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5.第155章 賴賬
第155章賴賬
江南文教昌盛朝中大半士人皆出自江南。
這些士人並不全是權貴人家,相當一部分也是真切的寒門貴子。
但現在一封封奏章送進宮去,連半點聲響都沒泛起來,無論他們是出於何種目的關心江南災情,也都早已坐不住了。
天剛一亮,王世貞的家中便擠滿了來訪的清貴們。
能找到王世貞家裡來的,也基本都是非富即貴的大家之子。
「元美,你這都告假數日了,朝中眼下正亂著呢,你不露面,咱們這些後生晚輩屬實是不知從何處下手啊。」
王世貞慵懶的坐在自家廳堂之中道:「沒辦法,陛下不報,你我又能如何?再過幾日,江南定有新變數,屆時伱我再動手也不遲。」
「可總不能再去撼門了吧。」不少人的心裡已然對午門有了心理陰影。
那一杖杖的打下來。
是真疼啊。
不少人身上的傷都還沒養好呢。
王世貞這也是告的杖傷的假。
「我自有安排。」王世貞話音一頓,繼而道:「撼門不成,咱們便濕身入朝嘛。」
「濕身入朝?」
「然也。」
嘴上說著,王世貞已然醞釀起了情緒:「稷思天下有飢者,尤己飢之也,禹思天下有溺者,尤己溺之也。」
「我也是太倉人與無錫共飲一江水,聽聞家鄉塗炭,這些時日,我也是食不甘味。」
「己飢己溺,江南的百姓還在水中泡著呢,陛下既然不報,那咱們便陪著江南的百姓在水裡泡著!這叫甚?」
「這就叫知行合一!」
聽到王世貞的主意,這些清貴們也是眼前一亮。
「好!好一個濕身入朝!咱們將水帶入禁中,這陛下就是想裝看不見也不成了,元美高明!咱們什麼時候開始?」
王世貞臉上面露難色,身旁一人這才輕聲提醒道:「聽聞元美前幾日方納一妾,總得等元美當完了新郎再說吧。」
眾人鬨笑。
「是我疏忽了,不急於一時,待元美小登科罷,我等再跟著元美行事便是。」
——
南都戶部、常州府衙、無錫縣衙三隊人馬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小小的無錫縣。
災民很快便得到了安置。
城外不計其數的災民湧入了城中。
只是很快便有人想起了剛剛被處斬不久的「鄒望」。
在秦其梁等人的指使下,坊間有意無意的在將這場水災歸咎於寧玦,暗指朝廷新法。
聽著衙門外的流言。
顧清弄有些焦急的看著寧玦。
「官人,你真就什麼都不做嗎?那幫人就差罵到你鼻子上了。」
寧玦端坐堂上,衣冠梳洗整齊,閉目養神。
顯然,這種狀態在任何人眼裡都會被稱作「等死」。
「寧克終!你真在等我給你收屍嗎?」
顧清弄嘟著嘴瞪大了眼睛死死盯著寧玦。
聽到顧清弄這麼說,寧玦這才睜開眼睛,一本正經的看著顧清弄說道:「這你倒是提醒我了。」
顧清弄心頭一喜:「官人終於要出手了?」
「我不用棺材,刨個坑埋了就是,在外面晾著容易害旁人染病。」
「對,這一點非常重要!切記,切記!懶得刨坑火化也成……你要是懶得去你代我跟朱希忠說一聲也成,那傢伙有勁兒,這事真的很重要!」
「沒人給你收屍,你自己提前把坑挖好吧!」顧清弄氣鼓鼓的拂袖而去。
「我自己挖我也爬不進去啊。」
但顧清弄的話依舊給寧玦提了個醒,收屍的問題,確實被寧玦給忽略了。
最合適的人選其實是朱希忠,但這憨貨真要是來了,自己死不了就麻煩了。
寧玦只得將手摸向了兜里。
自己渾身上下就剩這五兩銀子了。
寧玦拿著這銀子,找到了一直跟在自己身邊的鎮國中尉。
「敢問這位皇親大名?」
那鎮國中尉一揉鼻子笑道:「卑職大號朱胤林,禮部今年剛給錄的名兒。」
「好,這五兩銀子你收著。」朱胤林聞言一喜:「謝僉憲賞。」
寧玦趕忙道:「這銀子不是賞你的。」
「就是我若有何差池,還望皇親能幫寧某收個屍,這事真的很重要,不用棺材,刨個坑埋了便是。」
「成!」看著朱胤林的模樣,寧玦這才鬆了口氣。
還得是花錢買來的才放心啊!
