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8章 王霸之術
第328章王霸之術
一進臨敬殿,陳恆就發現不止有李贄,更有韋應宏、溫尚書、太子和李俊在此等候。
依禮見過駕,陳恆才往前走上幾步。李贄已經擺手道:「你們這些讀書人,身體就是差。賜座吧。」
陳恆出來前,也在鏡中看過自己的氣色。連日勞累,神色確實不太好。
忙謝過李贄的關心,陳恆才謹慎的入座。他這次來的突然,實在不知李贄召見自己的原因。
先聽著韋應宏和溫尚書講述一番,陳恆才弄清楚之前發生的事情。
原來是韋首輔、溫尚書被陛下請來討論寶鈔之事。
這三人中,有心辦此事的人是李贄。韋應宏堅決反對這種場面活,他的態度亦是最堅定的那個。
執掌戶部的溫尚書,雖是直接關係人,態度卻模擬兩可的很,既不反對也不支持。
陳恆又聽上一會,總算明白韋應宏反對的原因。根子還是出在前明太祖朱元璋身上。
洪武年間,也曾發行過寶鈔。可此事的進展,非但沒有幫助明廷國力增長,反而成了政務上的雞肋,漸漸不了了之。
有如此先例擺在這,便讓韋應宏這等,將『治國理政首先是不犯錯』奉為金科玉律的保守人士來說,心理上無疑是場巨大的挑戰。
陳恆知道今日的辯論,是為自己將來的政治主張打的前哨戰。所以在開口之前,更加慎重的斟酌起言辭。確保能在言語上,不讓韋應宏繼續抵觸此事。
正所謂知其然,更要知其所以然。既然問題出在前明太祖身上,那自然要從洪武年間所犯的錯誤講起。
哪怕在場的都是飽讀詩書的才學之士,陳恆還是先系統、全面的介紹完洪武年間的寶鈔發行經過。
經過一番引經據典,陳恆將問題大致歸納為四點。
其一是明廷為了推行寶鈔的流通,只准民間百姓用金銀換寶鈔,不準用寶鈔換金銀,更嚴厲禁止私下用金銀交易。只這兩條,就已經犯了大錯。
以後世的眼光來看,越是貼近民生之政事,越要採取柔和的施政手法。過於嚴苛的規定,往往會把好事變出壞事。
其二是種類太過繁多,寶鈔面額有六種之多。一貫、五百文,四百文、三百文、兩百文,一百文。這還不算小鈔的十文到五十文不等。更別說每任新君即位,還會推出新的財幣。
數額如此之多,看上去好像面面俱到。換個角度想,就是一面都沒顧上。而已經有明確結果擺在史冊上,陳恆的馬後炮倒不算虛話。
其三是民間有一幫投機倒把之人,以及昏庸的吏治,借著新舊寶鈔之間的輪換、損耗牟利。
朱元璋此人確實是個愛惜民力的皇帝,對此事深痛惡絕。常有一刀切的舉措實施,連帶影響最大的,卻是被來回折騰的普通百姓。
其四是不分天南地北,不論地域經濟差異。統一在全國強制推行寶鈔。
各地風土互有差別,百姓間的富庶程度亦有不同。豈能一概而論,強行受之。
經過欲抑先揚的講述,在韋應宏逐漸上翹的眉宇中。
陳恆又把話題轉過來,主動拋出一個問題,看著殿內的諸位君臣,道:「既然寶鈔有這麼多不便之處,那為何太祖還要主動實施此政呢?」
李俊的才學有限,是殿內聽的最吃力的人。他看向露出深思的皇祖父,又瞧瞧隱約有些觸動的李賢,心急的小聲道:「這是為何?」
此時殿內正是鴉雀無聲,哪怕李俊說的非常小聲,也叫眾人聽的一清二楚。嚇得李俊趕緊合攏嘴,一時不敢多言。
李賢倒沒怪罪他,只回道:「好好聽陳大人說。」
陳恆謝過李賢遞來的助力,主動對李贄和韋應宏道:「陛下、閣老,明太祖執意籌辦此事,微臣以為有兩點。其一是為明廷江山之固。其二是明廷財政之難。」
在幾人若有所思的表情中,陳恆拿著朱元璋北伐時所作的《諭中原檄》里,老朱曾說過這麼一段話:如蒙古、色目,雖非華夏族類。然同生天地之間,有知禮義願為臣者,與中國之人撫養無異。
老朱為何在北征的檄文里,特意補上這個觀點。是為了確保華夷之辯后,各地各民經過百年分裂,內部不會起矛盾。
一味強調血緣正統,實非有志之舉。兼續包容,才是天下王道。
對於一個剛誕生的王朝,迫切的凝聚出人心共識,喚醒人心中的歷史記憶,維護江山穩固才是重中之重。
這也是為何朱元璋在《登極詔》里提到:蒙元是宋朝正統,而大明是蒙元正統的緣故。
