」家產全數「斷送衙門」。
果真兄弟鬩於牆耶?
1,鄒望家產記載出自王世貞《國朝叢記》,但並未記述鄒望生平,只借文中嚴世蕃之口,言其家產「將百萬」。
2,顧可學與鄒望的故事出自清初《花村談往》這本書在網上找不到,只能去圖書館碰運氣,但在知網上能查到2003年哈工大學報社科版收錄的一篇天津大學哲學博士的《……富人觀之反思》論文里引用了這部分內容,可以證明這段史料確實存在,該論文內容不做具體評價,即便是《花村談往》原文依舊對鄒望極盡溢美之詞,明裡暗裡將清軍入關的所有責任推到了崇禎吝嗇上,雖然不是很靠譜,但引用了明末大量民間傳言,當個樂子吧。
3,隆慶二年,海瑞巡撫應天後,為自己座師重建祠堂(個人推測應當就是被鄒氏拆掉的顧氏祖宅原址)即今無錫惠山古鎮尊賢樓西側不遠處的顧洞陽祠。
ps:某領導回鄉被地頭蛇超車后懲辦地頭蛇的故事,最早的原型就是《花村談往》里記載的顧可學的故事,只是故事的結尾是鄒望這位「鄉賢」差點把顧尚書給活活嚇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