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仙門力士
玄溟洲,餐霞山。
伏真觀。
盤蜒於一座萬丈絕峰之中的陡峭山道上。
一名身著半臂短衫,頭挽道髻的挺拔青年,肩扛一尊五尺見方的巨大銅鼎,正一步一步順著石階,朝著山上行去。
其人步履沉重。
呼吸間,氣息更見粗濁。
冷峻英武的面上,亦有豆大汗珠,順著雙鬢流下,滑入脖頸,浸濕衣襟。
只是遠遠觀瞧,便讓人彷彿能清晰的感受到他肩頭鼎器的沉重。
攀不幾步。
青年身形微顫,似是有些耐受不住大鼎份量,眼見便要滾下山道。
好在雙臂筋肉猛漲,一個運力,終究穩住了身形。
王乘站穩腳跟,心有餘悸的回頭望了身後雲霧繚繞的陡峭石階一眼。
好一會兒,方才平復呼吸。
只是感受肩頭份量,抬頭看了看還不知要攀爬多久的山道,又不由嘆道:「本以為身入仙門,來到這等仙家上士彙集的靈真寶地,便有那上法仙訣可求,未料所遭所遇,尚且不如身為散修之時,甚至比之凡廷俗世混跡時候,都多了幾分苦楚。」
「也不知,我這又算不算是自討苦吃?」
來到這個世界近三十年。
王乘本以為自己歷經種種,早已經堅定了求道之心。
但看著眼前仿若天梯一般的陡峭石階,卻忍不住對自己當初的選擇產生了動搖。
他本是個異世來客,前世生活在高樓林立的都市社會中,只因一個意外,方才來到此方世界。
他這一世,托生於凡廷齊國一貧民之家。
十四歲覺醒宿慧,初涉江湖,習武煉藝。
十八歲武道初成,便憑藉前世所學,積累了一份頗為豐厚的家業。
後來意外了解到這個世界仙門林立。
便又毅然放棄了俗世富貴。
捨去一身家業,從一名散修手中,換來了一部粗淺的鍊氣之法。
隻身闖蕩修行界。
兜轉八九年。
王乘見識了不少修行界風景,也勉強修成幾分仙家手段,卻始終沒有得到一部正經道書,邁入長生門檻。
恰逢玄門道派靈華仙宗下院伏真觀,招收雜役弟子。
不甘長生無望的王乘,便借著一身還算不差的功體,來到了餐霞山。
成了伏真觀中一名扛鼎力士。
只可惜現實十分殘酷。
轉眼又四年過去,王乘在餐霞山見到了不少上真仙修。
卻依舊未能獲得正經傳承。
他在俗世本有富貴。
哪怕踏上修行之路后,初期以散修身份混跡,求道艱難,好歹也還算自由。
但來到餐霞山後。
卻只能替人搬運食鼎,來往於千丈絕峰上下,日夜辛勞。
更要受那些仙門弟子驅使,全無半點仙家逍遙可求。
又哪裡能不生出一些複雜心緒呢?
『罷了,天意如此,奈之若何?』
『我能重活一世,說來已經強過前世許多人了,其實本也不該再生自怨。我如今年近而立,再過幾年,精氣便要開始衰退,或許回到俗世,才是我此生歸處。』
『總不該學韓前輩他們,年過古稀之後,再想要離開之時,回首此生,卻發現一無所成,身亦孑然孤影,已經不知何處可去了……』
想到同在靈膳殿當值的那幾位老夥計,王乘神思一時飄遠。
就在這時。
上方山道上,一道粗豪聲音忽然傳來。
「咦?可是王兄弟?你也這般倒霉,接了這金雲峰的活?」
王乘抬眼看去,一個同樣扛著銅鼎,滿面虯髯的大漢,正從山上下來。
看到此人,他也有些意外。
這人姓徐名飛虎,與他一同在靈膳殿當差,平日關係不錯,沒想到會在這遇上。
「徐兄,你這是剛送完食鼎?」
徐飛虎猛力把銅鼎一托,『嘭』的一聲,姿勢粗狂的把大鼎放在了石階上。
喘了口粗氣后,抱怨道:「可不是!剛伺候人吃完呢!」
「這萬丈金雲絕峰,算是餐霞山最高的地界了,送上一次食鼎,就得去了大半條命。」
「靈膳殿那些個管事,就會欺負你我這般沒背景的,老子這個月都在這山道上來回四五次了,差點沒給累死!」