這份法理,是明廷迫切需要的核心。是保證每一個百姓,拋去舊日恩怨,以大明子民的全新身份在土地上繼續綿延生存。
這也是洪武年間南北榜出現的原因。為朝取仕的科舉,錄取的名單上竟然一個北人都沒有。
哪怕主考官秉公無私,在政治上就已經犯了朱元璋的忌諱。
核心就是不利於團結的事,不要做。
以此為基點進行反推,便能看出明太祖執意推行寶鈔的原因。所有政策,都有秦始皇統一文字、統一度量衡之妙。
要讓大江南北的百姓,形成文化共識。消去北人看不起南人,南人瞧不起北人的情況,是朱元璋一直在做的事情。
待陳恆洋洋洒洒的說完這點,韋應宏已經大感不妙。讓這小子繼續說下去,寶鈔之事怕是真的要成。
陳恆卻沒給首輔插話的機會,緊接著道:「加之寶鈔之事,能解當時明廷財政之難。」
「是何難?」李贄出聲請教道。為帝者,當廣開言路,接納賢才。面對陳恆再一次展露的才華,他實難克制自己想要恭聽的心思。
陳恆沒有回答,他把目光看向溫尚書。他知道,對方一定能明白。
溫時謙不愧是久居戶部尚書,他稍稍一想,就脫口而出道:「百姓多矣。」
這四個字,好像有萬千重量,直接砸在李贄、李賢的心中。
「然也。」陳恆一口應道。
僅從明史上記載的數據看,每十年一次的人口普查,拋除賤籍、奴僕等人不論。洪武年間記載的人口就有五千多萬,而到了成化年間,此數已經逼近八千萬。
等到嘉靖和萬曆之後,大明百姓破億已是公論。只是到底破了多少,各地地方官常有隱瞞真實人數之舉,所以難以統計徹底。
如果不碰上天災人禍,按照歷史的發展,一直到兩百年後,天下百姓應該能達到四億的峰值。
如此誇張的體量,這些百姓一日日要用的金銀,該挖空天下多少座銀山、銅礦?
最可怕的是,這片土地上的百姓還有存錢的習慣。每到戰亂時節,不分富貴貧賤之人,都熱衷把金銀珠寶埋藏在地下。
更別說,還有人喜歡帶著財寶入土。
「陛下,從先秦制銅幣開始,到如今已過千年。天下銅礦,十之已盡七八。長期以往,朝廷往後新君再推行新幣,將不得不從百姓手中收購舊幣,以鑄造新幣。前明火耗銀之貪,就是出在此處。」
李贄亦是聽出此事的緊急性,他不是個願意和稀泥的性子,直接坐直身體對著陳恆道:「陳卿繼續說,朕聽著。」
有了這句話,陳恆就知道李贄心中還是意動的很。他馬上進言,開始講起寶鈔的好處,照例是拿邊關之亂來舉例。
「不論我們如何設立邊市,如何讓利,互通有無。都難以做到止戈講和。其難在政也?仁也?」
陳恆主動搖頭,繼續道:「只因金銀之物,在大雍能使,在前明一樣能用。放到前秦,照樣有百姓拿來使用。」
金銀作為財物的流通性,確實有其保值性。可正是因為它的保值性,對於朝廷來說,反而不算好事。
同樣是王朝出現危機,手握金銀的敵國,完全不必在乎損失。
而手握巨額寶鈔的敵國,只要沒有一戰功成的把握,就得想想自己國中拿著大把寶鈔的勛貴,就得掂量掂量寶鈔變出廢紙的代價。
相比起西洋諸國的殖民戰略,以經濟的方式進行軟殖民,無疑更符合天朝上下的道德觀。
也是一把殺人於無形的割血刀,將極大的加強朝廷的統治和穩固。
此法,放在西洋諸國身上亦是一樣。這是套在他們脖頸上的繩索,非但掙脫不了,反而會越掙扎,呼吸越困難。
溫時謙一輩子都在跟錢打交道,他馬上捕捉到陳恆的問題,「既然陳大人說寶鈔有諸多妙用,倘若外番也推行寶鈔呢?」
陳恆豈會沒想到此事,他直言道:「沒有等價貨物的寶鈔,不過是一張廢紙。沒有泱泱大國為底,沒有億萬百姓引為助力。彼之寶鈔,不過是東施效顰之舉。」
大一統王朝有大一統王朝的天然優勢。只要大雍官方認可,只要晉商、徽商、閩商、浙商等人帶著寶鈔走出國門,它必將成為天下最有價值的寶鈔。
「等到西洋人通習大雍文字,用大雍寶鈔,說著大雍官話。陛下,縱使此人身居外邦,如何不能算大雍之民?」
在韋應宏焦急的目光下,李贄因為陳恆的講述連連點頭。
你這小子,毛沒長齊,怎麼就知道說好聽的話,糊弄人呢?韋應宏的擔心沒有錯,哪怕海運興盛是大背景,依舊擺脫不了大雍境內,有千千萬萬個庄稼人的事實。