望著寧玦的背影,朱胤林臉上憨厚的笑容像極了在牢里啃著大餅的朱元璋。
「這些先生們就是會玩,賞銀子都不直說賞。」
——
與此同時,蓮蓉橋南。
華麟祥將鄒望二子約到了橋邊。
而橋邊站著的,則是入城的不得的水災災民。
除卻災民這個身份之外,他們還有一個共同的身份。
——鄒家的佃戶。
「二位賢侄,這些災民已然都找到我華家去了,我也實在是無能為力了,實在不成,咱們便開倉放點糧吧。」
華麟祥使了個眼色。
遠處的災民便齊刷刷的跪倒在地。
「大少爺,我們給老爺種了這麼多田,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啊。」
看著面前破衣爛衫的百姓。
鄒來鶴的表情卻是難看的嚇人。
「世伯,您二位是知曉的,我們家哪還有這麼多糧啊。」
鄒家的糧倉里,確實還有糧,但那糧倉里的糧食,都不是鄒家的,而是那些「貴人」掛在鄒望名下土地所產的租子。
若是鄒望活著,用了便用了,反正下一季新糧來了便補上了。
但眼下這些糧食,鄒家兄弟已然不敢動了,這糧一旦放了,他們可沒有自家老爹的手段去補這個窟窿。
只是眼前這些佃戶聽到鄒來鶴說鄒家沒糧之後。
臉色卻是愈發難看了起來。
鄒望是整個大明最大的糧商、布商!
你鄒家能沒糧?
「諸位鄉親別急,我來跟鄒賢侄商議一下。」
華麟祥將鄒來鶴拉到了橋旁。
「賢侄,鄒家沒糧這事,說出去誰能信啊,你若是不放這糧,這不就等於是把京里的貴人們給賣了嗎?」
「那世伯的意思是,我放那些貴人的糧?」
華麟祥只得站在原地,不懷好意的看著鄒來鶴。
「賢侄,話也不能這麼說啊,你若是動了貴人們的糧,那不就等於壞了規矩了嗎?咱們錫山將來還要在大明立足呢。」
鄒來鶴的面色亦是難看了下來。
「世伯,咱們都是錫山人,您若是有主意,不妨直說便是。」
華麟祥這才笑道:「賢侄,我知曉你是個聰明人,這樣,鄒家眼下沒糧不要緊,我華家有,就從我家倉里先取些應急便是了。」
話說到這裡,已然算是圖窮匕見了。
華麟祥怎麼可能這麼好心,再說了,這麼多張嘴,每放一天糧都是一個天文數字,將來鄒家拿什麼還?
「世伯,這糧小侄總不可能白借吧?」
「咱們就按規矩來嘛,押些地,我聽說東湖生前還有五千多畝地在錫山遠郊,我吃些虧沒事,先幫東湖保住了這些名聲嘛。」
鄒來鶴的身子不由得微微一顫。
「世伯,我兄弟二人就剩那五千畝地活命了。」
華麟祥聞言登時便有些著急了起來。
「賢侄!這是買的鄒家的名聲啊,有了鄉親們的口碑,將來你兄弟二人東山再起,豈非彈指一揮間?朝中那些貴人們也會念著你們兄弟二人的好。」
「這買賣,划算啊!」
鄒來鶴萬沒想到平日里這些「世伯」竟是這樣一幅嘴臉。
沉思許久之後,鄒來鶴這才強忍著心中的悲愴哀嚎道:「放!我鄒家放糧!各位鄉親敞開吃!」
有的時候想明白了也沒用。
華麟祥就是吃定鄒家了。
甚至這件事都有可能是旁人故意安排的。
鄒來鶴壓根就沒得選。
聽到鄒來鶴的聲音,蓮蓉橋上登時便傳來了一陣歡呼聲。
「鄒公子慈悲啊!」
「鄉親們有救了定忘不了鄒家的大恩大德!」
「……」
道德標尺可以量在任何人身上,但永遠不能量在饑民身上,因為這本身就是道德的底線。
蓮蓉橋上歡呼雀躍時,蓮蓉橋下的運河之上,卻是駛來了一條遊船。
在遊船船頭,綉著江寧織造四字的旗幟迎風飄揚。
「吾兒不遜吾當年矣。」
話音剛落,整個蓮蓉橋上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因為人們看到身著八品冠帶的鄒望正襟危坐的坐在船頭正望著鄒來鶴輕捋鬍鬚。
「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海月兄,別來無恙乎?」
鄒來鶴瞠目結舌的看著船頭的鄒望,毫不猶豫的跪倒在地。
「爹!」兩行清淚自鄒來鶴臉上落下。
不管鄒望是如何從刑場活下來的。
但鄒家的靠山,終歸是回來了。
鄒望卻壓根不管已然怔在原地鄒來鶴,徑自站在船頭高聲道:「吾兒做的沒錯!我等身為錫山同鄉,焉能坐視鄉親忍飢挨餓?就是應當放糧!」
「我鄒家糧倉里有的是糧!錫山的各位鄉親們敞開了吃!每日放糧三次,不僅放粥,而且要蒸飯!」
此話一出橋頭徹底沸騰了。
只有華麟祥知曉,鄒望這哪是放糧,這分明就是放京城那些貴人們的血啊!
華麟祥不敢置信的看著鄒望。
「東湖!你,你忘了,鄒家的田……!」
「海月說笑了,鄒家每一分田,都是鄒某血汗,鄒某焉能忘?」
華麟祥有些語無倫次的看著鄒望。
「聖人曰……」
鄒望的面色一沉,死死的盯著華麟祥。
「海月說笑了,鄒某一介商賈,不曉得那些高深道理,也不知曉甚死聖人活聖人。」
「鄒某眼裡,我大明兩京一十三省只有一位聖人,而那位聖人在宮裡。」
鄒望的語氣平淡,在華麟祥聽來卻宛若驚雷。
因為這幾句話明裡暗裡只有一個意思。
鄒望。
賴賬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