說著,不等王乘回應,又罵咧咧道:「這般苦差,真不是人乾的事。想老子當年在俗世武林之中,也算是一方豪雄,衣食住行都有人伺候,到了這修行界,居然成了這牛馬般的存在,真也是世事無常。」
王乘也不知說點什麼。
伏真觀中的靈華弟子,日常修行,需要不少靈物養煉精氣。
而彼輩靜修吐納,卻多是在絕峰峭壁之上。
山崖陡峭,不僅資源運送麻煩,因環境之故,熬煮靈食也是十分不便。
因此多數道人日常所需靈食,都是交由雜役弟子在山下備好,方才讓王乘這等扛鼎力士送上山去。
為保靈機不失,靈食需要特殊鼎器承裝。
鼎器沉重,動輒重逾數千斤。
還要於千丈萬丈的絕峰峭壁之間上下來往,本就十分辛苦。
而金雲峰乃是餐霞山諸峰之最。
且山階陡峭,極難攀登。
他送的這一尊食鼎,目地洞府所在,更是絕頂附近。
是以他這會兒也有著和徐飛虎差不多的想法。
只是性格緣故,不太習慣埋怨什麼。
徐飛虎罵了兩句,又問:「王兄弟,你這是要送到誰的洞府去?」
王乘無奈道:「浮光洞。」
「浮光洞?林通林仙師的洞府?那地方我送過幾趟,位置可是快到山巔了,你這可有的爬。」
徐飛虎同情的看了王乘一眼,隨後又安慰道:「不過林仙師出身玄門世家,身家豐厚,出手闊綽,指不定看你辛苦,還能給些賞賜。」
王乘搖了搖頭。
玄門世家出身的弟子,的確身家豐厚。
可出手闊綽也看對誰。
對於他們這些毫無背景的扛鼎力士,就未必了。
更何況。
世家弟子未入餐霞山修行之前,在家族裡是過慣了好日子。
到了這山上,有時反而很難伺候。
人不挑刺就已經不錯了,王乘可不敢想什麼好處。
不過徐飛虎一說起這事兒,王乘倒也想著自己還得趕緊把食鼎送到。
不然耽誤了時辰,指不定就得吃一頓教訓。
於是便要與徐飛虎告辭。
繼續啟程。
哪知他還沒開口,便見徐飛虎不知想起了什麼,忽然一拍腦門道:「對了,我之前送食鼎的時候,在山下遇到韓老道了,他急急忙忙的,說是找你有件要緊事,不知道你遇見他了沒有?」
王乘一愣,搖了搖頭。
又疑問道:「韓前輩居處便在我那屋舍旁邊,我早晨起來也不見他找我啊,怎麼突然又要見我?」
「這我就不知道了。」
徐飛虎一面將自己的鼎器扛起,一面道:「那老道平時做事不疾不徐,悶聲悶氣的,從沒見過他這般焦急,我看事情應該蠻打緊。」
「你送完了食鼎,便自己去找他吧,反正消息我給你帶到了。」
「誒!不多說了,我還得回去好生休息休息,不然功行都得折損不少,走了走了。」
說話間。
徐飛虎已經扛著銅鼎,越過王乘,徑直朝著山下去了。
王乘愣了一會兒。
心底疑惑不少。
徐飛虎口中的韓老道,名叫韓玄。
是靈膳殿的老人了,早年也如王乘與徐飛虎一般,在殿中做扛鼎力士。
同樣。
他也和王乘一般,遲遲沒能獲得入道機緣。
不過老道並不甘心,沒有半分退卻念頭。
在這山上足足苦熬了數十年,也沒有離開過半步。
後來年紀大了。
扛不動食鼎了,便在靈膳殿負責熬煮靈食。
似韓玄這樣的老力士,在餐霞山中不多,但也不少。
他們都是早年入得仙門,以為能得上法傳承,卻始終沒有入道有成。又不甘心就這麼回歸俗世,放棄長生仙路的這麼一群人。
不過這之中的許多人,大部分都已經魔怔了。
新來的雜役弟子,自覺會沾染晦氣,所以很少會和他們打交道。
王乘雖然不至於有意疏離,但同樣也與這些人沒太多接觸。
之所以和韓玄熟識。
是因為他來到餐霞山後,洞府居舍所在,剛好被安排在韓玄旁邊。
一來二去,也便有了一些聯繫。
日子久長,雙方發現互相脾性還算相投,關係也就比常人親近了一些。