任何有關他們的政策,穩中求穩,講個萬無一失都不是錯事。
陳恆理解韋應宏的顧慮,在對方出聲反駁前,他已經主動介面道。
「然前明之錯,歷歷在目。若要朝廷推行寶鈔,又不傷百姓生計。當緩步慢行,徐徐圖之。
可先選取江南數地,取示範之意。獨設專項錢庫,由戶部派官員直轄。
我朝已有百兩銀票,其上可不必另設。其下唯有銅錢、銀錠,可在此處細分二三類寶鈔,滿足百姓所需即可。」
陳恆其後又講述了不必管束尋常百姓是用銀子還是寶鈔,只規定番商入朝採購,需要使用寶鈔即可。
而作為銀兩和寶鈔的中轉站,戶部直轄的錢莊,又可以設立儲蓄業務。
以官方的信用做擔保,以外圖內,用習慣代替強硬的政策。在日積月累中,慢慢收攏百姓手中的銅錢、銀腚。
說完這個,陳恆又請夏守忠從宮裡找出一疊紙,以及五十兩銀錠。
陳恆將這兩件東西擺在桌面上,看著眾人問道:「陛下、首輔、溫尚書,您覺得是帶著五十兩出門方便些,還是……」
陳恆拿起一票疊好的紙張,直接塞入自己懷中,順便拍了拍腰部。其意不言而喻。
寶鈔的好處,大家自然都看在眼裡。針對陳恆提出的先在沿海小步前進,以便利帶動推廣的老成之言,韋應宏亦是放心不少。
他就怕陳持行往日受到太多讚譽,反而變得急功近利。
而一旁的李賢,已經用手拍著李俊的頭,低聲囑咐道:「別光聽,好好把陳大人的話記在心裡。明個兒寫一篇策論給我。」
得,自己啥話沒說,好端端多了一樁功課。李俊心底叫苦不已,尚不能領會他爹的良苦用心。
陳恆的講述還在繼續,「陛下,寶鈔之事,重在便商。民間商鋪買賣,都要準備秤砣和剪子。
半兩的東西,客人拿出一兩銀子。東家就得剪去一半,又要用秤稱過,才能錢貨兩清。
是故民間有許多碎銀子,亦是家家戶戶常備兩物的原因。」
只從這點來看,推行有明確數額的錢幣、寶鈔,對於一個廣開海運的帝國,確實是迫在眉睫的事情。
「以一便圖百利,以一事惠萬年。非寶鈔不可!臣請議,五年後朝廷當推行寶鈔之事。」
李贄正聽的津津有味,突然聽到五年之期,不禁好奇道:「為何要五年?」
陳恆當即朗聲道:「欲要治政,先要治人。欲要治人,先要治法。
此二者不具備,寶鈔之事當緩矣。臣請議,在科試上加大算術一課。不通此道者,往後難以做地方官。」
「臣有異。」韋應宏立馬出列,難得旗幟鮮明的表態。
見是首輔說話,陳恆自然停下聲來,先讓對方說出自己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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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贄這人真不厚道,遣人派車將陳恆召來。臨到散會時,卻忘了安排車輛將他送回。好在到了午門處,賈府的管事林之孝已經等在宮門外。
「陳老爺,快請上車。」林之孝殷勤的搬來馬凳,又伸手扶著陳恆上去。
態度如此恭敬,倒叫陳恆感覺有些微妙。不過他的思緒很快陷入平靜,轉而去思索韋應宏之前的反駁。
誠然,韋應宏的言論有其立場可言。以四書五經取仕,是延續近千年的傳統。
裡面學的是聖賢之言,是萬法之法。貿然把算術提升到主科,所帶來的影響,肯定是弊大於利。
這也是從鄉試開始,大雍就不再把算術放在重要位置的原因。
縣試、府試是童生試,意在全方面考量才子的學識,朝廷還有話好講。
一旦過了這個度,必然引起仕林怨言。
可不走出這一步,朝中的官員就無法完成技術性官僚的轉變。
此事的意義,不止在於廣而深,更在於其的領頭作用。
只有開了這個頭,試探出仕林對朝廷改革教育的態度,才能為以後的為政舉措進行鋪路。
「哎。」陳恆在車廂內嘆口氣。
慢慢來吧,有些事非一代人之力可以解決。擺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座存在千年的大山。
跟小小的時代浪潮相比,試問一個人、一個王朝要如何取捨千百年來的習慣和觀念呢?