真要細算,能說是難得忘年之交。
只是二人平素都待在餐霞山,各自有什麼事情,都很了解。
這山上又是仙家道院,等閑也無危機。
基本上不存在什麼緊急情況出現。
韓玄莫名如此焦急的找他,多少讓王乘覺得有些奇怪。
不過他這會兒手頭差事還沒辦妥,也不好放下事務去找韓玄。
只能暫時壓下這點不解,繼續扛起食鼎,朝著山上走去。
……
約莫耗費了大半個時辰。
王乘才終於穿過雲霧,順著一條緊貼懸崖的棧道,來到了一處高座絕壁之上的洞壁岩府之外。
正當他要叫門,求見洞府主人之際。
卻被洞外立於一塊突出的岩台上,一座奇險涼亭之中的幾道人影引去了注意。
只是不等他細做打量。
亭中已經傳來一道淡漠問詢。
「來者何人?」
王乘深吸一口氣,將食鼎放下。
腦袋微低,面對著涼亭方向揖道:「敢問可是林通仙師當面?在下王乘,今奉靈膳殿差遣,特送食鼎而來,還請林仙師驗取。」
「抬起頭來。」淡漠聲音再度響起,語氣不容拒絕。
態度並不算客氣。
但發話之人,多半便是林通。
對方身份在此,卻不是王乘能得罪。
他只得強行壓下心頭躁念,正視亭中。
入眼所見。
涼亭里。
三男一女身處其中。
其中兩名青年乾道,於亭內石桌兩旁,左右對坐。
左手邊道人的身側還有一男一女侍立,腦袋微垂,看不清具體面貌。
說話的。
是右手邊那名身側無人的道人。
道人峨冠博帶,一身玄青道袍。
身材頎長,雖不比王乘八尺身軀,也是頗為高大。
生得堂堂相貌,妝容整備,玉面無須,一對狹長鳳眼頗顯鋒芒。
只一眼看去,便能感受身上一股明顯自小培養出來的世家貴氣。
赫然正是伏真觀入門弟子,浮光洞主人,林通。
王乘遵命抬頭,林通卻不看他。
目光只在對面的那名青年道人身上,淡聲問道:「陳師弟,你們所說的王乘,可是此人?」
這話入耳,王乘微微一愣,有些莫名。
那陳姓青年道人聞言,微微一笑。
隨即轉頭看向身側侍立男子。
見對方沒有反應。
眉頭不由一皺,語氣帶著幾分不滿道:「梁華,林師兄問你話,愣著做什麼?」
梁華?
聽到這個名字,王乘一驚。
目光不由落在了那侍立男子身上。
此時,對方也抬起頭來,與自己相視一處。
真是他
當看清楚對方面貌之後。
王乘心下便不由微沉。
隨即腦中又閃過一個念頭。
麻煩了!
至於為何生出這等念頭。
只因這喚作『梁華』的男子,是他的舊識,與他還頗有幾分恩怨。
此人與他一般,之前也是在靈膳殿當差的雜役弟子。
卻因為觸犯了殿中規矩,被人逐出了餐霞山。
其中過程,正也有王乘幾分因果在。
只是王乘本以為,這人被逐出餐霞山後,日後多半是不會再見了。
不曾想如今居然又出現在了山中,而且還與這靈華派的外門弟子,搭上了關係。
而且聽幾人談話,不難看出。
自己這次搬運食鼎的差事,分明也是這些人有意安排。
這如何能讓王乘心中不生出幾分不妙?
他原本還奇怪自己報上姓名之後,林通的不尋常表現。
現在總算有了幾分恍然。
也在這時。
梁華已是從王乘身上收回目光。
隨後微微躬身,對著林通敬聲道:「林師兄,正是此人。」
林通淡淡道:「如此,便將那伏辯書拿出來吧,我今日還有修行功課打磨,莫要耽誤時辰。」
伏辯書?
亭中眾人尚未做出反應,王乘這邊心頭已是一緊。
這是要陷害自己?
林通口中所謂的『伏辯書』,便是俗稱的認罪書。
王乘雖不知對方究竟要對自己做些什麼。
也不知梁華如何與林通搭上的關係。
更不知亭中另外兩人什麼身份。
但他不難猜測,這所謂的『伏辯書』,多半便是梁華對自己的報復手段了。
只是他不曾做過什麼錯事,更不曾觸犯過餐霞山規矩。
沒來由的。
林通卻要定自己什麼罪?