駕車的林之孝還以為是自己出了錯,驚著車內的陳老爺。
忙屏住呼吸往車內留神,見陳恆半話,他才惴惴不安的繼續趕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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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敬殿內,已經人去樓空。李贄心思正是活躍的很,帶著李賢和李俊這對父子,站在一副巨尺畫作前。
此畫描繪的景象著實有趣。一條長街上,人來人往。挑擔的百姓,趕車的外番商賈,穿梭在阡陌之中。
畫作最下方立著一個小石碑,上書秀南二字。
而在此街的右側,是畫師憑藉技法和想象力。以長提柳岸為界,憑空將一片汪洋取來。波濤翻湧的海面上,數條大船正在駛離港口。左上方的艷陽照在桅杆上,正是沙鷗追波去,海潮顯國力。
李賢不知作畫之人,可並不妨礙他對畫師技法的欣賞。如此結合民生國事之畫,實乃本朝的《清明上河圖》。
比之後者,此畫更有幾分難以言語的恢弘大氣。
李俊倒是留意到薛蝌的落款,更在畫中認出身穿官袍的陳恆和劉大人。
他越看心中越是覺得有趣,劉延章攤上陳恆這個下屬,真是積了八輩子的德。什麼事都不做,眼看要名傳千古。
「此畫名叫『碧波萬里圖』,深合朕意。」李贄抬手點了點畫作,又道,「你們說當年鄭三寶下西洋,該是何等盛景呢?」
李贄還是無法放棄,對建功立業的渴求。他太需要一些東西,來裝點自己並不完美的帝王生涯。
真要留個逆父之君的名聲在史冊嗎?那讓千千萬萬個後世子孫,如何看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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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應宏在林家苦等上半個時辰,才等到林如海急切的趕回來。傳話的下人,腿腳十分麻利。
只是林如海在回來前,先跟女婿打聽起臨敬殿的諸事。等到心中有數,才折身返家。
兩家的關係不必多言,林如海進來時,正看到韋應宏在堂內閑逛。
兩人短暫的打過招呼,韋應宏就開始跟林如海抱怨陳恆的舉動。
「我不是不知道此事的好處,可事情只有好處嗎?舉凡天下事,興一處必然害一處,此陰陽之道也。
持行年紀輕,行事作風勇猛精進,可伱這個當長輩的,怎麼不多勸著點?」
面對韋應宏的控訴,林如海也是無奈。他總不能打開女婿的腦袋看看,裴師到底教了他什麼吧?
陳恆在為政上的見解,許多地方都是他聞所未聞。大家要都是拿聖賢書爭論,林如海的才學自然不差。
可這孩子從未拘泥在書本之中,恆兒的眼界和胸懷,一直在大川大河裡流淌。
「你自己也說恆兒的舉措有些道理。」林如海坐在好友對面,耐心勸道,「你是陛下欽點的首輔、閣老,居中調合,安穩社稷本就是你的份內事。」
看到韋應宏的愁眉苦臉,林如海不禁露出壞笑,「恆兒說自己不在其位,不謀其職。江山社稷的重擔,還需韋伯父辛苦操勞。」
這是何等拍屁股走人的無稽之談,韋應宏鼻子都要氣歪。
陳恆目前的官職夠不到國事,可李贄卻會拿著陳恆的說辭,來要求朝中內閣實施。
沒辦法,誰叫陳恆把李贄說動了呢。
「消消氣,消消氣。」林如海用上等好茶,招待這位上門算賬的好友。「年輕人長大了,總會有自己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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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陳恆回到賈府,就受到賈家人的百般禮遇。從入門開始,賈璉就對陳恆噓寒問暖,態度關切的很。
等到晚上家中用飯的時辰,眼湊著陳恆走入席面。原本還在低聲交談的賈家人,都默默停住言語。或是躲避著陳恆的目光,或是主動起身相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